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不久,和奶奶去世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司宇入狱的消息。
工作尚在焦头烂额的新手期,她堪称平静地处理完相关后续。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即便她本来就跟奶奶和司宇没什么感情。
直到好几个月以后,所有情绪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一种后知后觉的形式反扑而来。
她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人群如潮水般涌现在她的身前身后,可所有所有,似乎都在绕开她走。
在喧哗的闹市中,在人群的熙攘中,她就这样抵达了一个静默的时刻。
她意识到这浩渺人世间,所有与她有着最原始,最深刻血脉相连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
从此只有她一个人。
或许奶奶和司宇的事只是一个诱因,加之工作毫无进展,更多时候她只是没有方向也没有动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睁眼闭眼,上班下班,同样的事情重复几十年。
她感觉到一种极致的孤独,也感受到自己对生命麻木和冷漠的那一块版图正在体内迅猛扩张。
她开始疯狂地见人。
这很奇怪,甚至称得上反常。她并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相反,她十分需要和享受独自一人的空间。但那段时间,她的潜意识一直告诉自己,不能独处。
周末的时候,从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工作中抽身,司施会专程坐车来回折腾去找朋友聊天,其实也聊不出什么东西,就是坐在那里,看着别人的生活在继续,在四平八稳地进行着,似乎就能告诉自己:
“你也参与了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是正在运转的,可持续的。你下个礼拜,再下个礼拜,还是可以继续参与这种生活。”
年少时的她总希望自己能从日常秩序中抽离,现在的她却开始想方设法让自己参与进去。
如果说青春期的孤独是非常鲜明刺骨的――自己和他人视线的交错,思维的混乱和隔阂,像被拴着脚镣四周都是铜墙铁壁,却还是想要看看墙外世界那样横冲直撞而无果的痛苦。那现如今的孤独就是白天行走在钢铁森林的脚手架上,夜晚回到一间不知道有多大只知道有多黑的屋子,对着一片虚空问一句:
“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那位选择提早结束生命的朋友,是因为感受到了手中空无一物,仅有的呼唤投掷出去也无人回应的孤独吗?
裴弋一个人搭乘捷运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司施回到家,在一室黑暗中,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给裴弋发送了一则信息:【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裴弋回件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方便。】
电话铃声响起,司施小心地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朵边:“喂?”
裴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沉着笃定:“我在。”
司施觉得好神奇,她的心在云端浑浑噩噩了一整天,怎么会一听到裴弋的声音,就被拉回到地面。
“你今天工作顺利吗?”
“顺利。”裴弋有问有答,“你呢?”
“也挺顺利的。”
听筒里安静了一小会儿,司施听着电流的杂音,没头没尾地提起:“我今天坐车的时候,听到了一首我不喜欢的歌。”
裴弋也没嫌她的话题开启得生硬,顺着问了一句:“什么歌?”
司施报出歌名。
“为什么?”
“因为不好听。”
司施听见裴弋笑了一声,接着是拖鞋在室内走动和操作机械按键的声音:“这首歌,讨厌吗?”
司施凝神听了听,是一首粤语歌,她以前听过,原版是一首舞曲,裴弋选择的版本更加抒情,适合在夜晚聆听。
“不讨厌。”
通话继续。
这通电话没什么逻辑,裴弋也没有打断她的意思,于是司施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我以前念书的时候,老是在开学之前梦到我暑假作业没做完,反反复复,每次都会被吓醒。到后面我有经验了,睡觉之前就会给自己打预防针,要是再看见自己赶作业就是在做梦,告诉自己快醒。”
“后面高考完之后,我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梦里都在考试。有一次还梦到我跟钟媛一起在学校里面闲逛,第二天就要考试了, 所有人都在教室里复习。我就问她你不紧张吗,她说不啊,我已经考上大学了。老天,谁懂我听到这句话的心情,一下子就把我给惊醒了。”
裴弋今晚似乎心情不错,又或者也觉得这则故事有趣,他尾音含笑地发问:“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她做过各种五花八门的梦。和领导吵架,做不完的小组课题,梦到在异国街头被人追杀,不停上天入地,从摩天大楼跳下,又在海里挣扎,最后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等着对方一间一间把门踹开,她汗如雨下。
梦到大学毕业那天,跟朋友一起站在操场上看着同龄人奔跑,在梦里什么压力都没有,只有眼前即将下山的夕阳和青春飞扬的学生。
还有一次梦到她和裴弋一起玩了两人三足的游戏。比赛之前他们都信心满满,不言自明地相信着对方,好像多说一句都是对他们默契的轻视和背叛。
结果却令人啼笑皆非:哨声如刀般出鞘,她和裴弋同时抬起了右腿,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支撑着彼此不被撂倒后,又不约而同抬起左脚。
别人在纠缠与调整中前进的时刻,他们却因为同手同脚被困在原地。
但这也是他们合拍的证据之一,不是吗?
回想起梦里他们一边紧紧环绕着对方的肩膀,一边张开剩下的手臂保持平衡的样子,真像在狂风中摇曳的稻草人,也有点儿像不倒翁。
总之,跟他一起飘摇的感觉很好。
偶尔她也会因为噩梦惊醒,醒来之后巨大的空洞和孤独感将她吞噬,仿佛身处宇宙尽头,末日前夕,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时间还在继续,末日没有降临,在这样无止境的等待里,世界末日反而是一种令人奢求的终结。
“后来......”司施食指搅弄着自己的头发,像在搅弄一根不存在的电话线,“后来我就没再做关于暑假作业和高考的梦了,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意识自己在做梦的吗?”
裴弋配合地问:“怎么意识到的?”
“打字。”
司施说,“在梦里,我打字的速度永远都特别慢,但我其实用手机打字打得很快的。只有在梦里,每一次收到别人的信息,要么是手机卡顿,要么就是输入法出了问题,再或者是我自己的手指头不听使唤。总之想说的话,想打的字总是打不出来,也没办法回复对方,老是急得团团转。”
“次数多了,我就知道我又在做梦了。‘赶紧醒过来’,我会在梦里这样对自己说。”
但醒过来干嘛呢?
这个梦的内容,任谁听了都不会认为是一个会让人困扰的梦魇。打不出来的字,回复不了的信息,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都只是梦而已。
司施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无厘头,搞得对方都没法接茬。看一眼手机屏幕,惊觉自己已经占用裴弋这么多时间,她刚想道别结束通话,就听见裴弋问:
“你说梦里打字不方便,但你的视觉和听觉都没有受限,是吗?”
司施愣了一下:“是。”
“如果回信不方便的话,”裴弋说,“就去听和看好了。会坚持给你发件的人,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你,暂时收不到回信也没关系。”
就在他说完这番话以后,下一句奏响的歌词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像是来自宇宙尽头的电波,发出微弱回应――
“Don’t worry don’t worry baby.”
035.沿着世界的轨道向后滑行
这个星期从周一开始,薛文映每天都会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出现在司施家楼下,接送她上班下班,连司施需要拜访客户都一个电话随叫随到,业务娴熟且毫无怨言。
司施曾经旁敲侧击问过这样会不会耽误他本职工作,薛文映闻言露出一个款洽笑容:
“这么客气干什么。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我现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保障你的人身安全。退一万步说,哪怕我没有在裴总手下任职,没有接到他护送你上下班的委派。要是知道你这个情况,我肯定也是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工作再怎么也没有朋友的安危重要。”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客套下去反倒显得司施才是计较的那一方,只能庆幸这周加班不算严重,不至于让薛文映的工时也被迫跟着延长。
除了工作以外,她也没忘了谨遵周呈避免单独外出的嘱咐,平时需要买什么生活用品,都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了带回去。
钟媛听说后有感而发:“我本来想说这周先搬过来陪你一起住,现在有人接送你也好,既是咱们高中校友,又是裴弋安排的人,算是知根知底,这样你我都比较放心。”钟媛发来的语音消息吐字有点含糊,被司施指出“你是不是又在敷面膜”,她“嘿嘿”一笑,“被你发现了。”
“对了,这周六咱们班的同学聚会你还来吗?”钟媛懒得打字,唰地又发来一条语音,“我刚刚找班长打听过了,章浪也会来。你说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啊,都不在本地还一天天回来得那么勤。要单纯只是想跟老同学见个面叙个旧我就不说什么了,就怕这人是另有所图。啧,司马昭之心,其心可诛。”
前段时间班长统计聚会人数的时候,司施就以工作为由推脱过,架不住班长反复游说,最后成了“待定”人员。这会儿听钟媛提起章浪也要出席,她的立场愈发清晰:“那我就不去了吧。”
毕竟过去这几天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基本可以排除被本地居民跟踪的风险。现在唯一可疑的人物只剩下章浪,无论如何,司施都不想再同他产生瓜葛。
“行,那你在线上敲一下班长。”钟媛也觉得避免和章浪正面接触是最好的选择,“或者我到场之后帮你提一嘴也行。”
一星期很快过去,最后一个工作日来临。
周五这天早上,司施刚走到停车场,就看见一个脑袋从熟悉的车窗里探出来,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晰,脆而亮的声音倒是传得够远:“嗨,司施姐!”
“终于又见面了。”姚以棠扒拉着车窗招呼她,“快过来跟我坐一起,这样聊天方便。”
司施心里的讶异刚冒出头就被压下去,转念就意识到姚以棠多半是有什么事情,一个是裴弋的妹妹,一个是裴弋的下属,搭一趟顺风车无可厚非。
于是她向薛文映点头示意,放弃了副驾驶的位置,姚以棠早早拉开后座的车门,就等她坐过去。
“早上好,姚小姐。”
司施想起上次吃饭的时候就听姚以棠说过,她现在不工作,在家里全职备考,遂问道,“你要去哪里办事吗?”
“早上好呀司施姐,别叫我姚小姐,这么叫也太生分了。”姚以棠半嗔半恼地看了她一眼,“跟我朋友一样叫我小棠就可以了。”
司施早已见识过姚以棠自来熟的潇洒派头,从善如流更改称呼:“小棠。”
姚以棠这下满意了,主动挽过她的胳膊,解释道:“我和朋友约好了要去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探店。上次我不是把口红落在我哥的车里了吗,今天就蹭了一下小薛的车,顺便让他帮忙把口红取给我。”
司施点点头:“这样。”
姚以棠话闸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种热络并不显得聒噪,不惹人反感,相反,司施在她身上看见了久违的生机,只觉得新鲜和有趣。
姚以棠不是只顾着自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性格,分享完自己的一大堆兴趣爱好,反问道:“司施姐,你一般周末,或者平时有空的时候,都喜欢做些什么?”
司施想了想,说:“就躺着,刷刷手机睡睡觉什么的。”
“我还以为你会说喜欢看书看电影之类的。”和预想中的答案不符,姚以棠吐吐舌头,干脆省去铺垫,有话直说,“我今天要去一个小说作者的签售会,你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
司施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只当姚以棠脑子活泛,话题也跟着跳跃,笑容款款:“是你喜欢的作者?”
“是。”姚以棠毫不犹豫,“虽然我看过的书不多,但她在市面上出版过的作品家里都有,我也都看完了。”
“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看完的书。”她一脸骄傲道,接着又露出有点难为情的笑容,“实不相瞒司施姐,我阅读量很少,虽然都说学生时代是人的审美和表达最应该接受教育和塑造的时期,但我这人从小就坐不住,很多经典的口碑好的作品我死活看不进去。”
她边说边叹了口气,“也可能是我领悟能力太差的缘故,很多别人讲得头头是道的东西,我根本就没理解不了,越看越气馁,到最后索性就不看了,眼不见心不烦。”
司施表示她不是一个人,自己和她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尤其现在年龄渐长,反而越容易浮躁,静不下心来,很多大部头都啃不下去。”
“但后面我也看开了。”司施说,“阅读不是为了比较。每个人的大脑构造,人生经历和兴趣爱好都各不相同,对有的东西来电,对有的东西不感冒,这都很正常。”
“你不是有喜欢的作者吗?那与其说是理解能力差,不如说是有你自己的阅读偏好。比起阅读范围的广度,或许你潜意识里更加追求的是阅读某部特定作品的深度体验,这样也没什么问题,反而更私人更别有洞天。”
和姚以棠一样,司施曾经在学生时代也有过一位喜欢的作者,当时微博刚刚兴起,那位作者的粉丝数量众多,她关注对方过后试探着发过几条私信,都没有得到回应。
如果有人点开她的微博主页,就会发现此人的微博里一条原创内容都没有,入目只有满屏的转发和抽奖,活像一个工具属性点满的小号。
她从不在任何网络平台公开发表自己的想法和心情,就算是在中学时期,老师布置下来每天都写一则日记的任务,并表示不会收上去批阅,纯私人性质,只为了让同学们养成随手记录的习惯,顺道提高写作能力。司施也只会按部就班地,像写新闻稿一样,不偏不倚记录事件本身,绝无在日记本里如实吐露自己心事的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学着用上帝视角审视自己。
对某些孱弱而幽微的情绪,在更早一些的时日里,司施也曾有过零碎的记载。然而那些在夜晚随机发作的感性,到了白日之下再来翻阅,她就会如被窗外乍亮的天光刺痛般惊醒,难以再直面亲手写下的东西。仿佛随着日月轮转,她的心境也一个天一个地颠倒变换。
她始终无法正视自己。
直到发现曹钰的微博,以及她尚未设置关闭的私信。起初司施只是和多数人一样,怀抱粉丝心态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喜爱和支持,以及对新作品的期待。
很偶然的,就在学校花园里结束跟薛文映的对谈,替裴弋上完药拎着药袋回家的那一晚,她听见司宇在电话里洋洋得意跟同伴炫耀自己近期“战绩”,传播了多远的威名,缴纳了多少不义之财,用词中二幼稚,且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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