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施朴素的价值观受到挑战,又联想到薛文映的遭遇,和裴弋手臂的伤口,一时没忍住,再度和司宇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奶奶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擦擦手走到客厅,还没弄清楚青红皂白,就先劈头盖脸把司施训了一顿,怪她见不得弟弟好,连养伤时期都要给人找不痛快。
奶奶和司宇同仇敌忾,司施寡不敌众,负气回到房间。打开手机企图通过无脑但有趣的网络段子转换心情,手指不自觉就点开了曹钰的微博私信。那是一个小小的黑洞般的窗口,仿佛永远有人守候在窗口的另一侧静静聆听,可任何字句扔进去都不会有回音。 这样的设置诡异地满足了她渴望和人对话,又不希望得到回答和审判的需求。
在那一刻,冲动超越了理智,她打开微博私信的对话框,忿忿然敲下:
【这个世界上最令我不解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一段关系里只有身份和立场,没有具体的人。不投入任何正面情感确实可以让一个人看起来坚硬、顽固、无坚不摧,没有人会指望一个无机质的东西做出任何人性化的反应。这也变成越来越多人所推崇的,只要足够冷漠就可以目空一切,绝不因他人所受的苦而动摇。只要不把别人当成人,就不用换位思考,可以回避自己身而为人被迫害欺辱的想象。心安理得把其他人当成蝼蚁,自己主动划分楚河汉界所以更高级更纯洁更无懈可击。可是不把活人当成同类的世界真的有安全可言吗?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的嘴硬和自欺欺人。】
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有很多愤怒,也有很多关于世界的疑惑和质问。
一个又一个叩问的瞬间组成线性的时间,世界无视她的局促和惶惶不安,推动着所有人和事沿着既定轨道向后滑行,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到今天大概率也是依靠时间的惯性。
也有不那么愤世嫉俗的部分。
她记得上一次阅读曹钰的作品还是两年前,她久违地推出了一本爱情小说,司施看完过后喜爱非常,立刻登上微博打开对话框,就算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洋洋洒洒写了一份读后感大肆吹捧了一番。
诸如此类的发言虽然不算频繁,但对司施来说,在私信里抒发胸臆的行为本身就足够羞耻,故司施只跟姚以棠披露了自己喜欢的作者姓甚名谁。
谁料姚以棠两眼放光抓着她的肩膀,宛如找到失散已久的亲人般热泪盈眶:“我们喜欢的作者是同一个!”
和姚以棠比起来,司施就像个假粉,她根本不知道对方今天开签售的事情,只看见姚以棠打开手机开始张罗:“看来今天的签售会势在必行了!我来帮你报名,填资料的时候需要提交微博ID,司施姐你微博ID是什么?”
姚以棠行动力惊人,司施脑袋还晕乎着,就跟着她的指挥把名报上了。
直到下班过后,薛文映把两人送到签售地址,姚以棠指着大排长龙的队伍道:“对了,司施姐,我给你介绍一下。”
“台上的那是我妈妈,也就是我的继母,裴弋的亲生母亲,曹钰。”
司施说:“啊?”
036.若干对白
消化了几秒姚以棠刚才那两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司施呆滞的神情逐渐演变成惊恐:“你是说,曹钰老师,是你们的.....?”
“是的,你没听错。”要不是姚以棠一脸纯良,司施简直要以为她是故意的,她学着司施的称呼,“其实,我把曹老师的作品看完,还是我跟她见过面之后的事。当时只是想了解一下未来的家庭成员,就买了两本她的书来看。每天推一点进度,没想到还真的看完了。虽然有的地方看得有些囫囵,有的地方还没彻底参透,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对我胃口的。”
她一派乐天地说,“或许这就是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的原因。因为一开始不够熟悉,反而更愿意专程去了解对方,说话做事也会更慎重,考虑得更加周全。也就不容易闹矛盾,关系稳步升温。”
司施一开始只是感慨重组家庭也能如此亲密,改口都改得毫无芥蒂。听姚以棠这么一说,倒觉出自己的狭隘。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呢?反观她和奶奶司宇,多数时间不过相看两厌,还不如陌生人来得体面。
人和人的相处是一门需兼具洞察和执行的哲学,愿意给予对方尊重和理解,这在司施眼里不止是体面,更是智慧的象征。
“好突然的称赞。”姚以棠双手捧脸故作扭捏,下一秒又表演起了变脸绝技,扬起招牌笑容,“不过我欣然接受,哈哈。”
“我等会儿介绍你和曹老师认识,我有预感,你们一定很聊得来。”
司施干笑了两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一次见到喜欢的作家,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用近乡情怯来形容。
她只记得以前听裴弋提过他的亲生父母关系不算亲密,时有嫌隙。还知道裴弋的父亲在房产和医药领域颇有建树――连这都是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有关裴弋母亲的信息却是知之甚少,这倒也能跟曹钰对得上号,虽然她从事写作多年,发表过的作品叫好又叫座,在互联网上的形象却颇为神秘,知名度和曝光度完全不成正比。
不怪司施对签售会的消息不知情,毕竟曹钰过去从来没有公开露面的先例,最多掉落一点零星的纸媒采访,所有问题都围绕着作品进行。加之近期曹钰并未推出新作,司施忙于工作,没有时刻关注对方的动向,就落下了最新消息。
谁料瞎猫撞上死耗子,竟阴差阳错还是让她来到了签售会的现场。
主持人正在台上介绍相关细则 :“这次活动曹老师非常贴心的,特地考虑到年轻一代读者的喜好和诉求,愿意为大家提供to签福利。但时间有限,所以本场活动to签统一仅限微博ID,也方便后续抽奖活动的进行,麻烦大家轮到自己的时候配合一下,提前把微博ID亮出来哈。”
上边话音刚落,司施脑子里嗡了一声,条件反射地开始疯狂复盘起自己过去发给曹钰的私信里,有没有什么言辞不当,会冒犯到她的内容。
她低头打开对话框,当初发送私信的时候,仗着从未得到过回复,干脆就把在这里当成可以直抒胸臆的安全屋。现在读来,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显得那么浅薄无知,装腔作势。
她在生活中并不是爱长篇大论输出自己的人,但当时不知怎的,自以为到了无人之境,不必担心被审判,也不必担心打扰到他人,就如脱缰野马般开始大放厥词。
越看越无力。
呵呵,她想死。
但是,等等。
那些私信曹老师应该没看过吧?司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没看那就还是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退一万步说,就算看了又怎么样?曹老师粉丝那么多,会给她发私信的人不计其数,她不过是纷纷鹅毛里面一小片不起眼的雪花,曹老师肯定不会记得她。
“我对你有印象。”
队伍在前进中轮到司施,曹钰和她想象中一样美丽优雅,书卷气十足。眉眼中有和裴弋相似的影子,几层滤镜一叠加,直叫司施越看越觉得亲近,如果不是从她嘴里吐出的字眼那么冰冷的话――“我记得你的微博ID和头像,你发给我的私信我都有看。”
五雷轰顶。
司施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火葬场里等待尸体处理。
“原来你是小棠的朋友,真有缘。”好在曹钰没有说出更让她社死的话,签完名,把书推给她,蔼然可亲地笑道,“既然这么有缘,请你和她去后台的休息室坐一下,等这边结束,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好吗?”
能和喜欢的作者共进晚餐,就算社死在前,司施也绝不允许自己退缩放弃。
司施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和姚以棠排队的位置本来就靠后。等签售会结束,司施从镜面里看见曹钰款款走进休息室,起身和她面对面:“曹老师。”
“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小棠在走廊上接电话。”曹钰拉过司施的手,双双在沙发上坐下,“既然她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她了,咱俩说说话。”
“关于你之前给我发的那些私信,”曹钰话刚起头,就看见司施露出痛苦面具,实在忍俊不禁,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别在意,我很荣幸,也很乐意成为你的树洞,也希望你也不要因此有任何的压力。”
“而且我也有我的私心。当时,我的婚姻状况出现了一些问题,”曹钰用十分平和的态度叙述,“一方面我难以匀出精力去回复每一位读者,另一方面,你的私信内容,恰巧能给当时的我带来一些陪伴和启发,我怕我贸然插话会打断你的独白。基于这两点,我没有及时给予回应,这是我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希望你能见谅。”
“没有没有。”司施连连摆手,“理解理解。”
“那就好。”曹钰笑起来,眼尾有了扇形的褶皱,接着说,“既然你是我的读者,小棠的朋友,咱们就不见外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司施直觉曹钰有话要说,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当然,您说。”
曹钰笑吟吟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而把目光投向百叶窗的缝隙,回忆起过去,是时光境迁的语气:
“处在那样的婚姻关系里,我一直只缘身在此山中,明明道理都懂,却还是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叶障目的人。直到偶然间读到你的信息,我才忽然意识到,我所有的体谅宽容,都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当时的我会那样盲目。甚至不是出于爱――那当然不是爱,为了得到他的歉意和认同,我甚至比感情尚存的时候还要努力,因为不努力就坚持不下去。”
“我希望对方能在我的退让中,意识到自己的欠缺和不足,主动向我承认错误。说来可笑,类似于一种‘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怎么样,除了我以外不会再有人能对你这么包容’的心态,我企图道德绑架他,潜意识里认为,如果我变得跟他一样,以牙还牙,我就没有立场再指责他。我也拒绝承认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告诉自己是我选择了忍让,而不是无力还击,仿佛这样我就没有蒙受屈辱。”
“您还是太有素质了。”
司施越听越气,就算对方是裴弋的亲生父亲,她也难掩义愤填膺,“我理解您的心情,人需要尊严,而尊严似乎与'撕破脸'这样的事情难以共存。或许您希望通过和平方式唤醒对方的良知,让对方全然自主地认可你的人格,而不是用暴力手段强迫他臣服,那样看起来像在作假,仍不是您想要的东西。但对方根本就没把您划分到同一阵营,跟这种人讲同理心无异于对牛弹琴,怎么能指望他理解您的心情和处境呢。”
“你说得对。”
曹钰露出宽和的,像早已对过去释然的笑容,她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司施后,说:
“但最后一点,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只有被某种利器划伤过,才会知道怎么用它伤人。不同的器具需要动用的武力不同,造成的伤害也有等级差异。光靠目测和理论讲解,不会有那么深那么精准的体会。”
“同样,一个人越是懂得如何有效给别人制造困境,施加伤痕,那这些手段的效果,也一定早在他自己的身上得到过成千上万倍的验证。”
“他不是不能理解我的处境,相反,他应该是最能理解我处境的人之一。而这也是他逃脱不了的惩罚,伤害他人必然伴随着伤害自己,只要他还困在这个因果循环里,他的心就永远和幸福无关。”
司施点头回应,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
她一边觉得曹钰说得有理,一边想着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一段婚姻,曹钰居然还能在兼顾自我表达和人性探索的同时,写出那么精彩的爱情小说,这是何等强悍的意志和心灵。
仿佛过去所受的伤害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丁点痕迹,“爱”这回事在她心里值得信赖。
对此,曹钰的回答是:“ 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当我为自己的情绪丰容,不再囿于方寸之地给自我设限,心就有了后退的空间。写作是需要倒退的,生活也一样,你看那些古老洞窟里的图腾壁画,早在我们诞生以前,人类、工具和爱就已经有了记载。我只需要做一个健忘的人,返璞归真,把历史的路再走一遍,心中自会有罗盘。”
“不过我那部小说的评价其实很两极分化。有人很喜欢,也有不少人认为在男女之情纠葛的部分着墨太多,用力过猛。”
曹钰大概是有意和司施交流,本就是作者和读者的会面,对话内容自然而然从小说情节一路聊到了司施个人的情感体悟。
司施双手捧着纸杯在手里搓圈旋转:“就我个人而言,我在浏览文学影视作品的时候,是很钟情于那些高浓度的,极致到令人窒息的情感纠葛的,觉得这样看起来很过瘾。但放在现实中――”
她顿了顿,妥善措辞道,“我觉得人所追求的极致体验,包括爱在内的,还有世界级的竞赛纪录,一些无人之境的美景,或者某些难度系数超高的极限运动,都是要付出极大代价或者危险系数超高的项目。追求极致的过程本身就面临很多伤痛、淘汰与坎坷,以及对心理素质和身体状况超出常理的要求,这个过程其实还挺反人性的。”
037.想象你是铁达尼
“过于追求极致的体验,的确需要满足许多违背人类天性的条件。”
“那换个角度,”曹钰充分发挥一名作家的专业水准,抛弃上一段婚姻的阴霾,从纯文本意义的角度出发,“有的时候一段感情在没有破裂的情况下,感觉到了阻滞,难以再进阶,再怎么努力都无法破局,也未必是当事人的问题,”她特意停留两秒,冲司施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人和人走到某种田地就止步不前,有时候不是因为到达了彼此的极限,而是因为人类的极限就到这里。”
司施立即领会到曹钰的意思,她扬起嘴角,除去以作者和读者的身份在潜移默化中积累的默契外,她觉得姚以棠说的那句她和曹钰能聊得来不无道理:“可以这么说。”
她也曾这样宽慰和麻痹自己。
仿佛只有把个人的无力放置进更宏大的叙事里,才能减轻对自己的责备和怀疑。
两人又聊了点另外的话题,曹钰谢绝了签售主办方的邀请,问了问司施有没有什么忌口,等姚以棠回到休息室,三人就单独出发,坐薛文映的车前往附近一家提前预约好的饭店用餐。
到达的时间严格意义还不算饭点,大堂已经满座,每桌都有红木镂空的屏风遮挡,在公共空间也一定程度保障了私密性。
跟着服务员上到二楼的包厢,一张不大的圆桌,三人入席,司施的位置背对门口,看着服务员进出布菜,桌上统共留了四副碗筷。司施以为是专门为曹钰的丈夫或姚以棠的男朋友周呈所留,刚想着提前问候两句。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脚步交替的重音沉稳而熟悉。司施回过头,看见裴弋西装革履,心中掠过一道惊雷,脱口而出:“你提前回来了?”言毕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简直像是在说他回来得不是时候,连忙解释,“你上次说要出差一周,我以为你下个星期才会回来。”
“该谈的都谈得差不多,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了。”裴弋走过来,许是一个星期没见,纵然他的外表没什么变化,仍如往常那般光风霁月,干净整洁。周身气质却在往返中沾染上了几分风尘仆仆,像生疏又亲昵的旅人走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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