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阳在心里默念。
“刚刚的事,谢谢你。”
下楼以后,荀阳和严冬彼此默不作声,只是一并往前走着。直到看见「寻阳游泳馆」几个字,严冬停下脚步,先开了口。
荀阳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反应了下,意识到严冬说在说假装情侣的事,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怪我突兀就好。”
“怎么会,你当时不那么说,我姑就会一直说下去。你那么说,以后她可能就不会再提了。毕竟这件事在我这,是断然不可能了,想到没完没了的纠缠,我确实困扰。你一下就断了她的念想,是解了我的难题。我知道,你看过那个新闻,你也是为了帮我。她大概也是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吧。”
“她只怕是为了有更多的新闻能拿来报道吧……”荀阳咬牙小声说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你怎么知道我看过新闻?”
“你打开搜索引擎的时候,我无意看到了搜索记录。”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和下午那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你一定也看到了,舆论都说我是骗彩礼的。”
荀阳之所以知道新闻的事,全凭当初二豪告诉他――那些新闻,都是大豪和严爱人一起制作的。他已经编好了另一个理由,若严冬问他是怎么把她和新闻女主对上号的,他就瞎编一个。哪知严冬根本没问,她似乎默认自己的“丑闻”人尽皆知,甚至可能发生过走在路上被人认出来指指点点的境况。
“我相信那不是事实,但你为什么任凭那些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呢?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
严冬看着荀阳灼热的眼睛,恍惚间以为他在向自己质问另一件事。
她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视线,低头看着爬满街道的斑驳树影。
“真相……大概因为……真相更脏吧。”
荀阳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严冬,和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更不用说,和十年前那个站在阳光下一脸灿烂的小女孩……当初那个飞扬在爷爷摩托车后的白色裙角,此刻灰头土脸地耷拉在她的踝边,没有一丝生气。
“他……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女方订婚后被未婚夫下药迷奸,事后要求退婚”
“男方称一切只因女方没有情趣,无奈想出的助兴之法”
“男方称婚事近在眼前,不觉自己违法”
“订婚后未征得性同意算不算强奸”
“男方坚称女方对助性药物的使用知情,且享受过程”
“女方家长劝女方如期结婚”
“女方家人证实,症结为女方恐婚,从头到尾与迷奸无关”
“订婚迷奸事件可能以结婚收尾”
“
女方结婚,将获得男方赠予豪宅2套,名车1辆”
“
订婚迷奸女主婚事最终取消”
“女方家人迫于舆论压力将彩礼款18.8万元和2枚戒指退还”
“男方虽要回彩礼钱,其它方面开销仍损失20余万”
严冬知道,荀阳一定好奇,对一个女性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些似是而非的描述更肮脏。
可她也知道,那个让她真正颤栗的真相,一旦说出口,等待她的就是永无止境的伤害。
只要她沉默,那条新闻顶多显得她遇人不淑,显得她家人是非不分;再不济,就是被一群因为彩礼问题破防的人围着骂,被一些“爱丁堡”冠以“矫情”的万能罪名肆意讽刺,被网络断案人士“定罪”为骗婚女永世不得翻身。用母亲的话――最坏的情况是嫁不出去。
她倒觉得,那也不算坏。
和她真正恐惧的事情相比,那些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
更何况,骂一阵,这件事也就无人记得了――用姑姑的话便是,大部分人也不知道新闻女主的真实身份。
姑姑当时借关心之名,让严冬描述经过,却偷偷录下她们的对话,再打上马赛克,做成新闻,一炮而红。
那些新闻的每个字,都出自严爱人之手。
面对严敬人的责怪,严爱人只说,她已经39岁了,再不抓住机会就一辈子都是商业频道的合同工,她出爆款的机会不多了,一定要在40岁之前用尽方法进市电视台,这样她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反正这婚结不成了,不如成就了她,省的这场婚事鸡飞蛋打了严家没一个人能落了好。而且脸都挡住了,声音也做了处理,放给全市人的人看,又不是之前在小县城里,没人能对得上号。
严敬人一向宠溺这个妹妹,对方先斩后奏,事情已然闹大,他也只能由得她去。
一系列的“反转”和层出不穷的“解读”,让这件丑闻闹哄哄地在电视台挂了一个月,严爱人在电视台的声望长势喜人。
男方看女方闹上了新闻,家里人出于报复,一气之下把事情捅到严冬即将就职的公立小学,严冬的编制工作也丢了。
放在平时,杜俊芳即便念着严爱人两口子多年来对女儿的照顾,遇上这种事情也是忍不了的。可偏偏这件大事,杜俊芳吞下了,话里话外竟没怎么责怪严爱人,只说严冬作怪,好好的一桩婚事给她作黄了。
而严冬最庆幸的,就是她当初事发,即便面对家人,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姑姑也就没有爆出那件最最可怖的环节。不然全民乐道的就是另一件事了,等待她的会是比现在更加黑暗的深渊。
最关键的是,她知道,就算没有新闻,她对家人说出那件事也于事无补。
那种事,如果说了管用,她早就说了。
她长到22岁,不是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她也尝试过告诉家人,除了让自己更难堪,没有一丝用处。
和外人的指指点点相比,她更害怕来自家人的羞辱与失望。
她习惯了在家人的期许下,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正常人”。
“你和你姑姑姑父……好像走得挺近的。”
看严冬沉默,荀阳不忍再戳她痛处,只好换了话题。
“是啊,从小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父母在一起都久。他们很多时候……都挺疼爱我的。”
“那……你们感情很好吧?”
严冬缓缓点头。
“她早年一直没孩子,可能真拿我当半个女儿了。我爸妈忙,她没少带我到处吃吃喝喝,给我买漂亮裙子。”
可是,刚刚严爱人不顾严冬是否能接受,就当着陌生人的面提及她噩梦里的男人,还要撮合他们的婚事,不难看出她并不真正在意这个侄女,私下里的态度恐怕更不尊重。如果真像严冬说的,严爱人对她很好,那大概也是一种入侵式的情感施舍吧。
看荀阳没说话,严冬像是刻意补充似的,强调着姑姑对自己的好。只是那份强调,更像是严冬说给她自己听的、二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她没结婚之前,我们就一直在爷爷奶奶家生活。奶奶最疼她,她好东西多,给我的好东西也多。她爱美,也喜欢小孩子吧,常常打扮我。小时候,没少照顾我。”
小时候……
荀阳又想到那个军乐队排练结束后出现的铁盒,和家里被警察搜出来的金耳环一样,来得没有任何征兆。
“严冬,你小学的时候真的不记得我吗?”
严冬疑惑地看着荀阳的脸――那张明媚到不容一丝阴霾的脸,稍作停顿之后,摇了摇头。
“难道……你记得我?”
“你那会儿,集水浒英雄卡吗?”
严冬一愣,眉头微蹙,又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我从来不喜欢那些东西。”
19 空屋
楼道的灯灭了。
黑暗又漫了上来。
看同学大概都睡熟了,李峰爬下床,轻轻地打开了宿舍的门。
今晚分头行动时,负责跟踪琪琪的蒋晓美不知道自己会去多久,便和李峰约好,等宿舍熄灯后,在划分男女区的铁门那里,也就是她昨天扮鬼藏身的3楼拐角处碰头。
李峰守在约定地点的刷卡饮水机背后,回想着过去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切都像被他的梦驱使着――自从妹妹溺水,他就一直做的那个梦。那个妹妹永远湿漉漉的梦,那个如母亲所愿真的配了阴婚的梦,那个红色的花轿和血水掺杂着黄色的风雨和泥沙的梦,驱使着他为妹妹做最后一件事。
终于,蒋晓美心事重重地出现了。
她的头发没来得及洗,上面残留的柿子粘液也早已变干,发丝变得一粗缕一粗缕的,整个人看着很是狼狈。更狼狈的是她的心情,那张平时桀骜不驯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沮丧。
“怎么办,我担心琪琪……会出事。”
“发生什么了?”
“她和白主任分开之后,就一路往东方路尽头走,离学校的方向越来越远,我就一路跟着,一直到最西,她拐到了齐蜀路,我又跟着她走到尽头,结果就……就跟丢了。那附近正好是夜市,到处都是小商贩,也没有什么小区,我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人,就回来了。结果一直到熄灯,她都没有回来。我给她打电话,没人接……”
“她之前有过夜不归宿吗?”
“有……有跑出去上网,但次数很少。”
“那会不会,今天也是去上网了?”
“我不知道,可是她刚刚的样子就像是听白主任的话,去了他指定的什么地方等他……”
“这样,以防她真的是去上网,我们先别惊动学校,你先回宿舍,说不定明天上课之前她就回来了。我……我溜出去找一趟严老师。”
白天严冬替他们出头的事,让李峰和蒋晓美对她多了一丝信任,同时严冬和白海平的关系也让李峰觉得,她或许可以做些什么。
蒋晓美不置可否,呆呆地看着李峰从楼道的窗台处,顺着窗沿和排水管一层层爬了下去――像平日里晚上溜出去上网的那些男生一样。
李峰知道,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和储藏室一样,都在西边,昨天严老师就是在回宿舍的路上撞见了恶作剧,这才“救”了他和蒋晓美。
所谓的教职工宿舍其实就是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和校区仅隔了一道大门。好在那道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那几间房子掩于一排浓密的柳树之中,像是悉心隐藏的秘密,独立于世。夜晚的风里,那些柳条像是一个巨大的拂尘,轻轻扫动着屋顶,时不时发出沙沙声。远远看去,禅意之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像是有天外巨物在黑暗中窥视着一切。
大概其他老师都成家了,没人住这,整排房子只有严老师一个人在住。
她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像是刚刚进门。
李峰鼓起勇气,敲响了严冬的门。
严冬拉开窗帘瞧了一眼,借着外面的路灯看清是谁后,赶忙开门。
“李峰?你怎么会在这?出什么事了?”
李峰把蒋晓美的话复述了一遍,只是他不想把更多人拉进来,把目击者说成了自己――是自己放学后看到琪琪和白主任在东方路交谈,接着琪琪就消失在了齐蜀路那边的夜市,至今没有回宿舍,打电话也联系不上。
他在描述时特意强调了,琪琪就是今晚吃饭时被白主任提到的那个,和李谷一起接受过严爱人采访的女生,又作为目击证人指明了琪琪消失前最后见的人是白主任。
严冬听完李峰的描述,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早上,她在储藏室门外听到了李峰和蒋晓美的谈话,接着看到他在姑姑家楼下鬼鬼祟祟, 晚餐时又说破妹妹的事对姑父多加试探,严冬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表妹嘴里那句“中考成绩全市第五”,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李峰舍弃重点高中跑来民办体校,就是为了寻找妹妹李谷死亡的真相。只是现在,他把目光锁定在了姑父白海平身上。
“你先回宿舍吧,我出去找找。”
说完,严冬往无袖白色连衣裙上披了件针织开衫,关上门匆匆离开了。
李峰看着严冬离去的背影,有些自责。
忽然,周围溢起一股臭味,是……夹杂着尿骚的腐烂气味。
他转过身,审视着那一排房间,心底响起不安的节拍。
脚下是长了青苔的砖路,年久失修,李峰踩在那些裂纹上,顺着严老师居住的最左侧房间,慢慢寻着气味向右挪步。
第二间,空房间。
第三间,空房间。
第四间,也是最后一间,里面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
他凑近窗户,那股气味强烈了起来。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朝窗户里照去。
不知是门缝里吹进了风还是怎么,窗帘卷起了一角。
李峰看见里面的东西,吓得手机飞了出去,整个人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被那缕巨大的“拂尘”俯视着,一阵压迫感袭来,他出了一身冷汗。
里面,是一笼又一笼奄奄一息的兔子。
狮子兔、长毛兔、草兔……各式各样他看不大清楚,但是无一例外,它们的身体都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仿佛能数出每一根肋骨。
它们的眼睛暗淡无光,像是将熄的灯。
它们的毛发没有一丝光泽,脏乱、纠结,毫无往日人们对兔子柔软洁净的印象,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毛绒玩具,沾满了灰尘和污垢。
它们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是受刑的苦囚,动作迟缓而艰难。不,像炼狱中的罪魂,在经受魔鬼的惩罚。
而有着天使面庞的老师,就是掌管这间地狱的魔鬼。
那些兔子横七竖八地躺在笼子里,有些可能已经死掉了。
他瞬间明白了蒋晓美说的,学校后面巷子里捡来的死兔子,出自何处。
可是,严老师为什么要虐待兔子呢……
她和妹妹的死有没有关系?和琪琪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她和白主任是一伙的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兔子到底代表什么?
李峰只觉手脚发软,试了两次才从地上艰难地爬起。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课前,严冬把李峰叫到外面的半露天走廊。
“跟你说下琪琪的事,她昨晚没事,只是回家了。但她最近确实不太舒服,跟我请了假,想休养一段时间。她让我向你转达谢意,老师也对你没有莽撞处理、能先找老师提出表扬。昨晚听了你妹妹的事,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节哀’,你爸妈就剩下你了,你要是做傻事,他们怎么办?以后遇到困难,随时找老师,有事情一起想办法解决。”
李峰疑惑地望着严老师,他觉得她温柔也坚强,感性又理性,充满爱心和责任感,可是她刚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不敢想象琪琪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好了,你回教室去吧,该上课了。”
是严老师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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