跟老板说要理个发,他点头起身,迈上台阶进门,李漠发现里面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大不少,门对面还有一扇门,有两把老式的理发椅,靠里面那张躺在一个秃顶的老男人,一个小个子老奶奶正在替他刮胡子,李漠悄悄打量那个紧闭双眼的秃顶男人,再看看正准备为他理发的秃顶老板,像是双胞胎兄弟一样的存在。小个子老奶奶的剃刀了从秃顶老人的脖子上刮过,能听到磨砂的声音以及秃头老人轻轻吞咽口水的声音。
一台录音机正在播放说书,虽然在这李生活了好几年,还是听不大懂,大概知道是一个聊斋故事。秃顶老板让李漠在理发椅上坐下,没有洗头,直接拿起推子和梳子,先推后剪再推,七八十岁的年纪,难免有些手抖,头发纷落时,李漠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场景,面前是一面占据了整堵墙的镜子,但是左边已经贴满了用毛笔摘抄的诗词语录和剪报,右边则贴了一些已经发黄的明星挂历,她们似乎也都在看着他,觉得眼熟,但想不起名字。
镜子左右两边的正中间各自留出一个不大的方框镜面,刚好能照到客人的头部,好像李漠也是其中的一张剪报。先看诗词,都是小学语文课本里就有的,再看剪报,应该是副刊,多为都市传说,《双鱼玉佩》《猫脸老太婆》《楼道里的幽灵》《电梯吃人事件》《花园谋杀案》《魔术师杀人始末》《死在浴缸里的裸体女人》《飙车党遇到鬼打墙》《穿墙术解密》《白日梦就是清明梦》《艳舞妖姬》……只看得清标题,正文内容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蚂蚁,在李漠脑袋上方的那张剪报标题特别显眼,加粗加大的黑体字,《你以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从他进门到离开,都没有听到为他理发的老板和小个子老奶奶说过一句话,不仅这面镜子被平均分割,左边的台面上摆放了几十把剃刀,右边台面下则是挂着十几把吹风机,虽然这个空间是共用的,也都非常杂乱,但是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是分属于两个人各自的区域,互不侵犯,摆在身后的那把木头长凳左右两边堆放的物品也明显不同,老奶奶那边是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秃顶老板这边是几十本破旧的地摊杂志。
他们面前的镜子上各自贴着一张收款二维码,也各自挂着一本厚厚斐然日历,已经被撕掉大半,秃顶老板这边挂历上的时间是20号,老奶奶那边挂历上的时间是19号。
离开这家理发店走到街对面后,李漠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家朝阳理发店,秃顶老板再次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片刻之后,一只暹罗猫从草丛里钻出,嘴里叼着一条绿色的小蛇,在他的脚边趴下。
理发店的门洞不大,要是没有走进去过,会一直以为里面的空间很小,只够摆得下一张理发椅。
老板没有为李漠洗头,他用手摸自己的头,耳朵和脖子,全是细碎的毛发,他边走边摸,感觉永远也摸不干净。
他再次想到那两本挂历,越走越慢,今天确实是25号,但秃头老板那本20号的日历是去年的,老奶奶那本19号的日历是今年的。
不知不觉走到小区的后花园,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河边草尖上有水珠落入河面,荡起涟漪;湖底有条游鱼吐出一个气泡,气泡浮到水面,荡起涟漪;树梢上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到湖面上,荡起涟漪。涟漪一圈又一圈荡漾,交叉而过又排斥荡开。突然觉得脖子上好像有很多只蚂蚁,他抓了一下,放到眼前看,食指肚上有一只蚂蚁的尸体。
第九章 她需要一棵树
1988年,阿布拉莫维奇从渤海之滨的山海关出发,沿长城自东往西行走,乌雷则从中国西部戈壁沙漠中的嘉峪关开始自西往东行走,历时三个月,总计行程超过4000公里,最后在位于山西省的二郎山碰面后结束了这段十二年的“共生”关系。
夏燃和苏芩一起在北京鼓楼区的北锣鼓巷生活了四年,他们经常晚上一起散步,经过鼓楼到后海去转上一圈。他们是大学同学,大一军训之后就在一起,学的都是艺术类专业,夏燃学摄影,苏芩是个平面设计师,毕业后,夏燃想成为职业艺术家,赚钱的活基本都是苏芩找来的,她在广告公司上班,他们对生活品质有一定的要求,只能勉强维持。夏燃私下办了几张信用卡,有时候还要依靠借呗和微粒贷。苏芩一直想要一个超过2万的包包,不过她还算理智,会念叨,但不强求。除了偶尔去灯笼,去dada,去school,去mas,他们每周末都会一起去798看一趟展览,两个人都很喜欢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作品。
2021年7月26号晚,苏芩经过鼓楼时,接到夏燃发来的微信,你在干嘛呢?苏芩以鼓楼为背景拍了张自拍给他发过去,回家路上。等了一会,不见回复,她点开自己发送过去的照片,有明显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凌乱,她叹一口气,转身看着鼓楼,有零星的游客在拍照,天上已有乌云密布。她快步往住处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焦虑不安,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总是以为自己喜欢叹气是心脏不好,却检查不出问题。走快起来她就要松一松胸罩,她的胸太大了,自己并不是很喜欢。
还是赶晚了一些,走进四合院时,身上淋到一些雨,来不及擦头发,赶紧跑上二楼关窗户,二楼是卧室,只有一米八多点的高度,在雨天格外压抑,以前,夏燃还住在这里,苏芩动不动就嫌弃他走路总是缩着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明明他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八。也考虑过搬家,但是合适的房子不好找,主要还是负担太大。一楼是厨房和卫生间,是她自己设计出来的,在房间的正中间装了一个马桶和热水器,用两片透明浴帘围上,图案是定制的,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赤裸相对。她受不了胡同里的公厕,因此还和房东吵过一架,东西差点都被砸掉,夏燃私下给房东补交了一点钱,为此,苏芩又和他吵了一架。
房子里的家具厨具是他们两个利用好几个周末从宜家一点点搬回来的,包括很多零碎,精挑细选。他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买这些东西,花这些钱有什么意义,后来才知道,原来,都是为了有朋友来家做客时,让自己感觉体面一点,实际上,住了四年,并没有几个朋友过来过。
接近午夜十二点,夏燃再次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我们见个面好好聊聊吧。苏芩只穿着一条内裤躺在床上,脸上盖着面膜,先回了个好,手机快放到肚皮上时又拿起来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来北京?发完把手机盖在肚脐眼上,冰凉的,像一只冷手盖在上面,她喜欢被人捂住肚脐眼的感觉,最好是冬暖夏凉,手机震动一下,像是忍不住要开始抚摸,她继续等,没了动静,只是梦里的抽搐或者敷衍的爱,她拿起手机看,夏燃回复过来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约个没去过的地方见?苏芩打字,你想在哪里见?但是没有马上发送,先侧身给手机充上电,放在床头柜上,用自己的双手覆盖着肚皮,一直等到准备关灯睡觉了,才发送过去。对方正在输入中,她觉得举着的手机特别重,仿佛下一秒就会砸在自己的脸上。又是完整的一长条信息,标点符号都很标准,我在百度地图上量了一下,到泉州见面?离北京2000公里,离成都也差不多2000公里。而且泉州刚刚申遗成功,应该是个不错的城市。苏芩回过去一个OK的手势表情,夏燃继续发来善解人意的询问,他似乎从来不会主动下决定,那我给你订后天的机票?苏芩再次OK,把手机放回到床头柜上。
一只暹罗猫跳上窗户,先舔舔自己的双脚,下着暴雨,却不见它淋湿的痕迹,苏芩起身开窗,它钻进屋内,从苏芩跪着的双腿间穿过,跳下床,走到台阶拐弯处埋头吃猫粮。吃过几口之后,它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夹角,那里垂着一只小蜘蛛。墙上贴了好几张海报,都是阿布拉莫维奇的行为作品摄影,最大的那张是《无量之物》,最新的那张,是她在做《凝视》那场行为表演时和乌雷对视并流泪的照片。暹罗猫转身轻跑两步,跳上床,舔了舔苏芩的脸,她转身把它搂近怀里,眼泪一直掉,猫一直在挣扎。
夏燃给手机充上电,放在床头处,起身点了一支烟,房间里几乎空空荡荡,这是一间单身公寓,木地板中间放着一个新买来不久的28寸行李箱,把手上的透明保护膜还没撕掉,里面装着他现在的所有家当。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五个月,他们每天会保持联系,偶尔视频,但离重新和好或者彻底分手好像都差了点。两个人其实都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但又一直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2019年年底, 夏燃提前回四川老家准备给爸爸过六十大寿,本来计划好等苏芩放假了就过来,过完年再带她在四川好好玩上一趟,也应该见见家长了。谁也没料到,他刚回到老家,疫情就爆发了,夏燃出不去,苏芩也过不来,不能说巧,全国应该有很多对情侣遇到跟他们一样的情况,只是刚好他们就是其中一对。刚开始还互相安慰,说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幸运,但时间拖得有点久之后,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糟,苏芩的公司倒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找到工作,夏燃想办法借了一笔钱,先给她交上三个月的房租,再多他也拿不出来,就算他可以马上回到北京去陪她,也只是增加两个人的生活负担。三月底的时候,发小陶亮找到夏燃,这个发小之前靠倒买倒卖赚了不少钱,以往也陆陆续续给过夏燃一些经济上的支持,现在在成都开一家上千平的户外花园餐厅。他跟夏燃说,疫情时期,餐饮业不好做,但也是一个市场洗牌的机会,说是研究过了,接下来几年,就算疫情过去了,全球经济都会低靡,而经济大萧条时期,其实卖得最好的就是酒,因为算得上是最廉价的娱乐消费方式了。发小前两年去北京旅游过一次,夏燃和苏芩带他去北京的好几家酒吧玩过,他觉得夏燃很懂行,想让夏燃跟他一起干,帮他把餐厅改造成音乐餐吧,说是未来的趋势,想要做成可以全国连锁加盟的品牌店。经营方式由夏燃全权负责,他只负责投资和人脉关系维护,刚开始一个月给夏燃开一万五的工资,外加5点分红,赚到钱了再给他加。
夏燃和苏芩问起这个事,她让夏燃自己做决定,不过她说他们两个人年纪都到了,是要开始考虑赚钱的事。夏燃答应她,先用这个音乐餐吧挖一桶金,等经验和资金都有了,就到北京开一家,让苏芩做老板娘。
四月底,疫情还没过去,这一个月在夏燃的建议下,发小又拿出六十几万给酒吧做了整套的视觉系统和内部装修更新,夏燃出设计方案和监工,面试驻唱歌手和乐队。他领到了第一笔工资,转头就给苏芩打了一万两千块钱,那天苏芩和他视屏了三个小时,说好接下来每个月夏燃都会把工资打给她。
2020年的劳动节,到处依然冷清,但很多场所开始恢复营业,苏芩说自己在家里快憋疯了,和几个朋友约了要去酒吧好好玩一次。晚上十点多,苏芩和几个年轻男女路过鼓楼前往后海时,故意停下脚步,给夏燃发去一条微信,发一张自拍给我看看。夏燃那段时间一直在忙,胡子都没时间刮,随手拍了一张自己邋里邋遢的照片发给苏芩,她没有再回,夏燃继续和发小开会讨论接下来的营销方案。深夜一点半,发小说要带夏燃出去找个KTV玩,夏燃拒绝后回到住处,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他给苏芩发去微信,问她是否还在酒吧玩。隔了有半个小时,一直没有收到苏芩的回复,夏燃开始隐隐感到不安。他再次发去一条微信,也给我发一张你的自拍。煎熬的几分钟之后,苏芩给他发来自己的一张自拍照片,喝得满脸通红,并附带了一条信息,我一会就回去睡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夏燃盯着她发来的照片看,从未见过她喝过这么多酒的样子,感觉很陌生,他把照片放大来看,看所有能够反光的地方,想要看出一些端倪来印证自己的不安以及借此对她做出某些要求,徒劳无功之后他回复过去说,嗯,到家了记得跟我说一声。关掉手机之后又马上打开,补了一句,玩得开心。
夏燃一直在等回复,不停揣摩苏芩发来的信息,放大那张照片,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依然没有收到苏芩的回复。夏燃给苏芩发去一个200块钱的红包,附带一句,劳动节快乐。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多,苏芩都没有回复,也没有领取那个红包。他忍不住发去一条微信,不想再收我的红包了?几分钟之后,苏芩发来回复,嗯。我想去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也想去爱自己想真正想要爱的人。
夏燃一下就懂了,但又抱着侥幸,不停地给苏芩发微信,说担心她被别人骗,让她要考虑清楚。苏芩没有再回复,她已经屏蔽了他的信息。夏燃痛苦了整整一周,除了工作之外,就是想着要怎么劝她,编辑文字发给她,一发就是好多条,每条都是大段大段的文字。苏芩只回过一条,你不要再给我发了,这么多文字我根本看不进去。
一周之后,苏芩主动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跟他说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她现在什么都可以和他说。她被人骗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肯承认自己被人骗了,明明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很好的公司和职位,明明很认真地规划着未来,却同时在跟好几个女孩暧昧。夏燃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咒骂她,在电话这边默默掉眼泪,他说自己会尽快去北京一趟,去把自己的东西搬回老家。
夏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苏芩,没有马上去见她,他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发小看出他的低落,但是夏燃什么都不说,发小说新招来的那个大学生女歌手不错,让夏燃去撩一撩,夏燃有点动心,说过这件事的第三天,发小跟他描述自己开着豪车带那个女歌手出去车震的事,夏燃没有任何感觉。
夏燃飞去北京,苏芩去机场接他,见面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对彼此感到陌生和失望,苏芩化着浓妆试图掩盖自己的憔悴,夏燃毫不掩饰自己的憔悴。他们没有牵手,也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打招呼,一起出去打车,路上苏芩的眼泪一直在往下掉。夏燃坐在她的边上,给她发微信,要是你不想见我,我现在就掉头回去。苏芩只是哭,不说话,她给他转了五千块钱,同样用微信和他聊,我现在只有这么多,剩下的我找到工作之后就还给你。
夏燃没有收钱,他们最终还是一起回到住了四年的那套房子,暹罗猫一直去蹭夏燃的裤腿,夏燃没有弯身抱它,走到门外抽了一支烟之后,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房租我可以再为你交三个月。属于他的东西都打包好之后他又说,你到时候要退掉房子,记得和房东拿回押金。
当天晚上,苏芩睡在二楼,夏燃睡在一楼的一张小沙发上,伸不直腿,睡不着觉,半夜,他走到二楼,看到苏芩穿着厚厚的外衣外裤蜷缩在床上,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苏芩面对墙壁,一动不动。夏燃跑出四合院,一直跑到鼓楼下,用力捶打鼓楼,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痛哭。苏芩出现在他的身边,摸摸他的脑袋,拉起他的手往回走,苏芩不到一米六,夏燃接近一米八,苏芩拉着他,就像拉着一个突然找不到妈妈无家可归的小孩。
夏燃睡在二楼席梦思床垫上,苏芩睡在一楼沙发上,暹罗猫趴在楼梯转弯处的猫抓板上。第二天,苏芩送他去火车站,在地铁站临分开前,她控制不住自己,主动亲了夏燃三次,苏芩从来没有主动吻过他,他们也好久没有接过吻了。
夏燃回到成都,浑浑噩噩,但也尽心尽力,没有等到报复性消费,但是因为营销宣传到位,生意也是天天火爆,发小信心大涨,立马组建团队,成立了一个餐饮公司,法人代表用的是夏燃的名字,给了他20点的干股。
夏燃和苏芩一直保持联系,偶尔问候早安晚安,六月中旬,她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就在鼓楼区,所以也没有搬家的打算,六月底是她的生日,夏燃拿到工资和分红,再跟发小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3万块钱的包,在她生日那天准时寄达,那天晚上他们通过视频云喝酒,两个人都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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