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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门——猕猴桃干【完结+番外】

时间:2024-12-21 14:53:43  作者:猕猴桃干【完结+番外】
  秦郁棠笑着走过了自行车棚,棚顶已经被雨水冲出了破洞,修车的人更是早就不在了,几个穿校服的初中生从她身边走过,正在叽叽喳喳讨论着王者荣耀里的新英雄。
  时间是很神奇的魔法,它不是改变某个人,而是改变某代人,这个街道构成简单的小镇,围绕小镇蔓延开去的乡村,说到底,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大变化,但关于这里生活的记忆,她想只有季茗心一个人能够与自己产生共鸣。
  某种程度上,只有季茗心认识童年的秦郁棠,再往深了说,他是她生命组成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拿走倒不会死,但会永久地空出来――那会是什么滋味,秦郁棠懒得去想,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和季茗心老死不相往来的那天。
  1公里对于长期步履匆匆的高中生来说不算远,秦郁棠没花15分钟就走到了。
  她老远就瞅见隔壁诺大的阵仗,唢呐声盖过人声,人声又挣扎着浮出唢呐声,手臂上扎着白布的人进进出出,男人们抽着烟聊天,女人们也聚在一堆谈笑,隔近了,才朦胧地看见靠墙停着口棺材,有人趴在棺材上恸哭。
  她没看见季茗心,于是扭头进了自己家的大门。
  秦利民腿上石膏没拆,还得坐轮椅,正就着花生下酒,边喝边看小品节目,电视声音开得巨响,秦郁棠从电视旁边经过,耳膜都被震得有些疼。
  “爷爷,你还是少喝点儿酒吧?我奶奶呢?”秦郁棠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气儿喝干问。
  “隔壁帮忙去了。”秦利民看她一眼,说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继续把视线转向电视屏幕。
  秦郁棠知道,老人多少是会有些小孩脾气的,季利民病中等待良久,好不容易盼着儿子媳妇一家人回来,结果对方临阵变卦,只派了一个孙女回来,他难免心怀芥蒂。
  但秦郁棠也没想到,秦利民能将情绪外露得如此明显,半个笑脸都不给,自己这是接了趟什么差啊?里外不是人。
  “您中午怎么吃?过去隔壁吃吗?”秦郁棠很快把自己破碎的自尊心拼好,脸上挂起了一副八风不动的微笑。
  她的愤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些年经历这样的时刻已经太多次,她其实早脱敏了,愤恨是极度耗费能量的行为,她现在吝啬得不愿意付出这种感情。
  “你看我这样怎么过去吃?”秦利民指指自己的腿,自暴自弃道:“我就喝点酒,吃盘花生得了。”
  “我来弄吧。”秦郁棠放下包,拖出自行车,踩着去了菜市场,她买了一堆凉拌菜、卤菜,打包了两碗面条,挂在车把手上骑回家,摆出来和秦利民凑合了一顿。
  吃饭的氛围倒算友好,秦利民关心两句她的学业,可能是被秦郁棠的成绩震惊到了,他后半程找回点从前对孙女的自豪来。
  秦郁棠陪他聊了几句,大脑指挥五官端出一副假惺惺的笑脸,心里却自负地反抗:她不需要这点夸奖,大可不必来献事后殷勤。
  吃完饭,将剩菜塞进冰箱,一次性碗筷扔进垃圾桶,秦郁棠洗了手出门去扔垃圾。
  电线杆边有个大垃圾桶,村里付钱,有人定期来收垃圾。
  她刚要走过去,就看见了季茗心和季然背对着自己站在电线杆边,俩人正在讲话。
  季然情绪有点激动:“你就是不肯听我的是吗?耽误出殡怎么办!”
  季茗心的态度也很坚决,但不知为何声音听起来有点漫不经心:“再吃一天席呗,等等你亲儿子。”
  季然抬手,啪唧一个耳光。
  秦郁棠瞪大了眼,这是她没料到的。
第二十八章
  秦郁棠做贼似的,立即转身踮着脚逃回了自己家。
  两大袋垃圾在她的左右腿上撞来撞去,她抬脚后跟踢上门,急促呼吸间心绪难宁。
  什么情况?她脑子嗡嗡的。回想起自己刚才听见、看见的那一巴掌,简直产生了脸颊幻痛的灼热感。
  季茗心不是被季然带走享福去了吗?还以为这十年他过得逍遥快活呢,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长期以来对他人生的绚丽想象一点点分崩离析,十年前在泉州那间工厂门口,季茗心被季然抛弃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
  这么多年过去,季然果然还是老样子,对她寄予任何感情上的美好期待都将成为一把泡沫。
  那她当时为什么要带季茗心走呢?
  季茗心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他,究竟是出于对羽毛球的热爱还是身不由己,没得选择?这毕竟是一条枯燥无味又步履维艰的路,倘若……倘若是被逼着推上去的,秦郁棠不敢细想,最初他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那么爱哭、那么矫情的人。
  太阳穴的神经在突突直跳。
  秦郁棠摁着两侧太阳穴蹲下来,未封口的垃圾袋敞开,里面两个塑料打包盒漏了出来,复杂的食物气味萦绕鼻尖。
  ――她有点想吐,气味只是引线,根本原因在于:她前所未有地领悟到真实世界的恶心,当人性中最真实、最自私的一面从她身上碾过时,她已经能够熟练地站起来,拍拍灰告诉自己:这不正常,但目前处境如此,你最好尝试接受。
  可当这一面从季茗心身上倾轧而过时,秦郁棠发现她接受不了。
  fucking world!她低声咒骂了一句。
  季茗心在冷风里嘶了一声,季然是真下重手啊,脸都给扇肿了,口腔内壁也被牙齿刮破了皮,这会儿着实分不清里外哪边更难受。
  小卖部的老板没认出他来,摊手说自己不卖冰袋,又毫无边界感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
  “我给你去冰箱里铲一铲子啊。”
  季茗心提溜着一个食品塑料袋出来,袋子里装了一块扁平的整冰,虽然这块冰还在散发出腊鱼腊肉的气味,但胜在一分钱没要。
  长得帅偶尔也是有好处的,在绝大部分中年妇女那里都可以刷脸通行,而不必支付除了微笑以外的代价。
  季茗心没回家,从小卖部出来,找了个等车亭坐下,打算先冰敷一会儿再说。
  他把整冰隔着塑料袋贴在左脸上,仰头四顾,发现这个等车的亭子大概从它建成起就没修缮过。
  外观有点类似于城市里的小公交车站,立式广告牌上承载一个拱形的棚顶,两条光滑的铁皮长凳隐匿在雨雪中。
  但用料和施工质量是完全比不上那些普通公交车站的,比如棚顶,不知道用的什么豆腐渣剩料,长年累月下来,被雨水腐蚀得七七八八,看着很像一张稀疏的蛛网。
  再比如座椅,原本有两条,现在只剩一条能坐了,另外一条缺了条腿,椅子一头落到了地上,形同迷你滑滑梯。
  这个亭子可能隶属于10年前某任领导的政绩工程,领导离开,自然也就没人管了。
  不过年幼的季茗心和秦郁棠都没这个觉悟,只觉得很新鲜,坐在崭新的椅子上畅想未来――这是城镇化迈出第一步的标志啊,未来这里会是怎样的呢?未来他们又将是怎样的?
  穿着职业套装在高楼大厦间穿行,踩着高跟鞋步履如风?亦或是坐在办公室长长的会议桌尽头,对着一众下属挥斥方遒?
  现在看当初的设想,多少有些可笑。
  即便还保留着一丝“实现梦想”的希望,实现愿望的想法也不再强烈了,因为能够清楚地看见背后有多少痛苦等着作交换。
  季茗心很想闪现到百公里之外的秦郁棠面前,问问她自己这样想是不是不对,怎么人还没老,心就先老了?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点开,真巧,秦郁棠发来的消息,问他在哪儿?
  他只当这是一句普通闲聊,离那么远的人问你在哪儿,约等于问“吃了吗”,答题者大可不必解释多详细,简单说说表明自己有空聊天就行。
  但季茗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多说一些,他啪啪打了一长串:“在我家附近的翠华小卖部前方11点钟方向的等车亭里坐着喂蚊子,好痒。”
  发完,他看见聊天框顶端秦郁棠名字后出现了长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2分钟过去,没有下文。
  季茗心肯定,这是误触――可能只是问了一嘴就去干自己的事儿了吧,之前听她讲这周末要去做志愿赚综合得分的。
  我们秦郁棠同学,真是实打实的大忙人啊,季茗心啧啧感叹,那么独立那么上进,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有时候在他看来,秦郁棠好像一颗稳定自转的恒星,永恒而持久地发光发热。
  而他,只要做一颗围绕其公转的行星就好,当然了,一颗恒星可能会有很多行星围着转,自己得是轨道最近的那一颗。
  他联想完毕,熄了手机屏幕,放下手腕,刚一抬头,就看见刚才活跃在自己想象力中的人跑来了。
  她穿了件看起来很硬挺的牛仔外套,高领的针织衫打底,米灰色的直筒裤,裤脚挽起两圈,露出短靴全貌,跑过来时头发被风撩到耳后,看着既青春逼人,又自带一股不好惹的气质。
  “这椅子擦了吗?”秦郁棠还没跑到跟前便问。
  “啊。”季茗心低头看了看椅子,慢半拍反应过来,“擦了。”
  “给,驱虫液。”秦郁棠急刹车转过身,一屁股坐下来。
  季茗心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儿紧张,接过她递来的蓝色小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阳光顺着头顶雨棚的破洞打进来,形成了一根根丁达尔效应的光柱,吉他弦似的,每拨动一下,灰尘就化身金粉在日光中跳舞,有些靠她眉眼很近,有些快要贴上她面颊的小绒毛,还有一些靠近嘴唇,仿佛一张嘴就要被她吃下去。
  他下意识地察觉到,不应该再看了。
  “好用吗?”他把视线从秦郁棠脸上移回来,盯着自己手里的蓝色小瓶,边说边拔开塑料罩子,对着脚腕喷了几下。
  “包你百毒不侵。”秦郁棠双手撑着座椅,笑咪咪地盯着他,注意力不时被他脸上的红印抢过去。
  季茗心笑了两声,盖上盖子,直起身,想起自己的脸,为时已晚地抬手挡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欲盖弥彰,于是放下手,问到:“你怎么突然出现的?”
  秦郁棠始终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闻言很俏皮地笑了一下,语调又很柔和:“听说你不开心,我连夜扛火车来的。”
第二十九章
  季茗心“哈”了一声,抛起手里的蓝色小瓶,又稳稳接住,从语气和神态判断,对方百分之九十九是在开玩笑。
  他也回敬一句玩笑:“你骗我,我很容易当真的噢……”
  秦郁棠仰头大笑,季茗心余光撇见她的侧脸,发现她在自己面前真够没形象包袱的,自己都快能看见她的上牙膛了。
  她笑完停下来,正经道:“我爷爷骨折了,这周刚出院回家,本来我爸妈要带着弟弟回来看他的,结果我弟弟也生病了,所以临时指派了我过来。”
  季茗心侧头认真地盯着她,手里闲闲地颠着瓶子,静静问:“你自己回来的啊?”
  秦郁棠嗯了一声,挑挑右边眉毛,很自得的神情。
  季茗心没顺着她的心意送上夸赞,而是顿了顿,接着问:“你坐动车,然后呢?打车?”
  秦郁棠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no,动车转客车,再换回村的小客车。”
  季茗心撇过头,瓶子正好落在他手掌里,他握住掌心,轻声道:“真够累的。”
  秦郁棠浅浅地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被阳光打上斑点的裤子,晃了晃腿,叹口气道:“是啊。”
  片刻的沉默,秦郁棠慢悠悠地开口问:“我们小时候对家庭关系寄托百分百的期待,是不是很傻?”
  季茗心再次把视线转向了她,四目相对,他嗯了一声,没说话,想给秦郁棠机会,让她就这个抽象的话题发挥下去,最好表达些浮于云端的见解,这样谈话就是安全的,不至于走向互揭伤疤的方向。
  但秦郁棠没有接过话头,只是安静地回视,她的眼神自有重量,逼得季茗心无法再拖下去,只能开口:“你爸妈……对你不好吗?”
  “啧――”秦郁棠仰起脸看向斜上方的棚顶,犹豫道:“怎么说呢?他们对我也没有不好,只是同样都是亲生的,我在他们心里不如我弟弟重要,买零食我得让着他,选房间我得让着他,看电视我得让着他,就连写字桌,我也得让着他。”
  她说着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很短促,弧度却始终停留在嘴角,压下视线看着季茗心道:“其实我弟弟成绩很烂的,还不如你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要一张新的写字桌干什么,连作业都不怎么写――可能就是因为想抢赢我吧。”
  “你讨厌他吗?”季茗心问。
  “当然讨厌啊。”秦郁棠诚实地冲他眨了眨眼:“你小时候至少能算一个漂亮的傻瓜,他就是一个纯傻瓜。”
  季茗心在“自己被夸了”和“自己被骂了”当中摇摆两秒,咧开嘴笑了,听见她接着说:“不过我更讨厌一碗水端不平的人,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就算有点儿重男轻女,也是出于对长辈的孝顺,可是我曾爷爷曾奶奶都死八百年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孝顺谁?”
  她摊着手,一只秋风中苟延残喘的蚊子正好落下来,歇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季茗心视线落在她手腕上,浅浅的纹路下有一条很淡的白色印记。
  秦郁棠屈起食指,无情地弹走了这只蚊子,把手腕抬到他鼻子前边,展示这道陈年旧疤:“其实我最痛苦的时候,还试过自杀呢,没敢跳楼,选择了割腕,当时着急,没找着小刀,就拿小梳妆镜的碎片在同一个位置――”
  她用右手在左手手腕处来回比划,语调平静地叙述:“这么剌来剌去,碎掉的镜子边缘很钝,一次只能擦破一点油皮,我大概这么剌了3分钟吧,肿起来一条红亘,一碰就疼,我咬牙又剌了几次,开始冒血丝了,然后我放弃了,因为太疼。”
  季茗心虚托住她的手腕,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凑近了细看,有点替她后怕:“幸好你放弃了。”
  秦郁棠不是头一回和人讲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有个相当欧亨利的结局:那天她晚上睡觉,特意将割了一半的手腕伸到被子外边,垂在床沿展示,想要好好吓吓那对不知好歹的父母,结果――根本没人发现。
  太富有喜剧色彩了,绝佳的家庭幽默笑料,每次秦郁棠和别人聊起小时候的荒唐事,都能用这一件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但和季茗心讲的这一次,她没有选择自我调侃,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很在意,她当时伤心欲绝,时至今日,依旧如鲠在喉。
  陈奕迅在歌词里说“我唱出心里话时眼泪会流”,秦郁棠也一样,她没想哭,但说着说着,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无声地划过脸颊,她对自己的这个毛病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抬肘抹擦了一把,嘴角的弧度依旧保持着。
  秦郁棠:“是啊,幸好放弃了,现在想想,万一当时真死了,我多亏啊!大好的前程、大把的自由都等着我呢,家里就四堵墙,几口人,他们能拦得住我什么?我这么好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很多好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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