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回到属于自己房间的犄角,躺在床上,方能融化成一滩透明无骨的液体,不必化身为任何一种美好的形状。
司施没指望裴弋这种精英人士能理解她的割裂和摆烂,她和裴弋的生活习惯截然相反。
裴弋的作息和饮食规律而健康,运动习惯从学生时代延续至今,不论工作还是生活,行动起来都具体且高效。
两相对比之下,司施要是成天喊苦喊累,反而更像是一种娇纵耍赖式的撒娇。
还不如用一个“懒”字一笔带过。毕竟对懒人来说,连呼吸都可以算作每日有氧。
裴弋看了她半晌,问:“你在家就是这么过的?”
是啊,怎样?
一个人休息在家的时候,不吃饭不喝水什么都不干在床上躺一整天是司施生活的常态。这种“懒惰”是弥漫性的,久而久之,即便想行动也缺乏“硬件支持”。
就比如现在,司施空有饥饿的感知,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解决问题的手段。刚才的咖啡泡饭落入了裴弋的“魔掌”,司施有气无力地趴在桌面上:“我说过了啊,我这个人很懒的,在家里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像你那么自律。”
说完,司施费了点劲立起脑袋,下巴搁在手臂上,虚着眼睛看裴弋。
如果裴弋把她和过去对比,说什么以前的她更好生活态度更积极,她从今天开始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不会搭理裴弋。
幸而裴弋情商在线,没踩中她的雷区。他弯下腰,视线和她齐平,墨色瞳孔读不出情绪:“你确定这样是舒服的?”
“自律不是非得要对抗‘舒适’。”裴弋说,“一个人通过自律所能达到的最大成就,就是维护好自己内心的秩序。自我敦促,本质是出于对自我的关心,是想要支持自己,而不是成心跟自己过不去。”
裴弋心平气和地说完,拍了拍司施的头,接过她手里的咖啡往厨房走。
司施在他背后,明知道他没有恶意,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情绪。
就像“康复”的经验只能由痊愈的病人分享,“自律”的本质也只能由籍此获得过能量的人言说。
她陷入了某种强迫而封闭的思维,仿佛大千世界中,她就是那个活得不正确、不进步的唯一。
好像一眨眼,她又回到了小时候。总是闷闷不乐的自己,看到别人开心,她就会感到迷茫和不悦,好像快乐是一道费解的难题。
当别的小朋友都有了答案,只有她一直捱到太阳下山,左思右想,因为找不到快乐的诀窍被留堂。
是她太笨了吗?还是她所接受的教育和同龄人有了分歧?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天天长大了,在内心最暴烈也最纤细的时候遇到了裴弋。
她和所有思春期的少女一样,为了见到喜欢的人,每天带着宛若朝圣的心情迎接旭日。只要能看他一眼,就有了源源不断对生活的期待。
她太把这份感情当真了,以当今主流的观点来评判,这不健康也不独立。但她过往的人生乏善可陈,她渴望极端的痛苦和甜蜜,通过感官的刺激提醒自己活着就是对抗死欲。
再后来,她和裴弋分开,十年生死两茫。
成年以后的司施整日奔波于生计,睡觉是最低成本的重启。
爱是什么东西?她已经无暇顾及。
很多时候她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大脑运转如陀螺,连睡觉都一刻不停。为什么大街上每天都有人群往来,为什么世界好像永远不会崩坏?
她的眼前应接不暇,需要全世界都点穴定身,才能彻底地喘口气歇息。
显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她没有魔力,无法扭转世界的运行规律。
裴弋叮热提前在微波炉里备好的饭菜,走出来,看见司施又趴了下去,额头贴在手臂,身体轻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裴弋走过去,手臂抄起她的膝弯,把她抱到沙发上。她没有反抗,坐在他的怀里无声哭泣。
“对不起。”裴弋一下又一下顺着司施的后背,脸贴着脸,感觉心脏变成了一个容器,接住她湿润的点滴。
司施觉得裴弋是在无缘由地揽责,闷在他的肩膀上,恶声恶气地说:“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
她的声线喑哑,裴弋没有说话,环抱她的手臂收紧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司施平复下来,瓮声瓮气地说:“虽然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我还是很嫉妒你。”
嫉妒你的自律,嫉妒你的聪颖,还有你的脚踏实地,矢志不渝。希望你能永远这样,稳固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裴弋顺滑地接受了自己的人物设定:“所以我是一个反面角色。”
鉴于裴弋很少观看各类狗血小说和剧集,司施原谅了他的理解能力,耐心地解释:“通常情况下,会产生‘嫉妒’这种负面情绪的才是反派角色。被嫉妒的人往往拥有美好的品质和卓越的才能,总是能成为一整个故事的核心。”
“怎么会?”裴弋故意露出和他极不相称的、惊讶的表情,说,“故事是围绕着你展开的,你就是世界的主人公。”
“才不是。”司施说,“我只是在做梦。”
司施想起大一开学的时候,军训结束以后,所有新生都被拉到电脑机房里填了两套心理问卷的测试。
她以为只是走个形式,根据最本能的反应,刷题一般填完就交卷走人,结果第二天就被通知去一趟心理咨询室。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谓“缤纷的想象力”,有一个专业的学名,叫作“适应性不良白日梦”。这是一种行为成瘾,当现实世界遭遇压力和困扰时,她就会沉湎于幻想世界里,在其中寻找自我实现和情感支持。
归根究底,不外乎是无用的逃避而已,甚至成为了她适应现实生活的阻力。
“我之前,看过一集《哆啦A梦》的剧场版。”
在这样一个沉闷的时刻,裴弋突然提起了以前打发时间看过的卡通电影,不得不说,画面有些违和。
“你一个人看动画片?”司施的重点被成功转移。
虽然她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个成年人对动漫的青睐,但她并不记得裴弋有过这种兴趣爱好。
“全家团建。”说到这里,裴弋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当时我也在国内,我妈下了死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缺席。”
听裴弋的语气,集体观影应该是曹钰和姚以棠的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以后的事。
得知裴弋在过去的十年里,有过归国的经历,司施心里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但很快被压下去。
低低地应了一声“哦”:“那肯定很有趣。”
裴弋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往下说:“的确超出我的预期。电影里面有一段对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故事的最终反派告诉主角团,他是由辉夜星人制造出来的,是辉夜星人自己的想象力招致了破坏。哆啦A梦站了出来,反驳说,‘想象力才是未来,是对人的关怀。放弃想象的那一刻,才是破坏诞生的时候。’”
“同样,热衷幻想,这是你的特质,你的潜力。”裴弋对司施说,“如果这让你觉得很困扰,可以通过一些手段介入,进行合理的干预。”
司施神情怏怏,大脑正在消化裴弋刚才的内容,一时半会儿给不出反应。
裴弋也不勉强:“其他的后面再说,先吃饭。”
“我今天出门之后,给你发了微信,厨房有备好的饭菜,想说你醒了之后自己热了吃。”
听此,司施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有多荒谬,仅仅因为一顿没吃上的咖啡泡饭,就情绪崩盘。
也终于意识到她和裴弋的姿势有多不合乎正常的社交距离。
司施连滚带爬地从裴弋身上下来,不好意思地扯平衣角:“我醒了以后没看手机,直接打开房门出来了。”
“没事。”裴弋跟着站起身,神色如常,“下次我出门之前提醒你。”
综上所述,这就是“咖啡泡饭”事件的始末开端。一周以前的旧账,裴弋已经翻过不下三次,索性他只吐槽司施离谱的饮食,对其他情节只字不提。
但为了防止他突然袭击,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自己那天失态的样子。司施主动发出邀请:“别干坐着,我们来看电影吧。”
裴弋瞄她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看什么?”
司施再次发挥想象力,指着窗户说:“你看现在外面的天色,像不像世界末日会出现的场景?”
055.世界末日已延期
司施的左手边,大面积的落地窗外正对着附近氧气公园的山坡,没有建筑群落的灯火,真正的夜晚天地缝合,将所有生机吞没。
罡风骤起,带着摧枯拉朽的声势,流传着自远古而来的末日传说。
为了应景,司施找出一部末日题材的灾难电影。
裴弋记得她从学生时代起,就曾表现出对末日的兴趣。
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彼时的他们还是陌生人。
“你当时在干什么?”
一天的课程结束,裴弋等待司施放学,回家之前,先去操场走一圈。
话题随机抽选,聊到世界终结的预言。
裴弋回想片刻,说:“应该是在参加学校组织的义卖活动。”
“这么有格局?”司施面露赞许,煞有介事地竖起大拇指,“如果当时世界真的毁灭了,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你都在行善积德。这是何等的高尚,着实令人景仰。”
“学校才是真正的主办方,我不过是有幸参与,徒得虚名罢了。”
“别这么谦虚,君子论迹不论心嘛。”司施胳膊肘撞了撞裴弋,“义卖的最终结果总会造福到需要帮助的对象。何况你本来就是很好的人,不能因为有官方组织存在,就忽略掉你个人的贡献。”
司施夸起裴弋来从不手软,裴弋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溢美之词,听来听去,还是觉得司施的话最中听。
他眼眉含笑,反问道,“你呢,你那天在做什么?”
司施不假思索:“我在上体育课。”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司施凝视着前方缓慢下沉的琥珀色夕阳,回忆起当天的情形,“当时上课没多久,我们做完热身操以后,老师就宣布原地解散,放我们自由活动。下午3点14分35秒,我还专门记了一下时间。我站在操场的草坪上仰望天空,好像我潜意识就认为,末日来临是从天色的变化开始的。最后等来等去,等到脖子都酸了,还是最开始那片天,晴朗得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很相信世界末日吗?”裴弋听完盯着她看,“预言没有灵验,你看上去有点遗憾。”
“那倒也说不上。”司施瞥他一眼,反驳道,“我就是觉得世界末日听起来挺刺激的,历史性的大事件,正好被我撞上了,就想亲身验证一下。”
“你说实话,你就一刻都没有好奇或者揣度过它的真假吗?”司施不死心地追问。
“有过。”裴弋坦然承认。
“但这是我左右不了的事。如果是假的,那当然无可厚非。如果是真的,”他说,“那我就来不及遇见你了。”
裴弋说话的语气平静如常,司施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随时都能镇定自若地输出大招。
裴弋伸手抓住司施的胳膊,碍于公共场合,操场上还有其他人散步,等她脚跟站稳就将手收了回去。
司施看看天,又看看地,用自嘲掩饰心跳:“你这样显得我很没心没肺。”
“不会。”裴弋笑笑,说,“世界末日事关全人类的命运,会关注人类命运走向的人,怎么会没心没肺?”
但那也可能是以谣传谣的无稽之谈。
司施觉得裴弋对她的支持有点盲目了,忧心忡忡看着他:“要是我哪天不小心进了传销组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做错?”
涉及到违法犯罪,裴弋表现得很有原则:“这个不可以。”
司施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那我要是发展到你头上了呢?”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陪着你,最坏的结果是我们一起。”原则破灭了。
为了不连累裴弋:“放心吧。”司施拍着胸脯保证,“面对诱惑,我会擦亮眼睛,坚守本心,绝不会走歪路的。”
我会一步一个脚印,除了你以外的好运,我都不相信。
或许有一天,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人类文明终将覆灭不再。又或是在那之前,人类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选择集体逃往另一个安全的星系。
但现在――
“我宣布,”司施目光如炬,言辞肯定,如同掌管宇宙生息的神明,“世界末日已延期。”
“我们遇见了彼此,这是任何意外都无法阻止,全世界都要让道通行的事。”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司施一个人度过了成百上千个黑夜白天,世界末日始终没有降临。
心情每况愈下的时候,她就会想象末日的场景。全世界就此停摆,好的不会变坏,坏的已然不会更坏。
裴弋看着前方屏幕上的画面,指出她对末日假说的钟情不变。
语气平铺直叙,不褒不贬。
“我只是叶公好龙而已。”
司施摆摆手,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自己的认知已经比过往清晰,“真要有那么一天,如果我一开始就送命了,那还算好的。就怕到时候跟恐龙灭绝一样,不是瞬时的倾覆,而是不同地区不同种类一场旷日持久的灭亡。等待死亡的过程太漫长了,眼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最后百业凋敝,只剩下我自己。这种时候,活得越久越是一种折磨。”
更遑论在极端环境下,所必经的人性的丑恶,各式矛盾的爆发。
司施愿意想象的末日,更接近一种静止。而非那些具体的天灾人祸,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争端和惨状。
这部以“世界末日”为卖点的电影司施看过不止一遍,第一次看还是和裴弋一起在他校外的公寓里,所以现在更多是起到重温的作用。
她边看电影边分心和裴弋聊天,视线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地说:
“就像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绝对的安静和独处。但到后面我才知道,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闹中取静,是在市井烟火里有一小片属于自己的圈地。你真的把我发配去那种荒郊野岭,完全切断和人类交流的途径,我肯定受不了的。”
还有一处不为人知的要点,每次半夜被噩梦惊醒后,仿佛掉入了无生机的无底深渊,想到裴弋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司施就会觉得很安全。
电影情节进行到第一个高潮点,裴弋倏然探身靠近司施,扳过她的脸。
司施边吃边看正入迷,冷不丁被人打断,动作强势而亲昵。
离得太近,司施眼前的一切都虚化了,过了几秒才找回聚焦,瞧见裴弋低垂着眼眸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她的唇角。
“沾上酱汁了。”裴弋说。
36/45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