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脏水滴落进宋鸾枝敏感的脖颈,再慢慢滑入衣领。瑟风吹过长道,宋鸾枝再次忆起曾经被至亲抛弃背离的场景。
也是如这般,她失去一身的夺目,狼狈得像苟延残喘地乞丐,趴在水泥地面上,拽着亲人的裤脚苦苦哀求。暴雨淹没了她的身体,也砸弯了她的脊骨。
可最终换来的,仍然是孑然一身的孤寂。
这一回,历史再度重演。
夏筠不再多言,毫不犹豫地抬脚离开,偌大的地牢中,只剩下少女在一旁环着手臂轻轻笑着。
所以这一切都是她宋鸾枝活该吗?这是她永远逃不掉的命吗?她不服过、反抗过,可是结果却仍不尽如人意。
她那么努力地妄图攀上春华,寻别人都不要的细弱光亮,可他们连最后一点都要剥夺,将她再度打入低谷,这种极度无力和绝望的感受,沉闷在她心口,无法逃脱半分。
一次一次向上生长,却被人一次一次砍下半腰,每次快要触摸到好的结局,手指却被狠狠碾压。
现如今,宋鸾枝只觉得好累,她不想再斗下去了,也不想再去纠结些什么。
原以为可以放下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可到头来却给她当头一棒。
她好像快要...认命了。
轻点在地的脚步声响起,少女俯视着宋鸾枝,看着她哭到起伏的身体,讽笑道:“宋鸾枝,你和容玉珏果真是一类人,都是那种自以为真情实则如施舍蝼蚁般令人憎恶。可谁需要你们的同情怜悯?自以为是的人活该被背叛。”
宋鸾枝垂着眉,不吭不响地起身,声音嘶哑:“你究竟是谁?你和晋王,到底想要什么?”
少女敛起笑容,眼中恨意刺痛了宋鸾枝的双眸,“我是阿循,南蛮族的公主。我想要的,不过是你们以死为我的阿礼赎罪!”
*
寒冷的湿气猝不及防地挤入胸肺,街角的植物被雨水打得干瘪。滂沱的雨水下,宋汝善撑住娇小的身躯,跟着侍女一起站在柳府门前。
宋鸾枝的入狱、晋王的只手遮天、铺子被迫关闭,一切如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弄得人无法插手,等到回神时,一切都快来不及。
这场事情波及的百姓太多,就算宋家掏出所有的银两,都无法补足那群贪婪的百姓。宋汝善自然知晓这其中有晋王的手段,可她现如今只能默默忍受着。
拿不到钱,那群妇人便会一直围堵在宋府门口,大夫人本来身子骨就不好,得知这件事后就昏迷了,至今不醒。谢净真已经去找她的表哥,让其趁晋王的人不注意,去崔家找崔家家主的帮助,并派小厮快速去找容世子。
可这些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现下,她也不能坐以待毙,趁着这段日子里,她背着所有人来到柳家,试图用些手段换取些银两。
可宋汝善终是低估了柳家的薄情,她已经在寒风中站了两个时辰了,前去通报的小厮却仍然未归。视线渐渐被昏暗的雨丝遮蔽,单薄的衣裙也都被打湿。
“真是的,若是不愿帮助就直说,为何非要晾着小姐在暴雨里?!这柳家也太令人气愤!”宋汝善身边的侍女替她打抱不平道,而她却白着嘴唇摇了摇头。
“毕竟她们家向来与宋家不和,阿姐没入狱之前,柳月胥便经常与阿姐作对。”
“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做好了被他们这样对待的准备,但现在,只要能借到钱替阿姐补上那些欠缺,他们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剥人心骨的寒意席卷而来,宋汝善只能堪堪握住侍女的手臂才勉强撑着不倒落在地。
终于,当意识只剩最后一点清醒时,宋汝善从混荡的晦暗中,看到了小厮的身影,他的身后则带了盛满银子珠宝的红木箱子。
“宋二小姐,我家主子宅心仁厚,愿意不计前嫌前来帮助,这里是慢慢一大箱金银珠宝,完全可以补足那些空缺。”
“只是——”
小厮抬手阻止了宋汝善伸出准备触摸箱子的手,阴恻恻地笑着,声音薄凉,“宋二小姐,您先别着急啊。”
“我家主子特地嘱咐我说,您要是能赤着脚从柳家大门口独自一人将这箱子搬到宋府,这银子啊就直接送您了,若不行...只能说这和您有缘无分了。”
“你们分明知道我家小姐最怕脏泥了,这就是故意要侮辱我家小姐!什么宅心仁厚...我呸!”
小梨不忍心看自家小姐受辱,要知道放在以前,二小姐是断不可能亲自去做这些粗活,她怕脏泥怕得很。
小的时候,身为宋家的二小姐,她曾经被歹徒绑走过,当时年幼的她硬生生在满是脏泥的猪圈里苟活,即使最后仅两个时辰就被救了回来,但那件事仍然像根刺死死扎在宋汝善的心里。
可现在,他们竟然拿这件事情来侮辱宋汝善,她怎能容忍?
!
那般在府中被宠成皎月的人儿,又怎能忍受这样苦楚?这种天差地别的待遇,任谁都无法咽下这股子气。
“小梨!”
可宋汝善却呵斥了声,阻止小梨继续说下去。
小厮自然知晓小梨心中所想,冷笑道:“还当自己是原来的二小姐呢?眼下连债都还不上了,大小姐入狱也不知生死,就别做那些春秋大梦了。”
宋汝善抬眼对上小厮讥讽的神情,目光落在暴雨之下的红木箱子上,想到牢狱中的宋鸾枝,便狠下心来咽下心中的苦涩,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好,我搬。但你们也要说到做到。”
小厮借着柳家的势,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他侧了侧身,漫不经心道:“宋二小姐,请吧。”
第62章 截舌 “阿姐”
云雨的接壤处, 灰青色的色彩吞噬掉世间原先存有的光鲜,酸涩的泪水连成雨丝洇湿了宋汝善行进的双眸,她浑身已全湿透, 头发裹着黏糊的水渍粘在脸颊两侧,双脚踩在软而令人窒息的脏泥上, 裙角更无颜色。
沉重的箱子压弯了她的脊梁, 在雨色下无了原来的光辉, 被宠坏的刺角也被尽数磨平, 像个年迈拘偻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缓慢行走
箱子的重度让宋汝善只能走几步就要歇息下,疲软的身骨发出控诉声, 可她却全然不顾,秉着最后一根神经,继续向前走着。
无人的街巷、湿透的身子、恍惚的意识,这一切都让宋汝善的记忆回到了幼时的意外。
她被毫不心软地重重摔在猪圈肮脏腐朽的泥地中, 失了所谓小姐的姿态和尊严, 粗糙生锈的铁链紧紧捆在她的手腕上。那时, 她和那群被豢养的猪没有区别, 都是待售的货物。
那次之后, 宋汝善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等到好不容易醒来时,这段记忆被她选择性地藏进内心深处, 泥地对于她而言, 只有恐惧。
可现如今, 唯有阿姐的性命,是她终生不愿舍去的存在,亦是她最珍视的东西。她自愿为阿姐做任何事。
只因她是宋鸾枝, 她是那位待她真心、宠她无度、事实顺着她的阿姐。
“啪嗒”。
沉重的红木箱子最后一次被用力放在地面,激起的水花砸进快无知觉的双腿之中,宋汝善酸软无力地瘫倒在箱子上,下巴和双膝上磕了一大块的乌青,疼痛感充斥着神经。
小厮福了福身,“宋二小姐,宋府到了,这一路可真辛苦您了,这箱子,柳家就施舍给你们了。”
话落,他的身影便从雨幕中隐去。
寂寥的晦暗下,唯剩下奄奄一息的喘气声,以及细微的哭声。
“小姐!”
小梨哭红了眼,跟着宋汝善的一路,这种无力和绝望感折磨得她快要窒息,终于在最后得见曙光。她慌不择路地冲上前为宋汝善撑起伞,搀扶起她。
不远处,那群闹事的婆子还在吵闹争辩着,甚至抬来了木桩试图砸开宋府的大门。
宋汝善不顾自身,虚弱开口:“小梨,快,先别管我,把这箱子送到宋府门口,快让那些婆子拿完离开。记住,这些事可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阿姐。”
“好、好的小姐,您再坚持坚持,奴婢马上去为您找大夫来。”小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宋汝善扶到挡雨的屋檐下后,终是狠下心离开,找人搬走了红木箱子。
凛冽的,寒风掠过,宋汝善仿佛坠入冰窖,浑身发冷。可她的心却松了一大口气,至少现在开始,她不再是那些人口中无用的宋二小姐了,她也能为阿姐,为宋家分担这些事情。
她嘴角噙着苦涩的笑意,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在双眼重重闭下、意识彻底陷入昏厥的前一刻,宋汝善仿佛从缠绵的雨丝中,看到了一抹缓慢逼近的身影,以及她耳畔传来的一声轻叹。
可她终究是撑不住了,疼痛将她锁死在了这一秒,她陷入了无尽的昏迷。
*
潮湿昏暗的牢房里,宋鸾枝只垂着眼沉默不言,反倒是阿循来了兴致,饶有兴致地盯着此刻宋鸾枝的面容。
“知道吗宋鸾枝,我期待看到你这副模样太久了,没想到仅略施小计,就让你尝到了这般滋味。”
“我在想...如果让你看到了你所在在意之人的尸体,你又会是怎么样的?”
阿循唇角勾起笑,懒洋洋地语气仿佛是在说着太过寻常的小事,那些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不过蝼蚁。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针对宋家...”
“谁说我是针对宋家?”
阿循冷笑了声,“要怪就怪容玉珏吧,谁让你是他如此在乎的人?我要做的,就是要让容玉珏体验到他所在乎的一切全都离开消失的滋味!你、宋家、云城,甚至是整个大绥!”
“然后,我再带着我的阿礼,一起幸福地生活着,没有你们,阿礼便不会再被仇视、被侮辱诋毁,也没有人再将他与容玉珏进行无意义的比较,自然也不会有人用他的出生否定他的一切!”
“那夏筠呢?她也是你设计中的一环吗?”
宋鸾枝压着声喃喃问道,心脏刺痛着,浑身上下被酸涩的海水吞噬,无法呼吸。
“她?”阿循抻了抻身子,拇指勾着胸前的铃铛链条百无聊赖地开口:“其实我本不知道她的过往,只是或许连上天都在帮我吧,我之前在宋府附近溜达转悠时,竟然碰巧撞见她在后门烧纸钱,哭得那叫一个惨。”
宋鸾枝身子一怔,“烧...纸钱?”
“对啊,那时候天气还没这么暖和呢,她一个人躲在荒废无人的小巷子里,火光就这么直白地打在她那哭得惨白的脸蛋上,看着可让人心疼呢。”
“我就想啊,你这宋小姐原来也不是外人所说的那般好,竟然连身边婢女因何哭泣都不知道,我看不下去,就将她拐跑了,这可是你宋小姐自己自作自受,作茧自缚,便由不得我了。”
宋鸾枝咬咬牙,微颤的手指扶住冰凉的墙壁,勉强撑起身子站起来,跪得久了,一边腿已经麻到没有知觉,她只能一瘸一拐地来到阿循身前。
“那她...究竟是为何——”
“你想让我告诉你真相?”
阿循出声打断,挑衅地上下打量了下面前已无尊严可言的宋鸾枝,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宋鸾枝握紧双拳,点了点头,却听她道:“好啊,我自然能告诉你,不过我可没那么好心,你总得给我点报酬吧?”
“报酬?”
“比如——”阿循缓缓起身来到宋鸾枝身前,手指挑起她的秀发,“跪下,求我。”
阿循侧眸瞥见宋鸾枝苍白的脸色,不屑道:“宋小姐,事到如今就放下你那岌岌可危的尊严吧,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跪下求我,我就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你,就连接下来的计划都告诉你,这笔交易你确定不要?”
寂静的牢房里,宋鸾枝咬紧牙关陷入沉思。她垂下眸,印象中自从她入狱,那头颅就从未抬起过。
窗外暴雨仍在下着,细碎的雨声总能带来熟悉的回忆——
那温馨的家庭时刻,那和容玉珏于院中赏梅时的旖旎。还有汝善,她最讨厌雨天泥泞的道路了,天气寒冷时总会抱着自己的枕头小跑到她房中和她抱着依偎在一起,嘴里还在不停撒着娇说最喜欢阿姐了。
温姨娘和林姨娘的拌嘴声总是夹杂在风雨声中,但即便如此,仍会互相替对方煮热茶和姜汤。
还有阿母和阿父、净真、秋曳......
那一幕幕熟悉的面庞和场景不断浮现在宋鸾枝的脑海中,让她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她不只是自己,她还是汝善的阿姐、净真的师父、姨娘们放在心上的宝贝、阿父阿母的骄傲,更是宋家的一切。
为了她们,为了宋家,折断傲
骨也在所不惜。
半晌后,等到阿循玩弄着粉嫩的指甲快要不耐烦时,宋鸾枝点了点头,目光坚定道:“好,我答应你...”
阿循的确未曾料到宋鸾枝会真的答应下来,自己这句话也纯粹是一时兴起,不过现在,她倒真想看看,整个云城最受人尊敬、敬佩的宋鸾枝,在自己面前甘愿下跪求饶是怎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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