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施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地说,“有钱人一个比一个精明,人情往来拎得比谁都清。您当人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我们对他们有多大的恩情,能轮得到我们占人家便宜?”
“都你情我愿的,说什么占便宜。”奶奶眉间的纹路瞬时聚拢起来,欲盖弥彰地说,“咱们老家,也是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就你雯雯姐姐,你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还一块玩儿呢。她读书不行,就是个初中文凭,但好在人家长得漂亮会来事。刚成年就去了沿海城市的售楼部工作,没过多久就嫁给了当地一个房地厂商,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全家都跟着沾光。”
奶奶精打细算的语气就像在筹谋一笔生意,而司施无疑就是她用来上桌交易的筹码。
原来亲情是一笔债务,如果可以,她也想像神话故事里流传的那样,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让她归于尘土,归于虚空。而不是让自己像一块粘板上的鱼肉,任由血脉相连的家人垂涎或唾弃。
“您不是挺器重司宇吗。”司施冷笑一声,“别人再有钱有势,始终是外人,比不过亲孙对您忠心耿耿。”
“我这就回家把司宇给您叫来,指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种话,您还是留着跟他说吧。”
回到家,司施刚一进门,屋内翻箱倒柜的动静就叫她警铃大作。
循着声音的源头找过去,司施看见自己的房间房门大开,心下一惊,不详的预感迅速攀上她的背脊。
“你在干嘛?”司施三步并两步跨进房间,一把揪住司宇的后衣领。
房间里一片狼藉,衣服和杂物东一件西一件零落在地。
司宇原本蹲在地上翻找,被司施用力一拽,整个人身上一提,硬生生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脚跟。
回头看见司施,惊恐的表情一闪即逝,嘴角不服气地往斜上方一吹,颇有些股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司施一眼瞧见自己床头柜的锁头被重物砸开的痕迹,她面色一凛,厉声问司宇:“你是不是在偷拿我的东西?”
司宇甚至懒得狡辩,耸耸肩,对司施的问题不予回应。
司施见状,一只手牢牢攥住他的手腕,不给他逃脱的机会。另一只手拉开抽屉,不出所料,压在最底层存放现金和银行卡的信封已经不翼而飞。
她转过身,面对司宇:“把钱拿出来。”
司宇没动。
“姐,你帮帮我。”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前,司施的态度又如此强硬,司宇没法抵赖,索性卖起了可怜,“我之前找同学借了钱,现在期限到了人家来催了,我得想办法还给人家。奶奶身体不好,这事不能让她知道,咱们家只有你能帮我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司施冷淡地说,“家里没短过你吃短过你喝,你找别人借钱干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司宇立马烦躁地“啧”了一声,像肚子里憋了一股子气,此刻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
“我平时跟人出去玩儿,唱歌吃饭送礼,哪样不花钱?必要的时候还得参与一下其他高消费活动,家里没钱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不交朋友了吗?”
他说得振振有词,话里话外都是对现状的不满,丝毫没有考虑过比起司施,他已经不用争取就得到了家中的大部分利益。
司施压根不吃他理直气壮“卖惨”这套:“你要打肿脸充胖子我不管,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别想拖其他人下水。”
见司施态度如此坚决,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司宇干脆耍起了无赖:“我不管,你不帮我,我就去找裴弋。”
司施气笑了,奶奶和司宇,不知道该说他们天真还是愚昧,一个两个都把裴弋当冤大头似的宰:
“你当他傻是不是?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白白给你送钱?”
“他当然不会给我送钱,但他不可能对你坐视不理。”司宇两手一摊,“没办法,谁叫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到时候钱还不上,我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么棘手的状况,被人围追堵截学都上不了,就只能让那些人来找你了。裴弋要是真喜欢你,不可能察觉不到异样。”
司宇分析得头头是道,显然不是临时兴起。司施的脸色顷刻冷下来,浑身血液直往脑袋上涌,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最后说一遍,把钱拿出来。”司施眼神森然如刃,一寸寸剜着司宇,“再不还给我,我就报警,就算让奶奶知道也无所谓,我说到做到。”
没有人退让,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良久,“烦死了。”终究还是有所忌惮,司宇猛地挣开司施,胡乱从衣服口袋里抓出信封,毫不客气摔在她的脚边,喉间发出低吼声,“滚滚滚,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司施弯腰捡起信封,清点过内容,确认没有遗漏后,“咣当”一声摔下房门,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到达和裴弋约定的地点,司施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以至于裴弋见到她的第一眼,也跟着皱了一下眉。
他们约在司施家附近一片人烟稀少的空地上,待司施走近,裴弋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
他摸了摸司施的脸,眼神专注而柔和,用心丈量她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瘦了。”接着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这些天辛苦了。”
司施靠在他的肩膀,感觉自己空留一副躯壳在原地,灵魂则像梦游般抽离。
接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决而笃定:“今天见你,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反常,裴弋下巴安抚地蹭蹭她的发顶:“什么事?”
没有停顿,没有铺垫,甚至没有波澜,司施用最直言不讳的态度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感觉到裴弋身体一瞬间的紧绷,抱着她的力道骤然加重。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安静半晌,裴弋像才听见她的声音,低下头,找到司施的眼睛,双手紧攥着她的胳膊:“你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用司施从未见过的,严肃的神情说,“不要开这种玩笑。司施,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
司施扭动双臂,想要挣脱裴弋双手的桎梏,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只能放弃,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裴弋,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继续见面也改变不了任何。最终结局已定,又何必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呢。”
司施边说,边在心里责怪自己。
她还没有经济独立,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忍受奶奶和司宇。
如果那个人换成裴弋,如果有一天她因为物质条件的不对等,不得不仰仗裴弋。如果裴弋明明有自己的大好前程,却因为她不得不卷入和奶奶司宇的纷争……
不如就让一切都停在这里,趁这份感情还没有彻底变质,趁他们都还没有面目全非。
裴弋根本不信她的说辞:“我们同时同地站在这里,怎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还有什么‘最终结局已定’,”他突然笑了一下,用很遥远的眼神看着她,“我们俩想的结局,恐怕不是同一个。”
他反复在司施身上搜刮一切可能,“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司施说,“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只是之前忙着准备高考,所以一直忍着现在才跟你坦白罢了。”
裴弋沉默片刻,脸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镇定,执着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
司施毫不避讳地望向裴弋的眼睛,她看见裴弋的瞳孔有一瞬间的闪动,她想,那或许是被她眼里的冷静所刺痛。
而她毫不留情地,冷酷地继续说了下去:
“裴弋,你知道吗,经过这一次我奶奶生病的事,我突然发现,人的心理是有防御机制的。”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持之以恒地追求快乐和幸福,也有人会沉迷于痛苦,过去我只把这当成每个人不同的选择。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每个人对痛苦的想象都是有限的。”
“什么意思呢?”司施歪头笑了笑,这让她看起来残忍而亲昵,像在有意识地逗弄裴弋,“比方说,我会乐此不彼地想象自己为了爱情受苦流泪,但我绝不会用同样的心态来想象家人重病垂危。因为这样的状况一旦发生了,就意味着我的生活会增加更多现实负荷。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痛苦就会变得沉重而实际,并且迫在眉睫,我在这里面找不到一丝抒情写意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面对现实层面的困难,承受总比改变容易得多。”司施说着又笑了起来,“应该没有,你一直这么顺利,这么优秀,想要什么都会努力争取。那些奖项和荣誉,众人的称赞和喜爱,也都会向你飞奔而来。”
“可我不一样,你拥有的一切,是我奋斗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东西。我无力改变自己的现状,只能想方设法转移注意力,去想象那些美好的不属于我的东西。可如果只有美好,那就太假了,就好像我受过的苦都白吃了一样。”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我这个人很阴暗的。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种幸福,有人可以不用支付任何代价就能拥有。我想要幸福,却割舍不下痛苦。于是我选择为更风花雪月的事情煎熬,企图以此改善自己单调乏味的生活。”
“你对我来说,”司施看着裴弋,看着他的脸色因为自己流露出痛楚,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我用来白日做梦,逃避现实的工具。我现在醒悟了,这些所谓的对爱情‘美好和痛苦’的想象,无法帮助我解决任何现实中的问题。我已经对这些花拳绣腿祛魅了,你在我这里不再有用武之地,我也不想再抽出时间应付你了。”
“至于奶奶生病住院转去特需病房的开销――”司施有意无意拖长了语调,说,“我来之前,把钱放在你校外那间公寓进门左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儿吧?别找错了地方。”
裴弋的反应不出她所料:“我们之间,没必要算得这么清楚。”他握住她的手微微颤抖,像根本没有听进去司施刚才那番自我剖白,仍然固执地把彼此捆绑在一起,“我想尽可能地为你做点什么,这是我自愿的。”
司施耸耸肩,无所谓道:“老实讲,这钱我本来也没打算还给你,毕竟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拿点‘分手费’不过分吧。”
“但奶奶醒了以后,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说什么都要自掏腰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钱还给你才行。”
“那好吧。”司施撇撇嘴,拍了拍他的肩,不以为意地说,“今天起,我们两清。”
“我要说的说完了,你走吧。”
裴弋站着没动,他的脸上遍布阴霾:“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司施嗤笑一声,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严格意义上,我们本来就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以前还能图你带给我的情绪价值,现在感情没了,我还能图什么,”她眼珠子一转,“真要继续下去,我就只能图你的钱了。”
“无所谓。”裴弋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配合她的胡言乱语,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果你图的是钱,那正好,我不缺钱,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拜托。”司施像听了一个笑话那样,反应夸张地说,“你都要出国了,我还怎么在你身边?你又凭什么指望我留在原地等你。”
司施说完,忽然有些好笑,她现在的面目,一定非常自私和丑陋,没有人能受得了。
裴弋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忽然,他扯了一下唇角:“我可以放弃。”
“我了解过,中国境内有中外合作办学的高等院校。我可以办理转学手续,就在国内念本科。”
裴弋的语气有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无论司施说什么,他都会偏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司施强装镇定的面具出现一丝皲裂,她没想到裴弋能为她做到这种程度。她觉得自己可恶又可耻,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因此心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甜蜜。
但她很快清醒,如果裴弋真的因为她放弃明眼人都能看出更好的选择,那她用尽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你。”司施静了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无情,“我喜欢的是被塑了金身的你。如果你从哪一天开始走下坡路,变得不如从前。那我从今往后只会把你当成我的黑历史,更不愿意提起。”
裴弋终于没办法了,他像是束手无策那样,颓唐地望着她:“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做。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做什么都没用,你不要白费功夫了。”司施咬咬牙,狠下心,“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了。现在的你出现在我面前,只会给我带来困扰。唯一让我不更加讨厌你的方式,就是我们不再联络彼此。”
说完,她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截了当地转过身,只身往和裴弋相反的方向走。
“司施。”
裴弋叫住她,用很疲惫的声线,最后一次,“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实在不想说,我不会强迫你。我只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不要因为外界的压力做出违心的决定。”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沟通,我也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我会等你。”
此时此刻,司施庆幸自己背对着裴弋,让她可以隐藏自己的表情。
“裴弋。”她也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呼吸,不让裴弋发现自己痛苦的端倪,“不要自己骗自己了,我现在很清醒,没有任何人委屈我、强迫我。我现在说的做的,就是我想要的。没有你,我照样能过得很好,希望你也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裴弋的语气带上了质问,转瞬又低落下去,变得自嘲,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没关系,事到如今,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别的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回头,我就跟你走。”
忽然间,一阵罡风刮过。往事如碎片般席卷而来,密密匝匝将司施包围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也是因为风的侵袭,司施这才发现,原来天空没有下雨,刺骨的凉意只是因为自己淌了一脸的泪滴。
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不能前功尽弃。她步履不停,耳边不时有风声穿行,告诉她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
061.实实在在踏入过我宇宙
年少之人总有一种理想主义,即希望自己珍爱的一切都能住进无菌主题乐园里。却往往受困于有限的生活经验,一旦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境地就形同孤立。
尝试着解决问题,随即发现过往的方法都不奏效。污染源始终屹立不倒,清洁变成一种徒劳。
于是宁为玉碎,捍卫净土的唯一方式就是摧毁。
司施尽量用不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还原了当年的事件本身,和她的心路历程。
裴弋的面色越听越沉,启唇,还未出声,司施抢先一步:“你说了你可以接受的。”她看一眼裴弋,嗫嚅道,“我不想和你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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