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昏暗的树林, 叶声簌簌,如猛兽低语。
残败的破旧屋子里,衣裳凌乱、满脸灰尘的兰若蜷缩在角落奄奄一息, 水雾盈满了她的眼睫。
泥墙土地因季节返潮的霉气席卷了她的全身,小声的抽噎声时不时响起。她强撑着力气坐起身来, 喘着气透过窗户的缝隙打量着门口巡视的侍卫婢女, 无奈苦笑了声。
她咽下喉咙泛起的苦涩, 欲言难止的泪一滴一滴落下, 浸湿了脸颊。
真好啊,又回到了这里。
晋王可真会戳人心窝子,没想到这荒废了多年、藏匿在林子深处的竹屋还能被找到。
这里, 就是当年她被十七救下后,两人居住疗伤的地方。
只是许久不曾来过,屋内充斥着呛人刺鼻的味道,蜘蛛网遍布了各个角落, 曾经她和十七为了避寒互相抱着彼此躺着的床, 也布满尘垢, 冰冷刺骨。
兰若心知现下不是怀旧的时候, 用尽全力颤抖着胳膊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纸来。
她张望了片刻, 见寻不到笔,便毅然决然用牙齿啃破了手指,麻痛感溢满全身。兰若死死咬着唇, 任凭鲜血滴落也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引起外面人的警惕。
她喘着粗气, 干净的纸瞬间被血渍湮没。兰若保持着最后的冷冷静和意识, 将晋王的阴谋写下——
“吾已曝露,讯息乃虚,勿以为实, 真正之时,乃世子离京之日也。”
鲜红的颜色刺入兰若的眼帘,她咬咬牙,终是停住了手,并未告知自己的境遇。
毕竟,她应该也活不过今日了。晋王将她仍到这里苟延残喘之前,便给她灌下了毒酒,想来毒发也就几个时辰了。
但是兰若一点也不后悔和宋鸾枝合作,在她答应下来的那一日她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自小她便在晋王身侧长大,比旁人更清楚晋王的处事风格。
现下让她就这般离世,倒还是晋王做过最宽容的决定了。
只是可惜,她无法遂晋王所愿,乖乖赴死。也庆幸当时的自己并未完全相信晋王,存了些秘密——
比如,她在养病的那段日子里,和十七养过鸽子。
十七曾告诉她,做暗卫的时候,总得学点特殊伎俩傍身,说不定就有用处了。
兰若在心底苦笑了下,没曾想还真被十七说中了。
虽然不会同鸽子说话,但至少她学会如何让鸽子传信。
兰若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像个疯子般匍匐在肮脏的泥地上,慢慢来到另一侧无人的窗边。
见外头那群侍卫都认为自己是个废人而松懈时,兰若小声地学着十七曾教给她的声音,悄悄唤来一只鸽子,将纸条从缝隙中递了出去。
做完一系列事情后,她终于松了口气,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回眸看着熟悉的屋内陈设,回忆渐渐涌上心头。
那木窗,还是十七亲手给她做的,只因当时为了接水沐浴、换衣更方便些。兰若还记得那个时候她与十七还未互诉情意,当十七听到她的要求时,顿时红了脸颊,行事利索的男人也变得无措。
那个时候,兰若最爱逗十七了,总喜欢看他羞赧着看她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一向宠自己,比她记忆里从未出现的亲生父母还要宠。
那时候的兰若,原以为他是老天弥补给她的礼物——
只可惜最后,老天又把他收了回去,恍若黄粱一梦,什么都不给她留下,只留下再度变成孤身一人的她。
那张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桌子上还摆着爬满蜘蛛网的茶具,这可是她和十七废了好大一功夫才买到手的。
当时的他们没有钱,只能砍点竹子、摘些水果上街去卖,存了好久才将它们买回来。当时兰若还记得十七说,他们以后一定会赚大钱,把喜欢的东西都买回来。
可是现如今,茶具破败不堪,说话的人也不在了,这诺言也泛了黄,无法兑现了。
世间过得很慢,兰若本以为毒发的速度很快,能让她立刻没有意识,可她还是低估了晋王的手段。
兰若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五脏六腑在不断被侵蚀,痛感麻痹了神经,身体时不时抽搐着,双眸也变得黯淡无光,她就像被泡在酸水里的海绵,慢慢发肿,直至破裂。
可兰若并不觉得有多么难受,痛到窒息也只是轻轻嘶了一声,而后再无声响。眼角的泪不自觉地滑落,她的头倚靠在冰冷的墙边,朦胧的视线下,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她最幸福的日子,再次看到了十七——她此生挚爱。
“十七...”
兰若颤抖着手指吃劲地抬起手,试图抓住那模糊的光景。
她嘴角浮现起淡淡笑意,唇舌间断断续续地梗塞着那熟悉的名字。
“十七...十七...”
“我好累啊,我真的...不想再算计着活下去了...”
“十七..我终于,能来陪你了...”
皲裂的唇渐渐失了颜色与活气,在这片隐秘阴暗的角落里,兰若终是闭上了眼,手重重地垂在身侧,再无生气。
兰若死在了自己最想回到的地方,死在了四月十七。
鸽子落脚于茂密的枝头,红色的瞳孔闪了闪,视线落在屋内离世的兰若身上后,便振动着双翅,叼着纸条离开,只在这片安静的屋外,发出几声凄凉的“咕咕”声。
鸣声悲切稠密,像极了那一日晴天下,十七亲自教她时那般。
爱人的离世就如心间永远无法剜去的疤痕,只要看到一眼、触碰一遍,那茔葬的回忆所
带来的痛感与涩意就叠加得更深、更深。
兰若的世界从十七离世之后起就一直氤氲着灰暗的雾气阴影,只有永不停歇的潮湿雨季。
“快去告诉晋王,兰若死了。”
屋外的人们行色匆匆、步履繁忙,可兰若不用再去担忧顾虑了,她的嘴角噙着笑意,就像只是在那疗伤的日子里,不小心睡着了一样。
等下一次醒来,就能看到十七的脸,看到翠绿的竹林。
就能,看看春天。
昼夜交替,新的一天从荒凉的尘土间苏醒。
苍翠的树荫隐匿下了宋鸾枝内心的波澜起伏,她身着一身素衣站在竹屋外,手心握在门栓上,迟迟不敢用力。
她不敢去瞧积了灰的窗子,即使闻到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宋鸾枝仍一直蒙蔽着自己。
仅仅半天,她的脊骨就弯成枯萎的槐木,被吸走了所有的精气,白嫩的脸颊上还挂着半透明的泪滴,面容苍白。
她不断压低自己沉重到窒息的呼吸,呜咽声让她迫不得已蹲下身,无力地蹲下身,手指随之滑落,捂住脸颊崩溃地抽泣着。
“小姐!”
不远处的秋曳慌忙上前搂住宋鸾枝,单薄的身子在她怀中不断哽咽抽搐着,哭声如同瑟瑟山谷传来的悲鸣。
“怎么办秋曳...我不敢、我不敢去看...”
“是我,是我害死的,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邀请她合作,她就还会是绣衣坊的那位女掌事兰若,而不会被毒死在荒郊野外...”
兰若的死亡像是狠狠给了宋鸾枝一个巴掌。在这有些燥热的春日里,如同一场盛大却又短暂的暴雨——
突然、快速、让人无法预料。
宋鸾枝紧抿着唇,哭到不能自己,只能使着手势让秋曳起身去开门,她双手死死扒住门框,从朦胧的碎光里,终究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兰若闭着眼,安详地倒在墙角,手指上的血迹已然干涸。
幸好没有蚁兽啃食她的皮肤和□□,只是在她的手旁,死了一只鸽子。
宋鸾枝脱力地趴在地上欲呕,泪珠一粒一粒滴落着,声嘶力竭的哭声响彻整个竹屋。
她再不顾所谓的风范姿态,狼狈地爬到兰若的身边,毫不在意难闻的气味和冰冷的尸体,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兰若,兰若!”
“兰若...你看看我,睁开眼看看我啊...”
“我是鸾枝,我来了...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肝脏、头脑、骨骼仿佛一瞬间被剥离,宋鸾枝无神地抱着兰若,缓缓站起。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抱着一个死了一晚的女子走出了这片藏在黑暗里的屋子。
秋曳吓得直接拦住宋鸾枝的路,尖锐地出声:“小姐,小姐!您要做什么...您不能这么直接将兰姑娘带走,这、这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
宋鸾枝直接打断了秋曳的话语,脚步不停地往前缓慢地走,犹如提线木偶,失了魂魄。
荒芜的灰白色填满了宋鸾枝的眼球,她像失聪般,只顾喃喃低语着:
“兰若在黑暗里待久了,我要带她见见光。她不是说过最喜欢十七了吗?我这就带她去见十七...”
“我也要...带她回家。”
不见光的林子深处,就连本该艳丽的花苞都褪了色,只余下残存的花香。
消磨的春风划破了宋鸾枝的双足和瞳孔,秋曳的呼声一直回荡在耳后,可她不愿再去管了。
她一点一点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直到走到了亮堂地,走到了十七的墓旁。
却在那里,看到了最不应该该看的人——
晋王,周鹤礼。
第58章 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活在黑暗里太……
十七墓旁被兰若亲手种下的兰花已经盛开, 清淡的素白旁,晋王一袭黑衣格外刺眼。
他听到脚步声后回眸看去,目光落至他怀中兰若冰冷不堪的尸体时明显怔愣了一下, 不屑地轻笑出声。
“没曾想,宋小姐竟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 也难怪会让兰若不惜以性命相助, 还真是在本王佩服。”
宋鸾枝自然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 她沉下脸不愿去管他, 缓缓将兰若放在墓碑前靠着,起身与他直视。
“像晋王殿下这种无情之人,自然配不得拥有兰若这般好的人。”
宋鸾枝白嫩的指尖原先被花染了薄粉色, 可现如今却被她死死嵌入手心中,鲜血止不住地溢出,染红了衣裙。
她黑沉下的眼眸隐忍着强烈的恨意,咬牙切齿地开口。晋王却不以为然, 仍然一副懒洋洋地模样。
“你说我无情?若非我, 兰若根本不会活到现在。宋小姐怕是对我有很大的偏见啊。”
“殿下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让兰若生不如死的, 我想殿下自己心里清楚。兰若曾待你如真心, 你怎能如此狠毒?!”
“毒物侵体, 肝烂如蚁噬,痛彻心扉,终至神经坏死, 血溢而亡??——”
“可以说, 兰若是硬生生痛死的!而你, 晋王殿下,就是罪魁祸首。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狠毒的法子?!”
宋鸾枝藏压住心中的苦涩与悲痛,一字一句诉说着兰若的死因, 她蹙着眉,嗓音沙哑。
她不再顾及眼前是不是阴狠手辣的晋王,只知道这是杀死兰若的仇人,步步紧逼地质问着,泪水无声滑落在脸侧。
可晋王却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丝毫不惧怕,反而正面迎着宋鸾枝怀有愤恨的双眸,敛下笑意。
“那又怎样?她选择背叛我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我能留她个全尸没有断手断脚,已经是我最大的慈悲了。”
晋王语气执拗,阴沉的眉眼下却藏着极度的悲。可伤心过度的宋鸾枝已经再无心思去窥探这其中的不对,她惭愧地低下头,紧咬着唇,细碎的哭腔断断续续流出。
“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太天真,竟真的相信你这般的人会放过兰若,会选择让她离开!”
“果然,一切都是假的。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晋王殿下,当真是薄情寡义、死不足惜!”
宋鸾枝猩红着眼怒瞪着晋王,浑身气愤到发颤,抚胸口不能自已。听到这话,晋王倒是笑出了声,空荡的林中,那抹笑却格外悲哀绝望。
他慢慢逼近宋鸾枝,眼底阴郁一片,随后迅速发紧地死死握住她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痛到让宋鸾枝额头冒出了些许冷汗,却如何也挣脱不开。
“宋小姐,你这些话对我都没有用,因为我已经听了好多好多年了,从我的生母自缢而亡开始。我都快听腻了。”
偏执近疯魔的周鹤礼快速从腰间掏出一把尖锐的匕首,随后塞进宋鸾枝那只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的手中,替她举起手,将冰冷的刀刃抵在自己喉间,周身寒意冷冽,说出的话更甚。
“来啊,杀了我,匕首我都给你了,还不动手吗?”
“你不是恨我吗?不是想让我给兰若赔罪吗?那就杀了我啊!”
他疯狂着将匕首刺入脆弱的喉前,丝丝血腥味瞬间涌入宋鸾枝的鼻腔,她急促地咳嗽着,另一只手摸索着一个石头砸向周鹤礼的胸口,推搡着将那匕首仍得远远的。
宋鸾枝捂着被捏青的手腕退后几步,发了疯似地开口:“周鹤礼!你疯了吗?!”
“我告诉你,我不会用这种低贱至极的方法杀你,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将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让你永生永世为兰若他们赎罪!”
“赎罪?”周鹤礼苦笑着,眼底尽是凄凉。他如濒死的鱼一般无力地倚靠在墓碑上,双眼空洞无神,“不用你送,我本来就该下地狱的,我也只想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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