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院?
院内的所有人皆是一惊,平日里都老实做工,哪儿晓得今日会因着张海家的镯子就要被搜院!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张海家的和葛衣姑娘的目光都带着埋怨。
张海家的心里‘咯噔’一下。
将撸上去的衣袖拨拉下来,盖住自己的手腕,再抬头时正对上晏清姝探究的目光,心顿时跟火烤了似的,跳得厉害,额头上也开始冒起了冷汗。
布坊离王府不远,裴凛带着人回来时,不过刚过去一刻钟的时间。
晏清姝交代了几句,碧玉和红玉便领着人去搜院了。
只晏清姝和裴凛还站在院子里,张芳月命人去搬了两把椅子放在廊下,两人便从容不迫的坐了下来。
“直接搜院,会不会太夸张了些?”裴凛凑到晏清姝耳畔低声问道。
灼热的气息铺撒在冰凉的耳郭上,激得晏清姝下意识挪了挪身体,说话间的语气都略带了些不自然。
“布坊不比府邸,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干脆利落的依规办事,才能让她们不敢再犯,这就与你们治理平威军是一样的。”
“你就不怕她们怨恨?”
“怨?”晏清姝轻笑一声,“依规办事,谁都没有立场去怨。”
说话间,人已经在院子里集齐了。
若按照晏清姝在宫里的做派,免不得要挨个询问一番,好悉知事情始末,不至于有失偏颇。
但这里不比东宫,这群女工也不是她培养上来的属官,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会讲道理,听得懂道理。
她不想浪费时间去掰扯一些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更不想跟她们打感情牌,所以只是转了转手腕上的凤镯,一言不发,只留一群人忐忑不安的站着,面面相觑,又窃声细问。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碧玉和红玉便领着人回来了,与她们一道回来的,还有一只做工粗糙的银镯子。
张海家的一瞧见那枚镯子,就忍不住浑身一抖。
晏清姝将那镯子拿出来瞧了瞧,碧玉覆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竟让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她看向张海家的,问道:“这镯子可是你的?”
张海家的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喜道:“正是草民的!多谢公主!”
她正要上前拿回,却被红玉的刀鞘挡住了前路。
晏清姝摩挲着银镯子,静静的看着张海家的,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本宫说要给你了吗?”
张海家的原还在笑,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公主……您……您不缺钱,何故还要草民这粗陋的银镯……”
她的话没说完,在晏清姝眼神变得冰冷的一瞬间,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脚底一路猛窜到了头顶。
“张海家的……嗯,你叫什么名字?”晏清姝问。
张海家的垂首低声道:“张……张周氏云芬。”
“嗯,周云芬,不如你来告诉告诉本宫,这从葛娘屋里搜出来的镯子为何是空心的,还与你屋里的银镯子一模一样。”
只见晏清姝轻轻捏扁了手中的银镯,从断口处,簌簌流出了一堆黄沙。
在沙子倒干净后,一枚越有三两重的银镯子,瞬间连一两都没有了。
那镯子的芯空荡荡的,就像此时此刻周云芬的心情,黑暗且空洞。
周云芬磕巴了半晌,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裴凛看了看被捏扁的银镯,咦了一声道:“这不是纯银的。”
他又在手里颠了颠,肯定道:“是合银,里面掺了其他东西。”
“你还懂这些?”晏清姝诧异的看向他。
裴凛道:“师傅教过,她那楼开在郊外,她又不爱借王府的威势,便总有人见她是女子想要坑骗于她。可惜师傅向来火眼金睛,后来常拿那些骗子的糗事来教我辨别这些东西。”
说到这里,裴凛看向神色不安的周云芬,眼神带着审视:“不过,合银是一些铺子常见的骗人物件,在银里面掺了杂质,为了要跟银一般的颜色,便要用洗沙水淘洗,但淘洗出来的虽然有银的光泽却没有银的手感,若是常买金银玉器的人一眼便可认出来,所以一些小铺子常拿这种东西去骗乍然暴富的人。”
周云芬眼皮直跳,磕磕巴巴的辩解道:“这又不是从草民的屋子里搜出来的!是葛娘的东西!应当问葛娘才对!她肯定是将镯子换掉了,拿来栽赃我的!对!一定是这样!我那镯子原有一对,一只丢了一只就在我房里,所以两位姑娘才只搜出一只来!公主!我不知道什么合银的!我的镯子都是相公去方家银楼买的,有票据为证!做不得假的!”
裴凛将镯子撂倒周云芬脚边,磕在青石砖上发出叮当响声。
“我可没说是你的东西。”
晏清姝轻轻扯了扯嘴角,瞅着周云芬的眼神兴味盎然:“传闻落霞村的猎户张海为人耿直爽利,没想到他的夫人竟如此的能言善辩,还习得了一手诡辩的绝活儿呢。”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无声。
周云芬半晌吭不出半个字来,整个人越发抖得厉害。
不消片刻,便忍不住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草民真不知道这是合银。”
旁边立着的几个女工面露茫然,不知怎么一出偷窃竟变成了行骗。
葛娘的眼皮开始跳。
她一直呆在家里,原是不知道长公主招工这回事的,还是张海家的来找她,言说可以帮她筹银子,便介绍了这份工。也是她说服了爹娘,让他们松口自己暂住在府城的布坊里,只每周休息的时候再回去。
她深知自己年纪小、见识浅,在府城里更是一个人也不认识,初到布坊当真是惶惶不安,因此对张海家的颇为信任,在布坊做工的时候对张海家的也有些讨好的意思,每当她借口胳膊痛不想做工的时候,她都帮忙完成属于当日的份额。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这番所谓的‘行窃’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早有预谋!
葛娘连忙道:“虽然草民是张海家的介绍过来的,但草民从未拿过张海家的一厘一毫!甚至还帮她纺布完成每日的份额,纺织院的人都看见了,都能作证的!求长公主明鉴!”
周云芬那边还在磕头,额头上破了好大一块,鲜红的血沾染在青砖上,显出沉重的暗红色。
其他几个方才帮腔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周云芬见晏清姝一句话不说,心中七上八下,搜肠刮肚一番之后决定卖惨。
听说长公主对女子颇为善待,最看不惯被丈夫公婆欺压的女子,只要她诉苦一番,定能博得长公主的原谅。
这般想着,她膝行几步,哭道:“公主娘娘!您有所不知,这镯子当真不是草民的,而是方氏银楼给的添头!前几日当家的卖了块石头给银楼的老板,那老板就给了一百两银子和两只银镯子,还说若是当家的有意,可以去矿上干活,一个月给五两月钱,淘出的银沙还能带回家里去。”
“草民原不想拿着东西骗人的,但婆婆逼着草民去骗啊,若是不骗便要发卖了草民,给当家的娶一房年轻貌美的妻子。草民伴着当家的风雨走过十几年,为了他生儿育女,一朝富贵便要休了草民,草民怎能甘心啊!”
这种事情若是放在五年前,晏清姝听了几遍不帮一把,也会给十几两银子让她好好生活。
可对已经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晏清姝来说,已经泛不起任何同情心了。
她没有办法救天下所有人,便只* 能选择去救挣扎自救的人。
她随意理了理用金线绣着牡丹纹的裙摆,眉目清冷,那白皙面上的红唇皓齿,在这覆满苍白雪色的院子里,无法为她的面色增添几分暖意,反而更显高不可攀。
晏清姝的目光落在了周云芬的手上,语气带着几分意味不明:“本宫不管你们的日子过得有多难,还是那句话,你们不想做工,自然有的是人愿意来做。世上那么多可怜的人,本宫帮不了全部,就只能帮帮那些能立得起来,却缺少点机遇和支持的人。”
周云芬的脸色骤然一变,还想要求饶却被红玉用刀直接抵住了喉咙。
其他人也是一惊。
原本那些觉得为这么个事将人都聚集而来还搜院的人,顿时一句抱怨都冒不出来了。
人人目光闪烁。
长公主的布坊给的工钱丰厚,又能做三休一,谁不愿意?
只是纺布或者缝补,平日在家里做的也是这份活计,累不说还讨不得半点好处,在这里每月却能拿到二两白花花的银子。
比家里的男人们挣得都要多。
晏清姝朝张芳月招了招手,后者赶忙上前。
“长公主。”张芳月垂着头,面上一脸恭敬。
“芳掌事,旁的话本宫不多说,今日之事想必你已经明了。”晏清姝面带笑意,“搜院这种事,本宫做了这一次,只是希望各位明白,想在本宫的地盘上做些灯下黑的事是不可能的。这不代表你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就可以先斩后奏行搜院之事。”
张芳月垂首:“我省得。”
晏清姝点头:“另外有亮点本宫要再次明确,第一,银钱上的事务必要记录清楚,每个月要去王府向江怀玉报账,她做了朱批的账本才作数。”
“第二,赏罚分明,活做得比别人多,自然就要赏,偷奸耍滑,让别人顶替自己做工的便要罚。多次违例者,直接辞掉,本宫不养闲人。”
“本宫开布坊的初衷是为了让女子也能自力更生,而不是困于后宅,整日为了一个男人郁郁寡欢。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就可以跟本宫卖惨,谈人情。想要摆脱现状,闯出自己一片天的人,尽可以来找本宫,本宫会给你一个机会,但也别想着诓骗。”
晏清姝站起身,俯瞰着院子里的众人。
“本宫十岁起便随着父皇朱批奏折,十五岁经历宫闱之变,十九岁入主东宫,阴谋诡计经历过不知凡几,经本宫之手化为枯骨的心怀鬼胎之人更是不计其数。不要觉得自己斗赢了几个姐妹,欺压了几个同族同村,就能在本宫面前耍奸滑。”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早在你们进入布坊前便已经定下,如今既有人觉得那几行字都是虚的,便不要怪本宫不近人情。”
说罢,她轻轻抬了抬手,红玉便架着周云芬,连人带物丢出了布坊。
敲打过后,晏清姝将收尾的事情交给了张芳月,自己拉着裴凛一头扎进了布坊。
裴凛看着院落里排得整整齐齐的纺织机,诧异的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买?”晏清姝摇头,“都是府城里的商人们捐来赈灾的。”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拿银子去问那些商人买,若她先低了头,日后再想立威便难了。
因此,她用了雪灾做椽子,让那群商人为了一个口头承诺出血出力。
“不过,还有一部分是凉州百姓的谢礼,原先我没要,却不曾想竟然有商户专门给我送过来了。”
大到这个院子,小到每一根缝制衣服的针,没有一样是晏清姝出钱买的。
布坊在她的计划里,布坊只是第一步,她将里面分为两大块,一块是纺织,将生丝纺织成布匹,另一块是制衣,制的不是那种华丽的衣裳,而是平日里农户们自己量体裁制的轻便衣衫。
裴凛拿出一件瞧了瞧,不解道:“普通百姓自己便会缝制这种衣物,不会去铺子里买,有钱人又看不上这样简陋的衣衫,你是要卖给谁?”
“卖?我可不是要卖。”晏清姝将裴凛手中的棉衣拿过来,在他身前比了比,问道,“若是将它穿着铠甲里,你觉得如何?”
裴凛怔愣了一瞬,不可思议的反问道:“穿进铠甲?”
晏清姝点头:“我跟平威王了解过,平威军和宁夏卫平日里穿的都是布甲,比较轻便,但耐寒性不高。澜玉在来这里之前,去辽东的几个制衣坊专门请教过,冬日里士兵作战,若是想要既耐寒,活动性又强,就必须在棉花里面加入鸭绒,在织布时融入羊毛。”
想到鸭绒,晏清姝不免有些愁思:“目前庆阳府能收集到的鸭绒不多,也就能做出一千来件棉花与鸭绒混合的棉衣,远远达不到平威军的人数,更别提宁夏卫了。我想先将这一千件拿去平威军先试试看,若是可行,我便让乘风着人去周边州府去寻……”
温暖的怀抱突然将晏清姝整个人笼罩住,鼻尖感受到硬.挺的胸膛,她僵硬了一瞬,拿着棉衣的手捂在小腹,手背却能隔着棉袍感受到沟壑分明的肌理。
裴凛将矮自己一头的晏清姝紧紧拥在怀里,头垂在她的肩头,声音低沉而沙哑:“谢谢。”
穷,一直是平威军的困境。
朝廷拨下来的军费被层层剥盘后寥寥无几,平威王府封地和四个州府又因着丝绸之路阻断,贸易往来日渐稀少,百姓困苦自然就交不上税。
再加上地方官员与商人的相互勾连,程氏在背后的一力支持,使得平威军和宁夏卫的条件越来越艰苦。
每年冻伤的人不计其数,可边境的守卫又责无旁贷。
裴凛曾无数次的自我怀疑过,甚至质问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腐烂的王朝坚守。
可父亲回以他的,永远都只有沉默。
如今,晏清姝试图去改变这一切。
裴凛松开晏清姝,神色认真:“你这样也不是办法,钱总有花完的时候。”
“所以,才要给庆阳的商户们继续丢萝卜。”晏清姝退开一小步,侧过身不让裴凛看见自己微红的脸颊。
“这五年来官商勾结贪去的银两他们凑不出来,就一定会想别的办法,徐鹤年留在灵武的马匹生意便是最好的突破口。给一个无主的马场招揽新的主人,你猜他们会不会心动?这一次我会让他们一分不剩的,将贪墨的银钱全部吐出来。”
第23章 程凤朝
两人没在布坊呆多久便回去了, 因为晏清姝的‘钱袋子’灵簌终于回来了。
自从和元郡一别之后,灵簌被派去灵武接管马场,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回。
如今终于回来, 当是马场的事情成了。
一进城隅院, 灵簌的大嗓门就被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琴!猎风!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许碰我的琴!我斫琴三个月, 就差穿弦了!你竟然将它劈成了柴火!过来!我绝对不打死你!”
晏清姝无奈的叹了口气。
灵簌灵簌,当年大相国寺的主持为他起名时, 本意是希望他将来能如仙乐一般, 做个温文尔雅的公子。
结果琴是学了, 弹得也确实不错, 就是这人吧……跟儒雅半点边不沾,还满身的铜臭味儿。
城隅院内, 灵簌追着猎风跑了十几圈, 原本将东厢房分割开的大水缸被打碎了一地, 到处都是碎陶片。
晏清姝刚要出声, 就见灵簌见鬼了一样, 非一般的冲进西厢房就要把门关上,被巽风抬刀挡住。
“你跑什么!”
“不跑难道等着被你借钱啊!买种丨马已经把钱都花光了!一文都没有!”灵簌死死抵着门,双手试图将卡着门的刀鞘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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