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A海已是晚上,本沫和张埠两人一前一后进房,换鞋时,突然张埠牵住她的手,软和说:“你干嘛老这样?”
她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突然弹跳起来,离他远远的,她最憎恨就是他的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就在十几天前自己经历过他如寒冰般冷漠无情,让她至今想到不禁发冷颤,故不能忘。
张埠见她仍软硬不吃,终于惹恼他,大声吼道:“你总是这么不说话不理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张埠说着脸上的潮红变成暗灰,变成阴森小鬼要即刻征服她。
张埠那一声吼她心里确实着慌了,她害怕他的眼睛,也害怕他脸上暗黑。慌乱时让她终于开口说道:“是你这个人态度,一回去就丢下我,围着你妈、围着你妹转,凡事先想着她们。”
“合着你就想着我一天到晚守着你,伺候你,用神龛供着你,仰着你。吃饭还三催四请不下来,自己不像话,典型的秋后算账!可见你这个人多挟心,我回到家就是见帮见忙,你就想到如此,凡是多想点别人的好吧!”
“我难道是要你不帮你妹妹吗?你难道忘记这些年我如何待你阿妹的,有什么吃的叫她来吃,穿的用的给她,即使资助她上夜校也无二话。”
本沫本想着解开心结,张埠反歪曲了她的本意,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心里气恨,说着她堵气回房,片响她心里突然得了一句,冲出去喊道:“你竟然说我的心坏,总想着你的坏,还怎么过下去!你倒是想个不过的法子,一拍两散得了。”
张埠知道她一生气就说重话,软和说:“你看看你多偏激,说一句就激动,反着来!实话告诉你,过去的事和说过的话我通通都忘记了,不像你天天想着记着。”
这一句又敲击着她,自言自语道:“别人一点事没有,偏你想了半月,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第十三章 枇杷树被藤蔓缠四季
她越来越像一个孤岛,常常忍受被暴风雨侵袭后那种凄冷宁静,以后她将这凄冷宁静延续在她生活中,即使两人同处一室,也无话可说。与张埠越来越生分,有时候她拘谨沉默心里藏着自己也捉摸不透的感受。他在时多余了,这感受让她觉得他们不像夫妻,更像陌生人。
一个月后突如其来身体的痛苦缠绕她,她怀孕了。怀孕后,两人也收敛了各自的情绪,张埠包揽全部家务活,就连做饭他也尽量去做,可本沫一口吃不下。
清晨坐一个多小时车去公司上班,中午吃点面条,到晚上七八点才回到住处,这样来回不到两月,她就受不住了。
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这是一套复式公寓,两室一厅加一个阁楼,是她同事便宜租给他们的。这个房子有个坏处,楼下就是公交总站,从早到晚车子发出的轰隆隆、嗡嗡的声响令她狂躁,每一点声音在心里再扩大,头在震荡,胸膛里也开始鸣叫,她没法平静。
一日,她苦撑着给母亲打电话说道:“咩,我吃不下东西。”
“吃不下也得吃,肚子里有孩子更要进油盐味,你想吃什么?”云秀问。
“捞菜!”她脱口而出俩个字,不知什么时候这味道像记忆里封存许久的,现在突然冒出来。
“难怪你记得,怀孕就是吃味道,记忆中的味道。你跟我一样苦命,怀你的时候天天吃捞菜,老货还每天嫌厌瞪着我,连捞菜都不肯吃!这样毒!”云秀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实在不行回家歇一歇。”
挂了电话她痴痴的又发呆,张埠递给她水果,说:“要是挺不住就回家安胎。”听张埠说这话,心里暖和些,委屈得哭了出来。
接着他又冷言说一句:“要不你还是辞职吧!看着你这样,我也很累。”
本沫心里瞬间冷漠,起身朝房走去,恨道:“我不会一直在家安胎,我就是把年假一起休了。”
回到房内她又忍不住哭起来,楼下依然是车响声,嗡声极响,搅乱着她的心智,加上张埠每晚看电视的声响,让她苦不堪言,回家的决心更让她坚定,她要回到埠村去,回到母亲身边去。
一周后她请假回家,乘坐十二个小时大巴车回到埠村,云秀不在家,即使看到凌老太她也会激动得流下眼泪。说了一些话后,她转身去厕所时,裤子上的血迹吓得她一激灵。她慢慢走出来,用细小的声音告诉凌老太。
哥哥在一旁听见,伸出舌头,半日缩不回去,惊叹:“张埠知道可怎么办?没法交差啊!”
她知道哥哥赵本逵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这方面了如指掌,脸上写着凶多吉少了。她感到害怕,恰母亲回来,听到这话吓得手里的草篮跌落地上。
去医院时,本沫紧拉着母亲的手,勾住她的鹦鹉指,可母亲的鹦鹉指滑溜溜的,总在她手中滑落。
再去牵她时,云秀反手撇开,哀声道:“嘿,总摸着我的手干什么,我现在急得不行,总不要有什么问题。”
做检查的是原埠村江大夫的女儿江林,学医后分配到埠镇医院,云秀紧盯着江林,唯不肯见她脸上半点凝态。
江林笑道:“婶婶,你不要紧张,没什么问题,因长途颠簸加上营养跟不上有些先兆流产,这几天别动,连走路也不要,躺着把腿抬高。”
“我还能回去上班吗?”本沫问。
“你现在是适孕年龄,工作随时有,生命却不能,这次事小,回去再颠簸不是玩笑,可不能大意了,既回来就安心养胎。”江林说。
云秀听没事拍大腿叫好,又对着本沫说:“没事就好!来的路上我也是这样想的,既回来就安心养胎,不要三心二意!”
临走时她又凑近江林耳边低语道:“你看出来是男还是女?”江林笑而不语,云秀携本沫回家了。
按医生意见她每日躺着床上,这些天她受到前所未有的待遇,除父母悉心照料外,几个姐姐轮流围着她转,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
尤其是大姐本华,自从去年她将妹妹送嫁到张家围后,对妹妹产生额外的怜惜。这次看妹妹回来养胎,她每日安排送新鲜水果和营养汤,竭力要把这些年对妹妹缺乏的关爱一一弥补。
本沫过惯了极简生活,对大姐过分的关爱,她就感到不能承受之重,甚至多余了。她对大姐自小就有距离感,虽没有二姐三姐那样亲密,总感到她身上有难以亲近之感,她是老大,底下小的对她仍保持尊重和距离感,这距离感并不是代表与她不亲密,相反是分量更重的。
半个月后,她已能正常活动。一日,她正坐在美式圆桌上看书,云秀拿着一朵花来到房里,笑道:“满女,你看我今年种的人参竟开花了,一棵只长一花,我摘了一朵给你。”
本沫忙接住细细瞧,人参花茎长、伞型状,五片花瓣纹理清晰,粉白渐变色,她顺手用彩铅笔将其画在速写本上。
云秀再进来时,人参花已刻画在纸上,她俯下身说:“满女,难怪从前大姨娘说你有一双好手,我还不肯信,果真你有一双好手,竟画得一模一样。”
本沫摊开手一看,小指仍短小指尖钩曲厉害,仍像鹦鹉嘴,不由丧气说:“是人都能画,没什么好了不得。”
“这么说却不是,我这双手总不会画。”云秀说着从糖缸里取茶叶,先捧在她鼻上:“满女,你嗅一嗅,香得人死。”
本沫嗅了嗅,当真上头,这气味如同有烟瘾的人一闻就醉,一闻瘾就来,顿觉喉间溢蜜,嘴里跌涎,她凑到茶叶里狠命闻,大笑:“来,让我多闻一下,醒了困意,提了精神,治愈心灵。”
“啊,仙味!”云秀喝了一口茶,一时又说:“这世间的香味,偏老货嘴里说是有股烧糊的焦味,难以下咽。不吃得好,求之不得。”
本沫顿时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又写又画,此后云秀天天给她带来各色花,她速写本上画着有:老来娇似鸡髻花、朝开不久木槿花、红如烈阳美人蕉、色彩斑驳马齿苋……
现在是五月间,每日一画逐渐到户外写生,本沫正在阶檐下画门前这棵柚树,现在已是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树。算下来这棵柚子树有三十年了,算下来赵本逵来赵家已经三十年了,如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凌老太心中的参天大树。
自从结婚后,他像埠村大部分男人守在家中服侍老人,协助父母、管束孩子、凡家庭的一切一概忍耐着。本沫远远看着哥哥从坡底下走上来,他身材魁梧、精力旺盛、眼睛闪烁着纯朴的光芒,身缠着腰带,手挥着铁锹,满身灰白,他现在承包了一个石灰厂。
待走近时,他俯下身看了看她的画夹子,赞道:“画得不虚。”
她夺过来好像不允许他夸赞一样,继续刻画着树干光滑的纹理,她移凳坐在柚子树底下,大树遮挡了阳光,一席风吹来树上的柚花像雪花般飘落,洒落在纸上将画掩盖,她并不着急掸去,而是让花与画融合在一起,她沉迷看了半久。
忽一阵细密的太阳雨,她坐在树底下,聆听淅淅小雨声,紧接着身后发黄晒焦的老叶随风翻滚,如疾步行走。她扭头看见凌老太在西边正将积扫成山的落叶焚烧,西南风吹来,烟雾缭绕包围整棵树,如雾朦胧,一静一动画下她心中诗情画卷。
她扭头视线转移在那棵枇杷树上,这棵树自有她时便有的,与她同生同长。现在枇杷树高出围墙,开枝散叶,积年累岁,终于长成大树。
当她画枇杷树时,观察到整棵树从根部到枝干全是密密麻麻的疤迹,它纹理多,本身枇杷树的肌理是粗糙的,这像极了她呀!幂幂之中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棵树,终究是粗糙的一生。
而且枇杷树上刀痕累累,母亲说赵本逵的儿子赵维良像他爸爸小时一般时不时拿刀砍一下。
正画着枝条树叶时,她发现枇杷树叶间竟垂着一条手臂长的丝瓜,细瞧它的枝干上竟缠着一根瓜藤,而且坚实难解。她顺着瓜藤看原来是从围墙背后引来的,她转出围墙背面看,那些野藤从地底下钻出沿墙往上爬,密密麻麻的细藤像无数的手向枇杷树伸去,最后会缠绕整棵树。
想到这,她大声叫住正经过的母亲,说:“咩,枇杷树上有丝瓜藤,会被缠死的。”
“竟是野生的瓜藤,尽管缠,缠不死它,瓜藤命期不长,总会枯死在上面。”云秀脚步不停大喊道。
本沫灰心丧意地回到房内躺了下来。忽一声摩托声响,她知道三姐回来了。三姐本君在埠镇上班,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就像放学回家一样,似乎她仍然是赵家的姑娘,她想进就进,想吃就吃,丝毫没有已出嫁女的规矩,这是凌老太痛恨的。
自从凌老太知道本沫辞职在家安胎歇长久,凌老太也还原了以前待她的模样。
“我来了,躺得好哦,今天怎么样?”本君走入房,用大喊声盖住凌老太赶鸡杂的声音。
本沫笑一笑没说话,她又说:“我看你似乎对张埠没感情一样,你像是一个没出嫁的人,回到家快两个月了你依然住得,若是我一天都住不得,我一天都离不开我老公。自从出嫁后我没住过家里,一天都没有,不止是我,大姐也从没住过。红姐住市区她是没办法,反正我就是摸黑路都要回去。”
“我回到家就把他忘了,我从不依赖他。”自从回来她不敢多想张埠,与张埠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些触及底线的冷漠让她痛苦,此刻在母亲身边温暖着,她尽量将那冷漠忘却。
“你这样想有时也是对,男人不能看重,看重了反把自己丢了。”
“像你一样吧,你现在不就是把自己丢了,满心里都是老公儿子!”两人说说笑笑间,忽厨房传来一声“吃饭”,这声气似于怒吼。
接着云秀走进房,用细小的声音说道:“吃饭啊,今天有好菜。君君,你不要怕这老货,她不肯你吃你偏要吃!”
“我怕她,吃爸爸的。这个朱倪不帮不做的,吃饭还要喊,嫁过来这么久还当新人。”本君说。
“没在屋里,回娘家了,三头两回娘家。哼!头一年还收敛,现在逐渐显露出她的刁蛮性子来。好吃懒做,吃饭用海碗零食不离身,吃了困困了吃,果真是人如其名,她名字取得好啊,朱倪是她的名,两个字倒过来读,就是她的身――‘泥猪’”
云秀说着大笑起来,一时像是想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怒道:“老的当仙仙,如今娶了少的也要当仙仙,两老一少每日翘起脚来等吃喝。俗话讲‘仙人指一指,凡人做到死’一点也没有错!我忍得气,失你个去,不做就好!”
话刚落,只见荣芝笑嘻嘻进来说道:“嘿,你不做不行又惹来骂,少的会说你没有大人心,不养人、不体贴思量包容下一代,留不住人!老的说你寡恩薄义,不奉老养小,暗室欺心!”
云秀啐了一口,叹道:“我是两面不是人,‘人难做,屎难吃’一点没错!”说着灰头灰脸下楼,一面又唤:“走,去吃饭。”都下楼了。
本沫走在后面,扭头看见那老猫竟蜷曲在窗台上,她一吼,脚一跺,手脚并用震吓它,想让它走开。老猫起初有些惊,缩了缩脖子,接着双眼瞪着,瞳孔放大,毛发竖立伴着嘴里一声嘶鸣,竟比她的声音还可怕,分明是挑衅的神色。依旧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眼睛里散发着诡异的光,}人!这分明是凌老太的眼色,似仇是恨,搅人魂吃人魄一般可怕。
她望了一阵,本沫心里一惊:“完了,这只猫成精了,跟了凌老太十几年成精了。”她吓得望风而逃,那猫看人走后又缩毛蜷身躺下。
下楼吃饭,有父亲和三姐在凌老太不敢使颜色,她坐在凌老太对面,荣芝看着凌老太有些恼火的气色,本君脸上也有些置气,他打算合合稀泥。
只听他笑道:“君君,我没请你吃饭,你倒没请自来哦。”
“没请也要来。”本君干笑。
“要来,即使嫁了还是自己家,儿子女儿同吃,都是吃爸爸的。”荣芝笑嘻嘻又对着凌老太,喊:“凌主任,今日来家吃饭,要多吃碗饭吧!”
“没有菜!”凌老太也半笑半恼说道。
“嘿,凌主任来了要多搞几碗。”
“好哇,来吃啊!”凌老太终于破口笑出声。
荣芝两面周旋陪话,如此两边都受用,凌老太脸色缓和下来,荣芝时不时讲几句笑话,这样使一个家变得有讲有笑,这是最讨喜凌老太的。
云秀不懂其意,一句玩笑就当真,咬牙切齿向荣芝吼道:“一桌菜,还没菜,还要吃什么!”说话连嗔带怨,吼出来的声气又把原缓和的气氛搅乱了。
凌老太又显出那张焦黑脸,她最恨的是云秀那张不得人心的嘴巴,说话直来直去,从不在她身边讲一句软话,说一句亲,所以同做一屋人,不得一屋心。
忽一辆小轿车飞驰而来,是赵岂芝,荣芝看车子来,饭在喉管里就离桌了。
“你去哪里。”云秀问。
“莫问,出去做生意,在家里蹲有吃?我和岂芝合伙要开个鞋厂。”
“你办什么也好,不要投一分钱,休想再从我拿出一分钱!”云秀一听到‘做生意’便浑身打颤。不怕他懒,不怕他馋,只怕他一本正经谈生意。
荣芝朝她嗤了几声走了,车子从上坡到院子一直揿着喇叭,那响亮的鸣笛声,比三十年前荣芝开车时还要神气,而荣芝喜色的、卑微的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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