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茗心看她泪眼朦胧还要镇定微笑的样子,自己也感到鼻酸。
秦郁棠是很傲的,像她这样的人,最不屑袒露自己的弱点,哪怕诱之以糖衣炮弹,也很难撬开半点牙关。
可她今天却主动交代自己的难堪与落魄――季茗心不傻,他知道这是对自己脸上那个巴掌印的宽慰。
看样子,她来时就已经做好了“舍己救人”的准备,可她来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挨了一耳光啊……
季茗心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合住了她的手,慢慢放在自己膝盖上。
他猜到了,秦郁棠大概率是看见季然扇自己那一耳光的,她亲眼目睹自己受辱,所以才特意跑来袒露伤疤,只为了替人舔舐伤口。
很温柔的一个人。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那时候小伙伴都觉得秦郁棠聪明、厉害、大方讲义气,只有季茗心觉得她这个人其实很温柔,所以在茫茫人海里选择了接近她,跟着她挤进陌生的社交场。
一点儿没变啊……果然是颗坚定自转的恒星。
“不瞒你说,我也想过死了拉倒――”季茗心接过接力棒,开始讲述他在季然控制下的这些年,被逼着去尝试各种体育运动,试过极度危险的,眼睁睁看着一起训练的小伙伴成了植物人,直到在羽毛球上展露出一定的天赋。
“然后就是不停的练习、重复、训练……别人都有享受运动的机会,我被看得死死的,连一场路边打打野球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上场,都要筋疲力尽……”季茗心手上的茧子很明显,秦郁棠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肤格外粗粝些。
他对于自己的运动生涯有一缸苦水要倒,10分钟还没倒完,秦郁棠有点儿不耐烦了,抽出被他捂得发烫的手,开门见山地总结道:“所以是你爸妈太偏心,不想让小儿子吃苦,所以才逼着你去当运动员的是吗?”
“是的。”
“那你这脸怎么回事?季然为什么打你,也和她小儿子有关系?”秦郁棠用手背碰了碰他下颌。
“她想让我打幡摔盆,但是要喊我弟的名字。”季茗心说出口都觉得害臊,这不荒唐吗?全村人都知道这是冒名顶替,这可真成了实实在在的“骗鬼”了。
“为什么啊?”秦郁棠真不理解,季茗心的职业成绩和身材样貌,哪样不比那个小的好?
“因为……我是非婚生子,没有爸爸,说是不能进族谱。”
这回轮到秦郁棠“哈”了一声,她既震惊又不解,21世纪了,还要看爹论儿子的尊卑?
秦郁棠:“你答应她了吗?”
“没有。”挨了一巴掌也没松口。
“好样的,那出殡那天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
“你别想了。”秦郁棠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我带你跑吧。”
第三十章
季茗心唰唰眨了两下眼,发现秦郁棠居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她是来真的!
于是他也立马坐直了,身体转向对方,膝盖碰在秦郁棠的腿边:“怎么说?”
“你不是马上要去北京集训吗?”
“嗯,后天。”队里一共只给了三天假,这三天季茗心原本是计划陪秦郁棠还有群里两位朋友吃饭的。
“今天就走吧。”秦郁棠摊开手掌默默算数,歪头思考了两秒:“今晚就走,你需要多少时间收拾行李?”
“两分钟。”季茗心顿了顿,补充到:“我在这儿没什么行李,但是宿舍里不少。”
秦郁棠压下眉毛:“宿舍里的三小时,够了吧?”
季茗心:“够了。”
秦郁棠点头:“好,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什么也别带,从你家院子里翻过来,咱们从后门走,你小心别蹭到我家那颗死桃树。”
“行。”季茗心已经开始兴奋了,左右两边脚掌不停地交替离地,像极了球场上的准备动作――这可真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俩人匆匆约定完,季茗心那边就被叫回去倒茶了,临走前,他突然想起来一个技术难题,虚心请教到:“夜里没班车,咱们怎么走?”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秦郁棠冲他神秘一笑。
黄昏时分,季茗心照例吃了流水席,期间不停被同桌某位自称二舅伯伯的中年男性打探现状。
对方问:“现在在干什么?”
他答:“半工半读。”
对方又问:“怎么还半工半读?打的什么工,你还没成年吧?”
“私人小老板,我就陪人练羽毛球的。”
“噢――”二舅伯拉长了调子,重复到:“陪练啊,没什么前途。”
“是。”季茗心漫不经心地跟着附和,满脑子都是秦郁棠那个疯狂的计划,他心已经飘起来了,屁股却还坐在这条长凳上,被迫闻着老男人散发出的酒气。
“我看你条件不错,有没有兴趣学个手艺啊?以后也有个饭碗,比给人当陪练稳定多了咧。”
“什么手艺?”他心不在焉地问。
“按摩,我有个相好的,在市里开洗浴中心,他们蛮缺男服务员咧,工资比好多写字楼里上班的人都高……”二舅伯看他的眼神愈发露骨。
这句话从他左耳朵钻进,习惯性地没经过大脑处理,险些要被直接从右耳朵放行,幸好季茗心在对逃跑计划的幻想中分了一丝神,虽然慢半拍,还是反应了过来。
他挑葱花的筷子一顿,抬眼看着对方,凌厉地反问:“你上我这儿拉皮条啊?”
全桌人的目光都积聚了过来,二舅伯连忙否认,红着脖子说:“什、什么叫拉皮条啊,你自己没见过世面――”
季茗心端起手边满满一纸杯的果粒橙泼在了他脸上,他离家太久,已经将乡音忘得一干二净,捡了句记忆中最脏的脏话,用普通话骂出来――“我操你二舅奶奶。”
对方脸大如盆,头顶又光滑无物,两处加起来,挂了半个平方的橙汁果粒,看着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于是,桌上的其他食客一哄而散,纷纷退开到安全距离,观看擦干净眼的二舅伯掀凳子扯喉咙,二舅伯的乡音倒是土得很地道,他一张嘴就能喷出无数远超出季茗心理解极限的脏话。
放在平时,季茗心还要保持理智,控制一下自己。
但是今天他完全控制不住,一想到待会儿自己就要做出件无比疯狂的事,便觉得此时提前发疯,揍这老逼登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宣泄民愤了――他伸手从桌边摸了双筷子便冲上去。
俩人很快打作一团,流水席大棚里,骚乱由一点向周围以放射状扩散,季然赶过来时,季茗心正单膝蹲在横躺呻吟的二舅伯旁边,将木筷子掰成两截插进土里,冷冷道:“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过最好别见了,你这种垃圾还是早点死了好。”
季然火冒三丈地拽走了他,把人扔进房间,隔着门痛骂一顿。
她忙得很,还要去给这场闹剧善后,骂完便走,季茗心在房间里搜索了20分钟如何撬锁后,忽然发现季然忘了反锁门。
他欣喜异常,抓起换洗衣服冲去卫生间,仔细洗了个澡,时间充裕,他甚至对着镜子刮了刮胡子。
脸上有一处淤青,除此之外没受什么伤,很好,他对着镜子左瞧瞧,右瞧瞧,不能更满意――伤疤添加了他成熟男性的魅力。
洗完澡,季茗心饿着肚子在房间里等秦郁棠消息,10点多时,外边喧闹的道士终于撤了,秦郁棠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
季茗心正要接,有人敲门,他立马把手机藏到了被子底下,警惕地喊道:“干嘛?”
“你还吃不吃饭?”季然搞明白了二舅伯的真实职业,自觉理亏,但不肯屈尊降贵地向儿子道歉,只能做到捏着鼻子从自己搭的梯子上下来。
“不吃了。”季茗心熄了灯,门外的人犹豫几秒,还是离开了。
这时他才松口气,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小声道:“现在走?原计划?”
“嗯,我在院子里等你了。”秦郁棠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点异样,仿佛他们不是要一起逃跑,而是要一起出去遛个弯。
“马上。”这股镇定给季茗心注入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掀开被子,穿好鞋,带齐证件、手机充电器,出房间时还顺手关了门。
儿时觉得无法逾越的院墙,现在一撩腿就能翻过去,他轻盈地落在秦郁棠家院子里,为膝盖考虑,顺势蹲了一下,被等候在一旁的人托住手肘。
“没事儿吧?”秦郁棠看着他。
“没事儿。”季茗心摇摇头。
“好。”秦郁棠干脆地甩开了他的手肘,转身压低嗓门道:“跟着我走。”
俩人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进了厨房,开厨房的小门,外边是一大片菜园,附近的住户几乎家家都在这里有两垄自留菜地。
“小心别踩着菜。”秦郁棠打开手机的电筒,领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菜地里绕行,经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们总算找到菜园的另一个出口。
出去就是条乡野小路,挨着大片的农田,估计才铺成水泥路不多久,季茗心蹭了蹭鞋边的泥,正要问下一步怎么走,就听见秦郁棠冲路边一辆隐匿在夜色中的面包车挥手:“石头。”
车前灯亮了,打在俩人身上,季茗心循着光看去,只见石天一同学降下了副驾驶的窗户,伸出颗圆滚滚的寸头来,伸长了胳膊用力摇晃:“快来!”
这当真是如在梦中了。
季茗心和秦郁棠并排坐在后座上,刚过18岁没多久的唐乐橙是这车里4个人中唯一有资格考驾驶证的,才拿本一个多月,便一脚油门,带着4条疯狂的灵魂驶上了高速入口。
第三十一章
四人到达火车站,已经是凌晨12点半,高铁动车都在站里休息,符合秦郁棠和季茗心需求的,仅有一列t字头的绿皮,它会在0点45分停留该站,3分钟后发往武汉。
“票都买好了?”石头下车,被寒冷的晚风吹得直搓胳膊。
“买好了。”秦郁棠10分钟前缩在后座买的票,此刻距离开车只剩下一刻钟,12306上显示已经在检票了。
“谢谢,我们得进去了。”季茗心提着秦郁棠的包,绕过石头,去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准备同辛苦了一路的司机道谢。
车里的唐乐橙降下窗户,白色烟雾涌出来,对季茗心的脸扑个正着。
俩人大眼瞪小眼。
季茗心率先反应过来,开口:“谢谢你送我们过来,乐橙。”
“啊,好,拜拜,拜拜。”唐乐橙夹着只刚点燃的烟,颇不好意思:“哎,抱歉,我有点儿困,我――”
她左右看了看,想找个烟灰缸摁熄手里的烟,没找着,烟被从季茗心肩侧伸进来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石头倚在车边,接着抽了口那根半截烟,扭头把烟吐向身后,又转回脸冲已看呆的二人道:“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秦郁棠对着他说不出场面话,于是这个责任落到了季茗心肩上,他想了想说:“肯定有机会的。”
石头笑了声,没再穷追猛打,猛吸两口,把烟头丢在地上,脚尖一碾,搔搔下颌,开玩笑说:“乐橙,那个话怎么说来着?”
唐乐橙趴在方向盘上看他:“什么话?”
石头上半身朝向她,下巴冲秦郁棠和季茗心撇了撇:“就是那个,咱们学过的,苟富贵……”
秦郁棠干脆利落地说:“不相忘。”
“你们俩以后最好都混得巨他妈成功。”石头转回身,鞭策他们。
“那必须的。”秦郁棠上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季茗心来不及思考,也跟着上来抱了一下。
石头把人推开:“行了,赶紧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秦郁棠拉着季茗心的袖子冲进了火车站,俩人都没什么行李,一路畅通无阻,火急火燎地赶上车,刚坐下来,屁股还没热呢,车就启动了。
季茗心替秦郁棠把背包放上行李架,收了双臂坐下来,秦郁棠正好拧开一瓶水递给他。
“谢谢。”季茗心接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俩人中间隔着块小桌板,秦郁棠手肘垫在桌板上,手掌拖着下巴,笑着冲他挑挑眉。
“怎么了?”季茗心擦擦嘴问。
“你没发现吗?”秦郁棠左手比划了个夹烟的动作,假装从自己嘴边抽出烟,调转烟头方向,上半身前倾,将烟屁股塞进了季茗心嘴里。
她的手指并没碰到季茗心的嘴唇,却让季茗心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后仰了下,愣住,顿了两秒才恢复正常:“啊,是有点儿怪……”
“这叫有点儿怪?你真迟钝。”
“那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情况?”季茗心反问。
“还能什么情况?”秦郁棠耸耸肩:“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呗。”
季茗心又拧开手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看向窗外,火车驶离城市,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过了片刻,他问:“那你明知道石天一女朋友在旁边还抱他?”
“不然我还得趁唐乐橙不在的时候抱吗?”
季茗心内心鼓出一个不满的泡泡,看吧,她总是有理。
秦郁棠接着说:“再说你不是也抱了――我挺舍不得他们的,那一瞬间想抱一下,就冲上去了,人一辈子就活那么几个瞬间,我不想留太多遗憾。”
好吧,季茗心沉默了,她真的总是有理。
“会再见的。”他轻声说。
秦郁棠不置可否,火车上的灯熄了,车内的黑暗与车外的黑暗融为一体,她裹紧外套,斜靠在窗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先睡会儿吧,我会叫你的。”
季茗心睡不着,他靠在震动不止的车厢内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郁棠的睡颜,脑子里纷纷乱乱过了一堆事。
半天而已,怎么像过了半辈子一样长呢?
来车站的高速上,唐乐橙用不到一千块的车载音响给他们放《稻香》,几个人都听嗨了,七嘴八舌地讨论当年最爱的歌手,大声吐槽对方的品味,又互相揭发小时候的糗事,一路上车里的说笑声都没停下来过。
可车一到站,他们立即就分手了,甚至那俩人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个羽毛球运动员,他也不清楚对方现在的际遇,他们之间形成了无言的默契:只聊从前,不谈以后。
那么等这辆车到站,再或者,等他登上去北京的飞机,他和秦郁棠还会再见面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所有相交线都会走向分岔,但……季茗心在黑暗中抬手,指腹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唇,回想方才那一瞬间的亲昵,呼吸为此而暂停了几秒。
心里更乱了,他尝试去理清楚,自己的确是动了心,那么秦郁棠呢?
她可完全看不出对自己有什么朋友以外的心思。
她喜欢我吗?如果现在不喜欢,以后会喜欢吗?该打直球吗,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做好方案徐徐图之?毕竟不管打仗还是比赛都讲究个战略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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