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她这头挂了电话,片场里的寂静也以导演喊停为节点,萧绥离开镜头的范围,问在一旁旁观至今的谢姝:“还不到航班的时间吗?”
言下之意是问她为什么还不走,竟然等到了现在。
谢姝关掉手机,她眯起眼看着萧绥,“你的酒店地址是哪里?”
海岛的雷暴天气总是可怕过头,平日里蔚蓝的天与海全都被黑紫两色覆盖,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诗句反倒在此时显现了。
谢姝倚在窗边,盯着砸在窗台上的雨滴,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她既然留下来了,在剧组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妻子还有和丈夫分睡两张床的道理吗?
这可不像新人演员起了冲突的私密之事,萧绥成名已久,他的婚姻被无数人盯着,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媒体的鼻子,一旦嗅出与众不同的风声,他们就会野狗一半扑上来。
于是谢姝顺理成章住进了萧绥的房间里,房间狭窄,只放了一张不大的床和一张沙发,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要同睡一张床。
“抱歉,剧组资金不够,每个人的房间都是这样。”
萧绥关上房门,剧组因为天气影响提前结束拍摄,他也提前回来了。
“这个层次的投资,能有酒店住都不容易了。”谢姝从窗外移开目光,她和萧绥站在房间两侧,可房间太小了,哪怕贴着面对面的墙站相隔的距离也不过几步。
谢姝垂下眼眸,问道:“你怎么会想演这部片子?”
“这部片的剧本放在我收到的所有剧本的最下面,我随手抽出来翻翻,觉得很有趣就接了。”
萧绥来到窗边,稍稍推开了窗户,留下一丝缝隙,风雨全都从缝隙里飘进来,温暖的室内也染上了凉意。
他说:“前段时间我忙了好久,终于闲下来挑剧本了,就只想演个有趣的角色了。”
他忙了好久无非是为了杨熙艾使用违禁药品被曝的那些事,杨熙艾名声毁了,拍的电影也下架的下架,停拍的停拍,收拾起来可不简单呢。
谢姝揉碎了溅到手上的雨滴,她淡淡说道:“你还真是孝顺他。”
“谢姝,”萧绥抚摸着涌进窗户缝隙里的流风,“他是我的父亲,尽管不是他生下我,可也是他培养了我,我没办法不管他。”
“所以哪怕你牺牲我也要挽回他的名誉?”
话又说到了他们郁结的问题上。
萧绥不语,谢姝嗤笑一声,“其实如果我的家人陷入那种状况,代价是让我牺牲你,我也不会做出跟你不一样的选择的。 ”
萧绥意外地抬眸看她,看谢姝一字一句说道:“我那时生气,也只是因为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背叛我,我以为除了我的家人之外,你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伤害我的人。”
《圣母》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下去,转眼又快到了新的冬天,谢姝在走出公司时愣了愣,她还依稀记得上一次这么冷时她还不是这样的。
上一次这么冷时谢姝还住在新婚的房子里,路程不长她习惯自己开车回家,如今因为搬去了酒店她习惯坐司机开的车回家了。
之前天冷时会议室里开着温暖的空调,她身边坐着的是穿着白色毛衣浅浅笑着的越衡,在汪念念的打字声里喋喋不休的纪行还在跟她推销新的艺人,会议结束后妈妈打来电话问候她今年会不会带萧绥回家
这中间间隔还不到一个年头,怎么物是人非到了这种地步了呢?
车停在她身前,谢姝俯身坐上车,半小时的车程里谢姝用车上的电脑处理了邮箱的一些邮件,在到酒店下车之前查看了之后一周的日程,司机提醒她到了,谢姝捏捏眉心,道谢后下了车。
只是坐了一会车,谢姝在电梯上就疲惫得直不起背,她半靠在电梯的墙壁上,慢慢地吸气吐气,让身体里紊乱的心跳逐渐回归常态。
回到房间后她预约了下周的体检,虽然谢姝会定期体检,但在母亲去世后,谢姝对自己的身体关心程度远超以往,她总担心自己会走上母亲的后尘。
体检当天有些结果需要次日才能拿到,有些却在傍晚前就送到了她手上。
谢姝盯着报告上的照片一言不发,对面的医生尽职尽责地解说:“据胎儿的大小来看,你怀孕应该有八到九周了,婴儿的发育状况很不错,你给他提供了足够的营养”
谢姝丢下报告,直接问医生:“打掉对我的身体伤害大吗?”
医生早就习惯了这类问题,见怪不怪地回道:“打胎对身体肯定是有一定伤害的,但同样的,单纯是生孩子对身体也会造成伤害,不过发生的时间一个是在现在,一个是在十个月后,这是从身体上说。我看这个孩子对你来说挺意外的,如果你工作和生活不允许你花十个月的时间孕育孩子,现在就处理比拖拉下去更合适。”
谢姝听完沉默片刻,她把报告叠好放进包里,告诉医生:“让我考虑一下,三天后我再来医生这里看诊。”
到那时,再决定是给她安排哪种手术。
谢姝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但不管这个孩子的另一半血脉是从谁那里来的,这个孩子总归是谢姝孕育的,从谢姝肚子里出来的,哪怕不需要父亲的意见,谢姝一个人也能决定这个孩子的去留。
但是谢姝现在无法一个人做出决定,她心中的天平始终处于平衡的状态,不会向任何一个方向倾斜。
于是谢姝向家人征询了意见。
“怀孕?是有了小孩的怀孕?你等会”谢黎把电话拿远了点,捂着脸缓了缓,恢复了冷静再继续和谢姝通话,他沉声问道:“谁是孩子爸爸?”
谢姝故意躲开了这个问题,“这又不重要。”
谢黎怎么会听不懂她的意思,他声音里更多了几分怒气:“是萧绥是不是?”
“这不重要。”
“你只说是不是他?”
“是。”谢姝模糊地把背景讲了一下:“本来我们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了,但出了点意外,这个孩子都是个意外,我拿不准要不要留下他。”
谢黎在电话里的呼吸声时轻时重,他明白谢姝选择跟他倾诉的理由,现在他们家里刚经历了母亲离世,父亲还沉浸在不稳定的情绪里,谢延歧的状况也是半清醒半糊涂,反倒是他年龄正是盛年,身边有未婚妻陪伴,他成了最先从丧母的痛苦中走出来的人,也是最能给谢姝客观建议的人。
他相当不理解,更不明白谢姝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状况里:“妹妹,你怎么会犯这种错呢?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它在你的身体里,你怎么都躲不开它的影响啊。”
孕育生命是女性独有的天赋,这件事伟大神圣,但孕育的过程中也会对母体产生极为可怕的影响。当母亲头发脱落,皮肤长满可怖的皱纹,身体的器官被胚胎挤得无处可去,呕吐和尿频尿急成了家常便饭对女性来说,这件事就一点也不神圣了。
“妹妹,”谢黎条理清晰地阐述他的想法:“这个孩子在你的身体里,去留都是你的决定,我只能说我的看法。妹妹,这个孩子的父亲还不知道它的存在,你生下来也不会告诉他,但是别人会猜测你的孩子是谁的,媒体不会放过你们的,多的是人追问你这个孩子从哪里来的。”
谢姝下意识抚摸了下肚子,这个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还是一块面目模糊的肉呢,就给她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
在谢黎看来,这些都还是其次。
“孩子生下来之后,你要独自抚养它?还是再和别人结婚?抚养孩子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你一个人,或者说和再婚的丈夫,能做好吗?孩子长大后应不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它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万一执意要去找亲生父亲,你又该怎么办?”
他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妹妹,如果你真的要生下它,就要做好准备,所有准备,我们会尽一切帮你,但也有我们帮不到的,只能你一个人承担的事,这些事有许多许多。”
谢姝挂断了和哥哥的电话,前思后想,还是打扰了爸爸。
父亲得知她怀孕,也先是有一时半刻处于震惊之中,然后他比谢黎更快理清楚状况:“是萧绥的孩子是不是?”
谢姝在父亲面前从来做不到隐藏一件事,她只得坦诚道:“是。”
“妹妹啊,”在这个家里,两位哥哥包括父亲母亲都唤谢姝妹妹,哪怕她如今已经将近三十岁,仿佛在他们心中,自己永远是在妹妹年纪的小女孩。父亲很快给出了他的建议:“你想不想要它都可以,但是生下来之后,一定要小心,这个孩子的身份和名分都很敏感,旁的人问你,你可以说是哥哥或者我领养了一个小孩,但它就不是你的小孩了。它要是想当你的小孩,就要被所有人盯着,你也不会愿意。”
和家人说得越多,谢姝就越发意识到她身体里的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它现在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胚胎,但任由它长大之后,这个孩子就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被人看着盯着、被人质问来处的人。
谢姝越发不能决断,她又问父亲:“爸爸,要是妈妈还在,她会怎么说?”
“她生孩子的时候受了很多苦,她那么爱你,应该不会想看你受苦。”
在谢姝母亲的眼中,她的孩子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事物,困难根本不应该降临到她的孩子们身上。如果要受苦,那就都在她生产时由她这个母亲承受了,往后的所有痛苦,都不该找上她的儿女。
和父亲细细商量了几句后,犹豫再三,谢姝最终还是问了谢延歧,她想知道谢延歧的态度是否也是如此,但她刚刚告诉谢延歧她怀孕了,谢延歧那头直接陷入了寂静无声。
谢姝等了好久,好几次谢姝都以为电话挂断了,因为电话那头只有浅浅的呼吸声,等到谢姝都困了,谢延歧才说话:“你在内地是吗?”
“是啊,我一直都在。”
“等着我,我马上到。”
他说罢挂了电话,留下谢姝拿着手机发愣。
谢延歧不会跑到这里来见她吧?
《时时刻刻》
谢姝电话刚挂断,外面汪念念掐准了时间敲门,得到允准后推门而入,她报告:“谢总,编剧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走吧。”
谢姝起身,跟汪念念并肩从办公室出去。
是否怀孕,或者是否要留下孩子,不论做出哪种选择,于谢姝来说都无伤大雅。
她依旧会在这家公司里制作电影,越衡和母亲去世前她就在做这些事,她们去世后谢姝依旧在这项事业里耕耘。
有时谢姝觉得她成为制片人的选择万分奇妙,她深爱这项事业,她热爱制作电影时的感觉,有时她制作的是一部艺术品,有时她制作的是一部精心雕琢后待价而沽的商品,不管是哪种成果,谢姝都为这集体制作的成品而骄傲。
可越衡在她的工作中丧失了生命,令谢姝骄傲的工作,也夺走了越衡的生命。
也是因为这项工作,让谢姝没能有时间关心母亲的状况,来不及去见母亲离世前的最后一面。
现在谢姝在孕育另一个生命,她可能会剜下这块肉,也可能持续孕育它,甚至生下这个孩子。
不管做出哪个选择,谢姝都会继续这项事业。
她如夸父追日追逐她的理想,理想本身也化作夺命的绳索勒紧她的脖颈,一寸一寸收缩的绳索在收割她的生命,但这是她自愿套上的绳索,除非她自愿,谁也不能摘下。
谢姝有时也会想起最先离开的柳婉,她到底是以何种心情坚持她的事业直到身体虚弱无力的呢?几次婚姻都以离婚告终,没有孩子和家人,身边陪伴的人仅剩下女佣,遗产都由几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继承。
那场葬礼,于她而言到底是悲哀的生命终结,还是幸运的西西弗斯终于能停下疲惫的征途呢?
谢姝和编剧商讨了剧本中需要修改的地方,商量了合适的导演人选,谢姝听取了编剧的意见,在演员班底的选择上她会选择演技大于外貌的演员。
和编剧开完会,谢姝还要和公司的董事们开会,她大多时间坐在位置上旁听,听下属们汇报前几个项目的成果。
谢姝对这样的会议爱恨交加,她讨厌会议上群聚的男性董事们,他们总是问谢姝一些汇报时已经提及过的问题,谢姝不想回答,下属们往往急着代她回答,这种状况总让谢姝烦躁。
但会议上 也有令人高兴的时候。
常有人在会议上质问谢姝为何她主导的项目总是霸占了公司资金的大多数,此时也是下属回答,他们会用精确的数据回答问题,用收益和成果告诉董事他们凭什么使用资金。
下属会因此隐秘地露出得意的笑,谢姝也会因此获得还不错的心情。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共鸣时刻。
下班后谢姝是在酒店里见到谢延歧,他大抵是从前台那里拿到了房卡,谢姝推开酒店门时谢延歧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前台一般不会给陌生人房卡,但谢延歧是她的哥哥,亲人之间,总是有特权的。
谢延歧从沙发上起身,走到谢姝身前,等她脱下了大衣,他向谢姝伸出手。
像是默契使然,谢姝轻轻把手搭在谢延歧掌心上,她从地下停车场上来后微凉的手在谢延歧掌心里逐渐回温,柔软又温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舒展。
“你从哪里过来的?这么快。”
“从家那边飞过来,也只要不到三小时。”谢延歧垂眸问她:“孩子”
谢姝挠了下谢延歧手心,在电话里她没有说,其实她自己也是满心困惑的,“我也不明白,不应该有的,太意外了。”
谢姝并不是滥情的人,她在经历失败的婚姻后很长时间都不想再接触男性了,近期唯一一次性生活还是上次在巴厘岛对象是她的前夫。
倘若是平时,谢姝绝不会犯这种错误,和已经分手的人拉拉扯扯于她根本没有好处。
可那天一切都太巧了,正好天气不允许航班正常飞行,正好她还需要和萧绥假扮成表面夫妻,正好那天的萧绥格外触动她的心弦。
那是种格外奇异的感受,聚光灯下挑动人心弦的天才落入现实,他抿唇轻笑的模样和影像中展现的既类似又截然不同,他说他还爱她,不甘心他们的婚姻以一片狼藉收尾
天时地利人和,命运似乎推着她走向她厌恶又渴望的那一条路。
谢姝总是清醒自持,她看不惯所有为爱痴迷以至于失去理智的人,她总是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抛下理智去做的事。
但那一刻,窗外乌云和黑紫色的雷电重重叠加,气流和雨水被卷得绕出一个个漩涡,雨滴蹦进室内,谢姝的手边被凉凉的雨水一下下刺激,她一瞬间清醒又一瞬间昏沉,反反复复的找不出个头绪。
她想探讨未来的他们要怎么办,想给他们无解的失败婚姻找出个延续的理由,可谢姝太迷糊了,她想不出任何值得说出口的方案。
于是再不用开口,她在那一刻选择了暂时的昏沉,短暂成为令她感到不屑的那一类人,昏沉地回应了相同的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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