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妍神情清寒,听着,左手掌方向盘,右手伸进置物盒。
抓起半瘪的烟盒没抖出一支半支,是窦小宝帮的忙。深吸一口入肺,再缓缓吐出幽蓝的雾,仿佛心事也随之而出,眼角眉梢变得更冷。
“牺牲了,应该有抚恤金。”她吐着烟气说。
“是有的嘛,不然日子更恼火,更没得办法过。”窦小宝没见过女士烟,黑黑一根闻着有股巧克力味,岔开一句好奇问,“好抽不?”
关妍斜乜他一眼,“试试?”
“算喽,算喽。”窦小宝摇头带摆手,“被向昀哥逮到要遭挝(挨打)。”
“他很凶?”关妍顺嘴问。
“一般不凶,凶起来还是有点虚(怕)。”窦小宝好奇够了,乖乖把烟放回原处,贼溜溜笑着抖机灵,“姐姐,你啷个不问我,向昀哥有没得女朋友喃?”
“我不想知道。”关妍漠不关心,半支烟衔在指间没继续抽。
堵得大男孩闭了嘴,安静没多久,他按捺不住问,阔不阔以留个手机号。关妍报出一串数字,他乐呵呵从兜里摸出只破破烂烂的国产杂牌机。
“我打过切,你也记哈我嘞号。”窦小宝兴冲冲地,“我家是开精武馆(麻将馆)嘞,过几天放寒假,姐姐阔以来找我耍。”
车里响起阵阵铃音,他耳朵尖,眼睛放光,“诺基亚N95!我好想换诺基亚嘞滑盖手机哦,阔惜太贵买不起。”
关妍笑谑。
窦小宝下意识捂后腰,“我也没啷个想要。”
“老子打断你嘞腿!”
维也纳大酒店位于振兴街尽头,鎏金招牌,富丽堂皇的欧式宫廷风格。
金色穹顶上矗立着大卫像,酒店前坪还有一座仿罗马许愿池的喷泉。山寨喷泉周围是停车场,宝马驶入车位熄火,关妍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让窦小宝打车返回。属实有些多,窦小宝推推拒拒,她变了脸,他才听话收下。
谢过对方,她拖着拉杆箱独自走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
酒店开业仅半年,四星级规格,关妍要了间顶层套房。长途驾驶身心俱疲,没脱衣服一沾枕头就陷入昏睡。睡了不知多久,觉得浑身发冷,一摸额头又烫手,关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迷迷糊糊调出最近的未接来电。
“眼镜弟弟,麻烦买盒退烧药。”
话音滚过舌尖像磨过一层砂纸,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关妍径自收线。
刚挂断手机又响,阮东升来电。直接拒听,关机,丢去一边。她从酸涩的双眼里揉出隐形眼镜,卷起被子继续昏睡。
曹征难得准时下班,约林向昀吃饭,定在老旱冰场。
过去的露天旱冰场,如今的小吃夜市。各家摊位码得规整,像写字楼里的格子间。冬日里,家家支起简易塑料棚,黑冷的天在外,市井的烟火气在内。
夜市周边没设正规停车场,一入夜,处处皆是停车场。
曹征开辆半旧警用桑塔纳,不愁没地方停,自然有人点头哈腰,主动让出好不容易等来的空位。腋下夹着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包,搭着一晌笑脸递烟递火,毕恭毕敬喊一声,曹哥。
曹征人高马大国字脸,走路带风。打发掉请吃请喝的包工头,他掀开一道塑料帐帘,走进水城烙锅店。他请客,林向昀先到,坐在暖烘烘的平底铁锅边烤火。矮桌矮凳,他个子高两条腿左右敞开,起了毛边的裤管缩短一截,露出黑色秋裤。
“没受到娃娃些上晚自习?”曹征落座便问。
“和同事调了班。”提前点好了菜,锅里刷层薄油,林向昀烤上一圈土豆和几块碱水豆腐。
“今天回家住,还是住学校?”听他答回家,曹征往蘸碟里加两勺干辣椒面,“我有好久没切看你家老辈子,局里头最近皮皮翻翻(乱七八糟)嘞事情太多,等忙完,我带烟叶子切看你外公,陪他摆龙门阵。”
林向昀不紧不慢翻烤着的豆腐,“说话算数。”
“肯定作数。”曹征笑说,“老子还没喝酒,不得打胡乱说。”
“整点?”林向昀问。
曹征脱掉皮夹克,搓搓手,“整。”
苍莱最近流行喝养生热啤酒。啤酒掺入冰糖红枣枸杞一锅煮,煮到酒精挥发当饮料喝。大城市传来的时髦配方,每桌必点。爱喝高度酒的曹征也赶趟潮流点了一扎。两个人东拉西扯聊家常,他自己干掉半扎,抹抹嘴,嫌道,淡撇撇嘞不好喝。
林向昀面前的玻璃杯总也不见底,他意味深长问:“啷个不喝唉,有心事?”
“没得。”林向昀抿口酒,“确实不好喝。”
曹征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下,“你啷个晓得关妍回来?”
“哥你又啷个晓得嘞?”轻轻转动酒杯,林向昀不答反问。
谁也没给谁答复,像等对方先开口,隔着小方桌沉默对视。
林向昀天生一副温润面向,四平八稳性情柔和。曹征则不同,年轻时是个炮仗筒,没少给局里惹祸。随着年纪增长,暴脾气有所收敛,办案时也练就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
他不知道林向昀在想什么,但能感觉自己长久习得的震慑力,在他身上丝毫不起作用。本就带着话来的,不为简简单单吃顿饭,仰头饮尽杯中余酒,曹征先动了声色。
他板起脸摆出审嫌疑人的架势,“我再问你一次,你啷个晓得她回来?”
“偶遇。”林向昀声量不高,平静得很。
“不阔能!”曹征一皮鞋踢翻放夹克的塑料矮凳,“你少麻(骗)老子!”
波澜不惊捡起皮夹克,林向昀抖干净浮灰,递还。
曹征没接,偏头不看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隔壁桌有人探头探脑,不幸对上视线,他黑面煞星似的,“看老子做撒子,吃你龟儿嘞洋芋!”
“哥。”林向昀喊他,“喝酒。”
“不喝!”曹征两手撑住膝盖审视起他,许久,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天底下女人多得很,你未必只相得中结了婚嘞?”
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林向昀提起嘴角,“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曹征瞪眼。
“我是晓得嘛。”林向昀挠挠头仍是笑,好似没心没肺。
一拳头打进棉花里,曹征搓火,冲出两三口抽支烟。
平复后再坐回林向昀对面,他语重心长,“当年那场大火不是意外,你小子听哥一句劝,关妍那个女娃儿不简单,你碰不得,也碰不起。”
“曹哥,你是警察,下判断要讲证据。”林向昀依旧徐徐如风的老面貌,慢声提醒。
“我有――”话没讲完像咬了舌根,曹征兀自抓起酒杯往嘴里送。
什么没喝着,杯子一撂,他改口道:“我现在没得证据,不表示以后没得。没得证据姓关嘞照样是个火坑。你鼓到要往火坑里跳,我管不到你,你自己想哈对得起你哥不。”
林向昀垂下眼帘沉默了,埋头避而不谈。
话说到这份上管它是真是假,曹征越想越来气,拔高调门,“她是回来奔丧嘞,待不到几天。你娃儿要是鬼迷心窍敢追到起她,昏搓搓跟她切广东,老子打断你嘞腿!”
“我不会。”林向昀摇头,帮他倒酒。
“老子不信!”曹征夺过酒杯。
“不信你现在就阔以把我腿打断。”林向昀伸出一条腿。
“滚!”曹征没好气地斜他,“老子鬼火冒,不想跟你个哈宝(傻瓜)讲话。”
林向昀笑笑,把剩下的菜添进平底锅。
两人默默吃了一阵,林向昀手机响。
他看着陌生来电皱了皱眉,当曹征面接起来,“你好,哪位?”
手机那头传来窦小宝的声音,“向昀哥,漂亮姐姐好像生病发烧。校门关,孔大爷不准我出切。你帮姐姐买哈药嘛。”
关妍病了?林向昀按下心下疑惑,面不改色问:“她在哪点?”
“维也纳大酒店。”
“晓得。”林向昀起身,沉声道,“明天把手机交到我办公室。”
那边安静数秒,音量突然变得忽大忽小,窦小宝喂喂喂几声,直呼信号太撇。
林向昀没和学生多废话,挂断电话。
“哪个?”曹征也跟着站起来,敏锐追问。
“班里学生。”林向昀边掏钱包走去买单。
曹征伸手拦他,直接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散票,大声问老板多少钱。人着急,没接找回的额零钱,三两步追上林向昀。
“去哪点?我送你。”他说。
旱冰场对面有药房,林向昀驻足等车过,“不用,没好远,我走路过切。”
“你娃到底去哪点?”曹征加重语气。
“去跳火坑。”林向昀过马路,头也不回。
又认真又像开玩笑,曹征听不出所以然,没等继续追问,不远处传来醉醺醺的叫骂声。
几个小青年因为互不让路发生口角,借着酒劲喊打喊杀,还有人喊说警察叔叔来了他也不怕。曹征无暇顾及林向昀,远远叮嘱他不要沉迷美色,随即快步奔向小青年们,边走边厉声高喝,音如洪钟。
“老子就是警察叔叔!”
“刚才来1608的男人走了吗?喊他上来。”
关妍开门的时候,门铃已经不知响了多久。
头痛欲裂她没力气抬起来,低垂的视线里有两只白色塑料袋。高度近视加散光,没戴眼镜等于半瞎,觉得应该是救命的药,她伸手去接,哑着嗓子道谢。门关到一半受阻,她缓缓支起脑袋,先看见抵着门的胳膊,再看去门外的人。
眯眼睛拼凑出隐约轮廓,她心里奇怪,没戴眼镜的窦小宝好像长高了。
关妍没说话,“窦眼镜”也没作声,她忽的想起什么,“买药多少钱?”
“窦眼镜”摇头。
“那谢谢了。”手没劲,关妍撤开半步,用肩膀顶门,“再见。”
人走了,她又探头叫住他,“眼镜弟弟,再麻烦你件事。”
“窦眼镜”身形一滞,回头道:“你说。”
奇怪,怎么声音也变了?高烧的大脑不允许她思考,“明天有空的话,帮我带件羽绒服,S码。”说完关上门,还恶狠狠抱怨,“鬼天气,冻死我了。”
行李箱里翻出框架眼镜,关妍看清了“窦眼镜”送来的两袋东西。
一袋药,有口服,有含片,也有止咳糖浆。另一袋是红糖阴米稀饭,尚有暖暖余温。心说小伙子办事周到细致,关妍翻出白加黑。铝板抠到一半国骂冲口而出,扔了药,她抓起床头柜上的座机话筒。
拨通前台总机,
*
苍莱今年冬天格外冷,十点多钟已杳无人烟,如同陷地荒城。
不想惊动早睡早起的外公,林向昀没回家,改道步行回学校。民中提供单身教职工宿舍,两人间。林向昀住二楼,掏钥匙开门,同寝的体育老师冯硕正趴地上做俯卧撑。
只穿着裤头背心,呼哧呼哧嘴里计数,94,95,听见动静,996,997……
数到一千利落跃起,追着林向昀炫耀起充血贲张的肱二头肌,“摸哈不?邦摁(硬)!”
“不摸。”林向昀目不斜视,进卫生间洗漱。
“你娃不是说回家唛?”冯硕跟到门口,踮着脚连换数个健美姿势。
从小被送去嵩山武校,开筋早不长个,不足一米七是冯硕此生最大的痛。浓眉大眼长相不差,可和林向昀没法比,唯一能炫耀的,只剩一身腱子肉。
“啷个楞个晚回来,有事情耽误了哇?”他又问。
林向昀埋头洗脸,哗啦啦水声里,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
冯硕眼睛一亮,“耍朋友了哇?”
林向昀不答,瞥见洗漱台上的牙膏,他扬起湿漉漉的脸,“你娃又用我牙膏。”
冯硕眨眼睛,“没有。”
“不阔能。”林向昀抽出牙膏,“我用都是从最下面往上挤,只有你娃不守规矩,从中间挤。”
“挤个牙膏讲哪样规矩,真男人只讲实力。”冯硕说着面向洗漱镜,大肆展现膨出的胸肌,“你娃懂逑不懂,好生看哈,啷个叫实力。”
林向昀不看,也不说话,专心刷牙。
真男人扫兴,走出两步又想起一事,“晚上有个学生来找你。”
“哪个?”林向昀直起腰。
“江屹。”冯硕偷偷踮脚。
“找我做哪样?”林向昀勾下毛巾擦脸。
“不晓得嘛,我说你不在,他就走。”身高不够,冯硕抻直脖子。
林向昀想了想,“晓得了。”又说,“我明天上午第四节课和你下午嘞课换一哈。”
“要得。”冯硕爽快同意,心里直犯嘀咕,今晚没守晚自习明天又要换课,八成有情况。
次日,他的推测得到了进一步验证。
两人在食堂吃早饭,遇到年级组长,约他们中午去尝尝新开的菌汤火锅。林向昀说有事去不了,冯硕一听,放下筷子来来回回打量他。
“你娃和平时不太一样,老实交代,是不是瞒到起我耍朋友?”
林向昀摸摸脸,“哪里不一样?”
“讲不清楚。”冯硕摩挲下巴颏,“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直觉告诉我,你娃有情况。似乎,也许,好像变帅。”
“老子哪个时候不帅?”林向昀打趣。
“你娃莫嚣张。”冯硕错错牙,口气不忿,“帅不帅因人而异。耍朋友讲究缘分,两个人只要看对眼,癞疙宝(癞蛤蟆)也能变周润发。”
“经验之谈?”林向昀笑问。
“先见之明。”冯硕说,“你娃莫转移话题,到底有没得新情况?”
“没得,你想多。”林向昀不假思索。
“真嘞假嘞哟?”冯硕不信,“那啷个楞个晚才回来?”
林向昀没接话,低头喝稀饭。
昨晚被关妍一通电话叫回房间,隔着条门缝递出把车钥匙,喊他眼镜弟弟,说她要吃椰子。并强调,既要吃椰子肉,也要喝椰子水。林向昀哭笑不得,再听她说好事做到家帮人帮到底,更无奈,只能照办。
停车场找到宝马车,打开后备箱他叹为观止,不晓得关妍为什么千里迢迢带一大串椰子回来。借着手机电筒,查看被剐蹭的车尾,他提着个又大又沉的椰子,回了旱冰场。
热带水果来到偏远的苍莱物以稀为贵,不少人围观蹲地上砍椰子的林向昀。借把菜刀忙活半天,不得其法划破手,满地青皮,椰子仍完好无损。旁边有大哥支招,一刀砍两半多撇脱(简单)。林向昀这才顿悟,关妍是在故意刁难他。
果然。
他把分装好的椰子肉和椰子水送回酒店,再次被关妍挡在了房门外。打着哈欠轻飘飘一句谢谢后,骂他是个烂好人。
如果没记错,早在十年前,他就背上了“烂好人”的骂名。
“老冯,你觉得我是烂好人不?”他问冯硕。
“撒子意思?”冯硕似懂非懂,啃着泡粑发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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