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们都愣住了。
看着眼前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李岫的心跳仿若漏掉了一拍,紧接着就如同擂鼓似的,砰砰砰地撞击个不停。而那个女人,在看清李岫之后,瘦得如同纸片一般的脊背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女人神情复杂,一半欣喜,一半忧愤。一半嗔怪,一半酸楚。“岫儿……”她勉强将身子挺直,嘴巴里发出喃喃的低语。紧接着两只眼睛就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眼圈也倏然间红了起来。而后,紧紧攥住李岫的胳膊,攥得她感觉骨头险些碎裂。
李岫分明感觉到女人的手指是那样的瘦,那样的细,像干枯的鸡爪一般毫无生机。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那时候,她可是岩山出了名的美人啊。她怎么还当上了清洁工,四处问人讨水瓶子?想当初,她可是玉岩啤酒厂的质检员啊。
体面的工作,姣好的容貌,那是多少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啊。现如今,她如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如若不是这么近距离的仔细打量,如若不是她先开口唤了她的乳名,如若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自己怕是多半都认不出她来。
一股强烈的负罪感油然而生。“小姨……”李岫的声音低若蚊蝇,眼圈儿也跟着红了起来。
“你……你真狠心呐!一走就走这么多年,半点儿消息都没有。”女人一把搂住李岫,挥舞着拳头空空地捶打着她的背。这看似无力的责罚,实际是她对李岫多年杳无音信的愤懑与无奈。
小姨比看起来还要瘦弱。捶打的时候,李岫感觉她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被一层单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包裹着,稍微一动,似乎都会散了架。所以李岫不敢动弹,就那么静静地任由她捶打、责骂。可她不想看到小姨过于悲痛,不想她继续哭下去,不想她因为自己而糟蹋了身子。
“小姨,别哭了。”李岫用颤巍巍的声音劝慰着小姨,自己却没忍住,哭将起来。
从李岫叫出“小姨”那声起,阿清便很有眼力见儿地自行走开了。
他约莫看懂了个大概,不想搅扰她们,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朝着远处的一棵大树慢慢走去。倚在树干上,借着抽烟之名静静地偷瞄她们慢慢亲近,慢慢握手,慢慢拥抱。
李岫和那位清洁女工确实有几分相像之处,身材都瘦伶伶的,皮肤都白生生的,眼睛都水汪汪的。眸子在阳光下,也都是清透的茶褐色,如同城西那间珠宝店的柜台里陈列着的琥珀。
一根烟抽完,阿清又接着点上了一根。第二根烟也即将燃尽的时候,瞧见李岫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但很快就收起了眼神。
他隐隐觉得奇怪,李岫看像他的时候,神色不太对劲。那张脸惨白惨白的,一丁点儿血色也没有。整个人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眼神飘忽,身体还不停打着冷颤。不过,她似乎在努力隐忍,强压着内里的情绪,坚持与小姨继续对话。
她们的话题似乎提及到了自己,所以李岫才会朝这边瞟了一眼。但又似乎没有,因为她马上就敛起了眼神。
阿清正兀自揣度着,只见李岫身子动了一动。她们之间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了,清洁工提着蛇皮袋子被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叫走了。李岫与她告了别,这才朝阿清招了招手。阿清见状,立马扔掉手里的烟用脚碾灭,一路小跑着奔向李岫。
走到李岫跟前,阿清瞧见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但鼻尖和眼周的皮肤还红得发亮。阳光一照,恰似一块粉色的冰花芙蓉玉,晶莹剔透,惹人怜爱。
他没问,李岫也没解释,只是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山里不准抽烟。”
阿清一愣,还没来得及道歉,李岫马上又催促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阿清“嗯”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对李岫说:“等一下。”随后小跑到车子边,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抽出一个墨绿色的大背囊,使足了劲儿往背上一甩,便利落地背在了肩上。接着锁好车,招呼着李岫,迈着苍劲的步子朝那条小路走去。
两人依旧各自缄默,一路无声。走走停停之间,只见那太阳缓缓从西边坠落,天色逐渐昏暗。不多时,暮色便悄然涌起。
夜晚的弥勒山,空气湿度非常大。小路上不见任何路灯,路的两旁便是密密麻麻的竹海。夜风轻轻一吹,即刻掀起一阵沙沙的响声,好似下了大雨一般。李岫事先准备了两只小手电,然而却都是坏的,竟一只都不亮。想来山脚下杂货店那看似老实巴交的老板,大抵是骗了她。
所幸阿清那墨绿色的背囊中还有一只更为专业的电筒,他将电筒交给李岫拿着,并吩咐李岫在后面帮他照亮脚下即可。
山路坡度还算平缓,走的人多了,路面也较为平整。当走到大约三分之一路程之处时,李岫的手机响了。
是高铭翰打来的。
李岫犹豫了片刻后,接通了高铭翰的电话。
“李岫!你又不接电话!你现在在哪儿啊?你知道我打了你多少个电话吗?不是忙线就是无法接通……FUCK!”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李岫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听着这声音,这语气,这态度,李岫猜测高铭翰肯定又喝了酒,因为他每次喝多了都是这般模样。那斯文的外表被彻底撕开,粗俗不堪的内里暴露无遗。
“我还在弥勒山上呢。”李岫简短的回应,语气很是清沉。
“你……你怎么还在山上啊?天都黑了!赶紧回来,赶紧的!都几点了,还在山上!”高铭翰的声音大得惊人,就连一旁的阿清都听得真真切切。
“我在往山顶爬呢,明天一早要到山顶去看日出。”
“日出?!”高铭翰听到这话,瞬间酒醒了大半,声音也抑制不住地狂躁起来,“你跟那个……阿清啊?就你们两个?”
“是啊。”李岫的回答云淡风轻。
“李岫!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啊!你跟他两个人?!孤男寡女……一起去看日出?!你赶紧给我回来,立刻!马上!”说到这里,高铭翰降低了音量,有些鬼祟的数落道,“他坐过牢的,听说是杀了人,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啊?”
“听说……听谁说的?”
“这……你别管听谁说的。唉,你这囡囡怎么听话没个重点呢,我的意思是让你马上回来。你说你,真让人操心。我这还在陪高总呢,今晚有个特别重要的客户在这儿,这可是关系到整个宣传计划交不交给咱们的重要角色啊。李岫,我实在是分不开身,不然现在就冲上山去接你回来!你听话啊,赶紧回来!听见没有啊?!”
李岫能够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高铭翰暴跳如雷的模样,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把手机在嘴边时而拉近时而拉远,断断续续地对着话筒那头说道:“喂,喂……怎么听不清……喂,没信号了吗?这……山上,山上的信号,太差啦,高总……”说罢,干净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两人间的对话,阿清听得一清二楚。他别过头去,冷着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洒进幽深的竹海里,竖起耳朵用心聆听着风打竹叶的沙沙声,想让大自然的白噪音缓缓洗涤那些被无端冠之的恶名。
直到李岫挂断高铭翰的电话,他才将目光抽离,紧紧盯视着眼前的女孩,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一般。阿清万万没想到平素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李岫,竟然还有如此狡黠俏皮的一面。
“继续走吧。”李岫对阿清说道。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阿清的声音冷冰冰。
“不回去。”李岫口吻坚定,说罢,她轻轻推了推阿清背上的包,示意他继续前行。
阿清眉头微微皱起。“高总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我从来不讲道理。”李岫拎起手电筒,将光束打在他的心口上,一本正经地说,“只讲直觉。”
阿清哑口无言。
“我上去看日出是为了工作。如果真的不幸被他言中,今晚死在这了,那也算是因公殉职,我家里人还能得到一大笔赔偿,怎么算都划算啊。”李岫收回手电筒,说话的口吻充满戏谑与嘲讽。
她不避讳生死的态度,让阿清心里一颤。他觉得眼前的女孩悲观又坦然,勇敢又真实。然而,他还是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再次劝阻:“高总这么关心你,等下他万一追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半夜一个人走这山路,会很危险的。”
“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如果明天日出之前他追上来了,我给你额外加一千块的酬劳。如果他没来……”说到此处,李岫微微停顿了一下,“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啊?……什么事?”手电筒的余光映照着阿清充满疑惑的眼神。
“演一天……我男朋友。”李岫垂下眼睑,把手电筒的光照向竹海之中。
“啊……”阿清惊诧不已,喉咙里发出与平日大不相同的尖锐声音。
“就一天,行吗?”李岫局促不安地晃动着手电筒,光亮在一根又一根竹节间来回跳动。
阿清听得出她态度里的认真,也听得出她语气中透出来的不易察觉的诚恳与哀求。他假装思索了片刻,而后还是点头应允了。只是,仍不忘补上一句:“高总肯定会来的,他不放心你。”
李岫苦笑着轻哼了两声,将手电筒夹在腋下,快速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了高铭翰后,便果断关掉了手机。而后重新将手电筒握在手里,朝阿清淡淡地说了句“快走吧”。
李岫太过了解高铭翰那个人了,或者说全公司的员工都对他了如指掌。在公司里,他就如同一个透明人,大家私下里早已把他琢磨得透透的。正因如此,李岫才敢打这个赌。
不过,即便不打这个赌,她也会在日出之前找个恰当的时机,向阿清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她需要一个男性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她赴宴。赴一场,炼狱般的团圆家宴。
第14章 二零零五年14
二八大杠上,意气风昂的少年载着青涩迷懵的少女,穿越在清晨无人且空荒的街巷,连衣角掀起的微风都是自由和快乐的味道。那时候的他们还不懂何为抉择,何为舍弃,不懂人世间为何会有生离,为何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无法相伴终老。
在学校门口与妹妹分别之际,李再三叮嘱她无需在意旁人的闲话,认真读书便好。李岫轻轻点了点头,然而那缓慢走向教学楼的背影,还是出卖了她内心里的忐忑。
换作以前,李岫忽然剪去长发,必定会有一些女生在背后议论纷纷。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当下的李岫,有了尹梦娇这个靠山,那些爱滋事的女生都不敢轻易再招惹她。
课间的时候,尹梦娇风风火火地凑到李岫座位边,屁股一抬,直接坐到桌面上,把她那本厚重的英文词典不小心挤落下去。李岫弯腰去捡,尹梦娇趁机摸上她的短发,扯着大嗓门爽朗地夸赞道:“你剪短头发还挺好看的啊!”
听见尹梦娇如是说,其他几个平日里的刺头也赶忙跟着附和着说好看。
李岫的心情捡起词典放在桌角,心情瞬间豁然开朗起来,满脸期待地问向尹梦娇:“你知道广末凉子是谁吗?”尹梦娇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后排那个出了名“不学无术”的男生吴建拍着篮球凑了过来,一脸嬉皮笑脸地对着两个女生说道:“靠,广末凉子可是我的梦中情人!李岫,你现在这短头发,还真有点像广末凉子啊……”
“滚滚滚,哪都有你!”尹梦娇“嗖”地一下从桌子上跳下来,抬起大长腿照着吴建的屁股狠狠踢去。吴建敏捷地一闪身,抱着篮球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你问广末凉子干什么呀?是想买她的专辑吗?”尹梦娇好奇地问道。
李岫白剥剥的小脸上突然晕起一片桃花般的红,她慌乱地摇了摇头,连忙矢口否认,只是抿嘴笑着说了句:“没什么,就是问问。”
聊着聊着,其它人就都散了,只剩李岫和尹梦娇两个在座位上继续闲谈。聊到昨晚的风波时,李岫的脸色蓦地暗了下来,眼神里透着惶惶不安,憋了老半天,才嗫嚅着开口问道:“尹梦娇,我妈……她不会有什么麻烦吧?那个五哥……”
尹梦娇双手用力按住她的肩膀,一脸得意地咧嘴笑道:“没事哟,怕什么嘛。他是我干哥哥,怎么说都得给我几分面子的。放心好啦,我会帮你去说情的,妥妥的,没事哟。”
其实那麻老五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压根儿就不讲什么情分。别说是干妹妹了,就算是亲妹妹,他也绝不会给半点儿面子。尹梦娇这般瞎吹牛皮,不过是因为知道麻老五前阵子犯了事儿,笃定他最近不敢得瑟。要不然,昨晚单凭一嗓子“警察来了”,哪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呢。尹梦娇向来爱逞威风,如今又惦记上了李,自然多多少少想在人家妹妹面前树立一下个人形象。
自那晚的风波过后,父亲一直没有回家。他给了李一千块钱,让他自己拿两百花,剩下的交给母亲。还托人把要进的货开着三轮车送了回来,除此之外,再没任何消息,诸如离婚那档子事更是只字未提。母亲将货收好,也没向送货的人打听父亲的情况。大概她觉得这么问会让旁人多想,然后又要被暗地里乱嚼舌根吧。也可能认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其实还是害怕父亲会当真与她离婚。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生活还跟以前一样,好像没什么不同。只是李岫慢慢适应了自己的短发,还因为哥哥那句“你很像广末凉子”,而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发型。
这段时间,李也是相当低调。他谨遵父亲和崎堂哥的劝诫,老老实实的在小饭馆上班,对老板的话唯命是从,丝毫不敢表露出丁点儿的不满,唯恐惹出什么乱子。
这天,打完烊已将近晚上十点,李锁好店门准备回家的时候,猝不及防感觉有人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想要挣脱,可忽觉对方的动作轻柔绵软,明显是个女孩子的手,他的第一反应以为是妹妹,也就没有强烈的反抗,而是转身将那人猛地抱了起来。
这一抱并不轻微,李立刻察觉到所抱之人与妹妹迥然不同,体型和分量都不对劲。他心中随之一震,慌忙将对方放下,定睛一看,才认出那人正是尹梦娇。
尹梦娇笑得如风中乱颤的花枝,那颗酒窝在笑声里时隐时现,两颊在路灯的辉光映照下泛着令人心醉的红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调笑道:“哟,你的力气可真大呀。”
“怎……怎么是你啊?”李尴尬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黝黑的脸瞬间涨得紫红。
“你以为是谁呀?你女朋友?瞧你这抱人的架势,跟抱女朋友似的。”尹梦娇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却不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当即恼怒起来,两条粗眉皱在一起,肌肉紧绷着,脸色阴沉得吓人,冷冷地朝尹梦娇丢了一句:“我没女朋友。”
尹梦娇见他动怒,只当他为人刚正不阿且心思单纯,反倒愈发觉得他人品好,与麻老五那一竿人截然不同,却不知这里头另有隐情。“没有就没有呗,生什么气呀?好了好了,算我讲错话了,行不?”她笑着抓起李的胳膊撒娇般的轻晃起来,小嘴里还嗲嗲地赔着不是。
李一把扒拉开她的手,冷冰冰的说:“我没生气。”可话一出口,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毕竟尹梦娇是妹妹的同班同学,如此对待她,不光显得无礼,还会让妹妹处境尴尬。想到这儿,他的语气不觉缓和下来,连忙和颜悦色地解释道:“真没生气,对了,你怎么在这儿啊?这么晚了,刚放学吗?李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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