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去的,让安明呆在那里。”
她说完这句挂断了电话。
在她前往巴厘岛前,谢姝还有别的人要见。
越衡的母亲和越衡长得很像,谢姝一打眼看过去都愣了愣,恍惚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随着岁月老去的越衡。
她的母亲住在疗养院,据说是精神上有些问题。
据护工所说,这位老太太曾经也当过几天演员,只是青春岁月都蹉跎在了龙套生涯上,如今精神错乱了还想着以往的光辉岁月呢。
“上回越小姐来看她还是去年年末的事情了,”护工把窗帘拉开,“上次他们见面时病人正好清醒了,当时好像闹得不太愉快,越小姐跑出去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护工俯身调节床靠背的位置,凝滞的神色在阳光里更显呆板,护工解释说:“她一般午后或是黄昏会清醒一会,不过也不能担保,你去看她小心不要说刺激她的话。”
她说完这些就离开房间,谢姝踱步靠近呆呆望向窗外的女人,站在她面前挡住了窗外的风景。
谢姝俯身直直盯着她,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你知道你女儿死了吗?”
在人离开后,尚在世的人们会逐渐忘记关于他们的事,但不知为何,谢姝逐渐想起了许多关于越衡的事。
她想起在和越衡认识的初期,专门调查过的关于越衡的家庭背景。
她的母亲确实曾经是个演员无疑,可在演艺圈蹉跎半生也只是个三流演员,嫁给了一位三流导演,丈夫早逝后她独自拉扯大了越衡。
在起初,谢姝为了让纪行能签下越衡这个新人女演员,特意雕琢了她的过往,放大了她的惨痛,尤其突出了母亲是位不得志的女演员这一点,由此引申出了微妙的联想。
比如母亲严格要求女儿实现她未实现的理想这一类的传言。
谢姝是征询了越衡的同意才展开行动的,那时她问越衡介不介意拿莫虚有的过往做文章,当时越衡笑了笑说了些话,但谢姝之前一直只记得越衡不介意的态度,却想不起来她具体说了什么。
现在谢姝想起来了,她那时说:“也不算子虚乌有吧,我妈妈确实就是那样的人。”
一个望女成凤的可怖母亲,就是她在越衡心中的形象。
在女儿成名前一刻不停地催促女儿去当名演员,在越衡成名后大把挥霍她的名气和财产,随便往脸上注射化学物品,又在女儿无暇顾及她时被人蒙骗,吃了不该吃的药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越衡在片场极少迟到早退,少有的几回也都是为了母亲才奔赴去医院和警局,堂堂大明星,为了给母亲道歉,比谁都要低声下气和落魄。
可是跟眼前这个呆傻的疯女人谢姝又能说些什么呢?她连自己的女儿是谁都不一定记得清,知道女儿是死是活也不会影响到她的不清醒,她根本就不在意越衡。
谢姝悄悄离开了,她的拜访根本毫无意义,于她而言,于这个女人而言,都毫无意义。
谢姝之后见的人是个十分在意越衡的人,纪行的办公室和之前比更杂乱了些,她似乎是在收拾东西。
本来谢姝的打算是跟纪行商量她最近的工作里需要的演员,看到此情此景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之前打算好问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她敲敲门,埋首在桌子里的纪行抬起头,问候道:“你来了?”
“这是要搬迁了?”谢姝挑了个空地坐下。
“不是,”纪行满不在乎地说:“我辞职了,不干了而已。”
这倒是把谢姝弄糊涂了,在她看来纪行是个绝不允许退位让贤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人,纪行的事业心比她所有的情绪都要沉重。
于是谢姝问道:“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事实上她想问的是越衡的离世是否给纪行带来了困扰,毕竟艺人出事,经纪人总是免不了责任的。
“没什么麻烦,”纪行扔下本书,淡淡说道:“是我自己主动辞职的,不想干了而已。”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道理,纪行曾在越衡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越衡的心理状况她最先察觉到,尝试过进行干预却无能为力,最终看到了她预见过的最坏的结果。
如果谢姝在纪行的位置上,她也没办法毫无芥蒂地继续履行工作的职责。
纪行叹出口气,“我总是梦到越衡,梦到我们很多年前刚遇到时候的样子,然后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害了她,给她安排了那么多工作,明知她生病了,还催她赶紧去工作。我觉得这些事我做的没问题,因为我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干的,但是越衡不在了啊,你要我怎么继续干下去?谁能担保我往后不会害死别的演员明星?”
“这也不是你的错。”谢姝宽慰纪行,如同她宽慰自己。
“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纪行低垂着眼盯着手指,“她是我带到现在的,她跟我在一起的日子不少,也是我眼睁睁看着她走远的。就算不是我的错,我也得承担责任。”
纪行说完,谢姝也半晌无言,她听见墙上时钟转动的滴答声,一声又一声“滴答滴答”地想着,像是直到世纪结束还会这样响动着。
片刻后谢姝突然问道:“你想她吗?”
那个熠熠发光的姑娘,她们共同培育出来的伟大演员,谁能不想呢?
“我现在就很想她,”纪行抬眸看向谢姝,眼中逐渐浮现出不忍,“但我更害怕有一天我不想她了,甚至忘了她了,我都这样,到时候她这个人还有几个人会记住呢?”
逝者承受的痛苦生者无法感同身受,生者承受的磋磨生者也无法预见。
阴阳一条线,就此隔开了世间人的心绪与念想。
《白莲花度假村》
谢姝早早订了往返巴厘岛的机票,她之后安排了和导演编剧的约谈,为了筹备下一步电影她总要提前做好准备。
巴厘岛风大,卷着谢姝的长裙在蔚蓝的天空里划出一道曲线,这种情况下剧组暂时无法开机,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在阴凉下休息。
当着剧组所有人的面,谢姝笑着和导演制片打过招呼,走到萧绥身侧,自然地牵起萧绥的手,她朝萧绥莞尔一笑,阳光把她的眼眸照得幽深发亮,真像是个爱慕丈夫的妻子。
萧绥顺势搂着谢姝的腰,按照她的要求扮演恩爱夫妻。
尽管恩爱夫妻在无人处会远离对方,多半时间横眉冷对,甚至怒目而视。
“安明在我的拖车里。”萧绥在谢姝耳畔低语。
他跟着谢姝上车,在察觉谢姝疑问的目光后解释道:“总要有人在场看着。”
防止某个人勃然大怒后做出些不合时宜的肢体动作。
既然他有理有据,谢姝也懒得追究。
安明等候已久了,他看到谢姝坐下时有一瞬间的慌乱,环顾四周后发现萧绥也在场,提起的一口气也放下了。
谢姝尚未开口,他先急切说道:“我跟她在去年年中时候就分开了,不关我的事。”
安明此话一出,旁边的萧绥就知道事情不太妙了。
他跟谢姝的婚姻不长不短,认识的时间更是有数年了,他很了解谢姝的脾气秉性,怎么让谢姝高兴他不一定知道,但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会让谢姝生气他很清楚。
现在,在谢姝还带有微微愠怒的情况下,你急迫地向她解释她珍爱演员的死亡和自己毫无关联。
她现在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是吗?”谢姝撑着下巴冷冷盯着安明,“去年年中的时候,有个朋友来问我《盲女》里那个男演员是谁,我告诉她你的名字,顺便还提醒她,你是有女朋友的。”
安明隐隐听出了谢姝想说的,他急躁地抿抿唇想为自己辩解,却在萧绥的眼神示意下保持了沉默。
“我那位朋友,她是个很有趣的人,她想要什么都不会直接说出来,也不会直接抢过来,她会给你选择的机会,比如她会问心仪的男演员,你是跟同行的女友奋斗下去,还是从她手里换取资源,代价是成为她的男友。”谢姝慢慢描摹出了事情的原委,她说到这突然笑了下,“她给过不止一个人这样的选择,成功过几次,也失败过几次,在她看来这种事比起包养,似乎更像一种人性实验。”
谢姝扶着坐垫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对安明说:“我一向不反对人为了更高的地位做出选择,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没有关系。可是你做的又不止是选择,你还背叛了她。”
“背叛”这个词不光刺痛了安明,也波及到了沉默不语旁听的萧绥,他闭了闭眼,无声缩了缩肩。
谢姝吸了口气,她终于做了决定:“我不想再继续看到你了,电视上也好,剧组里也罢,我真希望那天消失的人是你而不是越衡。”
她轻飘飘地说出来恶毒的诅咒,可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清楚这诅咒不止是在言语上,谢姝毫无疑问有能力让安明就此从演艺圈消失,她想要抹去一个刚刚出头演员的姓名,几乎是易如反掌。
谢姝下定决心做的事,萧绥、安明、那位给了安明选择机会的朋友甚至是谢姝的家人,都没办法阻止她。
“不行!”安明脱口而出,他很看重他的演员生涯,要是被谢姝随手毁了,他根本无法安心。
他的反驳仅限于口头,因为作为一个刚刚冒头的新人男演员,他根本没有资本反抗根基深厚的谢姝。
果然谢姝反问他:“为什么不行?你凭什么希望我能放过你?”
安明求救的眼神投向萧绥,却被他忽视,安明口不择言道:“我现在和萧绥在一个剧组,我出事了他也不会好过。”
谢姝没想到有的人入行几年了还这么天真,她淡淡说道:“你对他根本没那么重要,你以为他的经纪人会允许你随便攀扯?”
萧绥的沉默足以表达他的观点。
“谢姝,”安明不甘地挣扎,不惜搬出已逝的人:“越衡不会想看见我被封杀的,她希望看见我在屏幕上继续演戏。”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谢姝愤怒地瞪大眼,“你怎么好意思再把越衡的名字说出来?是你背叛了她!你应该带着负罪感过下去,而不是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提起她!”
说着说着,萧绥突然上前挡住了谢姝的视线,他的指腹擦过谢姝眼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说话时流泪,萧绥蹙着眉,眼里似是有愧疚。
谢姝推开了他,站在安明身前,告诉他:“你给我个选择,给我个让我不再迁怒你的理由。”
那天剧组所有人都看见了安明脸上红肿的指痕,在化妆师手下勉强遮住了,到镜头前被光一打,终于看不出伤过脸的迹象。
工作人员和旁的演员当然想议论,但制片和导演明确禁止了关于安明脸上伤痕的所有讨论,谁也不许问是怎么伤的,只管想办法把伤口遮住便够了。
谢姝在萧绥临上戏前与他淡漠地感慨:“你们剧组管理真是严格,禁止讨论竟然真的没人讨论。”
除了偶尔有人用好奇的目光看向谢姝的萧绥。
“这部片子投资少得可怜,他们怎么敢得罪你。”造型师整理好萧绥的衣襟和头发,在工作人员的手下萧绥闭上眼,“这样就够了吧,他往后躲着你走,你也别再找他了。”
整理好了,萧绥起身,去拍摄前他特意对谢姝说:“如果你急着走,现在我们戏也做足了,你在与不在都没关系。要是不着急,就再呆一会吧,你好像还从来没有看过我演戏。”
在谢姝还是萧绥剧组的制片人时,她经常旁观萧绥的戏份,等到他们变成了夫妻,这种事情反而再没发生过了。
《戏梦巴黎》
演员这份职业的核心竞争力到底是什么呢?
长相、身材、气质、演技、资源还是资源谢姝从对这个行业有了解以来,直至今日深耕于这个行业,她也没有找出过答案。
在她看来,演员真正重要的,是对于镜头的掌控力。
极具天赋的演员总是在上场前便洞悉了镜头、光线和对手演员的变化,他们心中自有一整片光晕的变化,抓住镜头的瞄点于他们而言比猫抓住逗猫棒还要容易,有时年轻导演和成熟演员组合,掌控镜头的人反而不是导演,而是那个被镜头凝视的演员。
谢姝年幼时就有许多机会亲临片场,她亲眼见证过天赋极佳的演员表演,那美妙华丽的表演仿佛是她们手中的流水被随意摆弄,震慑镜头于她们而言如呼吸一般简单。
谢姝也是在见证过真正灵巧的演员天赋,才在成年后拒绝选择演员这个职业。
她深知自己无法到达那种境界,没有与生俱来的强大天赋,注定她这一生要屈居于天才的身下。
谢姝最讨厌当第二名,不论在何时何地。
后来谢姝亲自发掘了这样一位天才演员,她灵动曼妙,镜头都只是她的玩偶,她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她被无数影评家成为东方世界里冉冉升起的新星,被称为这个古老国度的新月,人们期待她成为堪比贝蒂戴维斯的伟大女演员。
她的名字叫越衡,是谢姝亲手栽培出的女演员。
也是谢姝亲手毁掉的女演员。
尽管谢姝不停把越衡的死因归咎于旁人,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导致越衡死亡的人不止他们,更有她自己,她引导越衡走上演员之路,也引导越衡走上死亡之路。
在越衡离开后,谢姝认知范围内真正的天才演员只剩下一个了。
萧绥无疑是演员这个行业的佼佼者,他年纪轻轻就捧回了影帝的桂冠,后期不管是在烂片还是好片里,都为他饰演的角色付出了他所有的演技。
此时此刻,萧绥就站在镜头前,说出他既定的台词,光线全都聚焦于他一人身上,镜头追随他的步伐,他的眼眸和五官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模糊柔和的光亮间,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完美至臻。
谢姝在旁观的群众里,一时有些失神。
她竟然忘了,最开始被萧绥这个人吸引,是因为他在演戏时的模样。
太宏伟,太壮观了,同场的演员总是屈居于他的光芒之下,无人能胜过他,也无人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谢姝挑选他成为丈夫,既是认为他柔软可欺,她可以随便拿捏。也是存了微末的私心,她希望这个光芒万丈的演员能成为独属于她的人。
她想留住盛放时的昙花,想禁锢飞逝的流星,谢姝自大贪婪到企图改变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只为占下最美丽的风景。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大错特错,她根本就没法独自占据春光,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的流星与她渐行渐远,直至彻底决裂。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电话铃声打断了谢姝的出神,她闭了闭眼,重新睁眼时眼中已然不再惘然,她接通电话,那头传来汪念念着急的声音:“谢总,刚刚突然变天,从巴厘岛回来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全都取消了,最近的能飞的一趟航班还要到后天。”
谢姝皱眉,问道:“今天的航班全都不能飞?”
“刚刚飞的是最后一班,下一趟必须等到后天。”
“好吧,”谢姝抬手揉捏眉心,“你帮我注意着航班变动,有机票第一时间帮我预定,明后天的工作都暂且推迟或是改成线上处理,有文件要处理全都发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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