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妍倒没觉得突然。
上周她接过一通电话,对方自称苍莱县公安局民警,询问了些关于天颐养老院的问题。此时悠悠警察找来河边,她快速回想,先前是有辆警用桑塔纳停在火葬场对面,里面坐着两个人。
原来是守株待兔。
她抽着烟,沉默与他对视,莫名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同时,也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饰的强烈敌意。
故意出其不意,曹征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镇定。
即便这样,他仍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见多了,一个漂亮女娃娃,不足以引起他百分百的重视。
摊开警用笔记本,手捏圆珠笔,曹征有些随意地开了口:“你妈死了――”
“养母。”关妍打断他,用普通话纠正,“何梅是我养母。”
曹征怔愣半秒,改口:“你养母死了――”
“曹sir,”关妍再次打断,露出略显歉意的微笑,“我离开苍莱很多年了,方言也忘得差不多了,麻烦您讲普通话,谢谢。”
明显是成心的,啪地合上笔记本,曹征面有厉色,一字一句道:“你养母过世,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难过。”
“佛语曰‘大悲无泪’。”左手夹烟送进唇间,关妍吐纳着烟气懵懂发问,“曹警官,请教一下,‘养母过世没有痛哭流涕’,犯了那条法律?”
“少跟我咬文嚼字。”曹征不接招,拉回正题,“局里接群众举报,天颐养老院可能存在虐待老人的恶劣行为。你养母作为最早一批进入养老院的老人之一,我想知道,她在院期间,有没有对你提起过类似被虐待的遭遇,希望你配合调查,如实回答。”
“没有。”关妍不假思索摇头,“她中风之后失去语言功能,即便有,讪讪也讲不出口。”
“无法通过电话联系,书信呢?短信呢?”曹征目光如炬盯着她。
“她不识字。”
“所以没有任何联系?”
“对。”
“你也从来没有回来探望过你的养母?”曹征明知故问。
关妍不禁皱眉,“之前打电话了解情况的民警,问过同样的问题,我还需要再重复一遍吗?”
“请你配合。”曹征不依不饶。
“没问题。”关妍爽快点头,大大方方有问必答,“因为我爱慕虚荣,一心想嫁大款。好不容易攀上高枝,我有意隐瞒了自己的出身,不想对方知道我来自贵州深山,是个弃儿,有个中风瘫痪的养母。为了维系婚姻,我单方面断绝了和养母的往来。”
说着,她扬起左手,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
曹征凌厉扫过闪闪放光的钻戒,“但你每半年,会按时支付养老院一笔可观的费用。”
“养老院不是慈善机构,我不付钱,难道把养母扔大街上自生自灭?”弯腰将烟蒂按灭在脚边的石头上,关妍起身面向莱河,似不经意地,旁逸斜出地来了一句,“曹警官,请问你是本地人吗?”
她的每句话,早以文字形式呈现在手下兄弟的笔录里,曹征没有再问出任何破绽。
可他的眼神依旧不友善,像试图洞穿人心一样,肆无忌惮地审视关妍许久,而后将视线转向污染严重的莱河水。
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是土生土长的苍莱人。”
“我记得以前莱河的水清幽幽的,照得见鱼影,也照得见人影。河岸边柳树成排,风一吹枝条摇曳,像对着河水顾影自怜。”
关妍面庞含笑娓娓道来,仿佛身旁是与她有着共同回忆的儿时玩伴,“听我养母讲,她是在河边发现我的。本来打算给我起名叫关巧,或者关夕,找八字先生批命,改成了关妍。
“得知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弃婴,我有段时间一难过就会来河边,对着河水掉眼泪。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只流浪猫陪着我。黑白橘相间的三花猫,很亲人,会蜷在我怀里睡觉打呼噜。
“后来它被人打死了,我把它葬在了河边。我很早就想过,哪天我死了,也要死在这里。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那么莱河就是我的出生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应该是一个弃婴最圆满的归宿吧。”
所以十五岁一步步走进河水里时,她一点也不害怕,从容而平静,甚至带着微笑。
可惜没死成,被个多管闲事的路人救了。她没能看清那烂好人的长相,只模模糊糊记得他受了伤,满脸的血。
太可恶,害她又活了这么多年,河水都脏了,她也是。
关妍恨恨想着,偏头问:“曹警官,请问我想一个人死,犯法吗?”
曹征顿了顿,听口气像虚心求教,于是肃整道:“法律判刑不判心,只要不付诸于行动,你想什么法律管不了。”
雪下大了,轻轻掸去衣袖的雪粒,关妍似不经意地,“如果我想一个人死,他就真的――”
话音中断,曹征兜里手机铃声大作。
林向昀昨晚举报东山有黑血站,他派了两个小兄弟进山侦查。这会来消息说找到了。
“我马上带兄弟过切支援。”曹征睨了眼关妍,话不停脚不停,“你们先找地方隐蔽,不要打草惊蛇。听到,绝对不准单独行动!”
走出去很远再回头,那女娃娃仍孤零零站在漫天飞雪中,单薄得像张纸。
皮鞋咯吱咯吱踏雪而行,曹征在笔记本空白页写下四个字――。
落笔风雷,力透纸背。
“我们啊,是仇人。”
坐车返程,关妍昏沉沉睡了一路。
到酒店下车,牙齿止不住打颤,摸额头有点烫,又发烧了。不只是水土不服,还是左肺阴影在作祟。她低头抱着胳膊穿过大堂,忽听有人怯生生喊姐姐。
循声过去,是苏映香。
留意到关妍脸色难看,她绕出前台,关切道:“姐姐,是不是又发烧了?我带你去挂水吧。”
关妍沉默,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苏映香,眼神探究。
苏映香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自己转变,变得有些急切:“姐姐,相信我,我是好心。”
“为什么?”关妍还是不懂。
“因为你是二哥的朋友。”见她抑或皱眉,苏映香继续解释,“林向昀,我和我妈租他家房子住,街坊邻居都喊他二哥。”
怎么称呼不重要,关妍只奇怪:“朋友?他说的?”
“嗯!”苏映香用力点头,怕她拒绝,忙不迭续上话,“诊所没好远,坐车过切几分钟。小刘大夫医术多好嘞,屋头三代开诊所。伤风感冒我们从不切医院,找他开几颗药,挂两天水就好。”
一着急讲成方言,苏映香后知后觉警惕环顾左右,换回普通话,“经理不准我们讲方言,说我们酒店是全苍莱最高档次的额地方。准四星,所以也要用星级酒店的标准要求我们。还说,沿海大城市的高档酒店前台都穿旗袍,等夏天到了,我们也要统一穿旗袍。”
起了话头,苏映香用手比划大腿根,一脸担忧,“我听说大城市的人开放,旗袍开衩能到这里,姐姐,是真的吗?”
“不止。”关妍忍笑,煞有介事指她的腰,“一般看到那儿。”
苏映香心眼实,难以置信睁大眼睛,习惯性又讲回方言,“遮不到屁股好焦人(丢人)哦!打死我也敢穿,啷个办嘛?!”
关妍没绷住,哑哑笑出了声,“走吧,我去诊所挂水,麻烦你带路了。”
乘车几分钟,可诊所不临街,下车仍需步行。
天又冷雪又大,土路泥泞坑坑洼洼,关妍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小段已气喘吁吁。跟不上身轻如燕的年轻小姑娘,也不是非要输液,她打起退堂鼓。
前面苏映香仿佛有感应,顺手拾起根枯树枝,三两下撇折横生的枝桠。
返身递给关妍,她鼓励道:“姐姐,再坚持坚持,马上到了。”
关妍呼呼吐着白烟道谢,拄起临时充当手杖的树枝继续前行。
周边自建房林立,狗吠声不绝于耳,她不免好奇:“小刘大夫是隐士高人吗?为什么不把诊所开在城区里?”
苏映香想了想,“好像以前是在东风路,后来搬了。”
树枝戳进蓄满污水的浅坑,关妍脚步一滞。
“姐姐,歇哈嘛。”苏映香以为她累了。
“没得事,走嘛。”关妍轻摇头,拔出树枝。
“仁心堂”门脸不大,里面已坐满病患。
老人小孩居多,咳嗽声此起彼伏,对开的玻璃门大大敞着,便于通风。
刘英杰正在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输液针,快且准,立刻见了血。小女孩沉迷电视里的
《大耳朵图图》,忘了喊疼。摸摸她发顶夸她勇敢,刘英杰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颗大大泡泡糖,以示奖励。
苏映香一脚跨入诊所,“小刘大夫。”
刘英杰响亮应声,右脚微跛迎到门口,“有来帮你妈拿药?头疼粉不能多吃,空喽喊她来局(扎)两针。”
“要得。”满脚雪和泥,苏映香退出去,鞋底来回蹭起台阶棱,详细说,“今天不拿药。我们酒店客人发烧喽,我领她过来看哈。”
“人呢?”刘英杰朝外望。
苏映香回头一瞧也纳了闷,“刚刚还在我后头。”
风雪里,偶有路人行色匆匆,唯独不见关妍的身影。
一切好似幻觉,可她拄过的树枝就躺在几节台阶下。苏映香捡起,确定是她亲手折掉桠杈的那一根。攥在手里,她回看向同样不解的刘英杰,不知如何解释,茫然摇了摇头。
回酒店房间先吃药,关妍裹紧被子躺了许久,四肢逐渐回暖。药效也开始发挥作用,睡得不沉噩梦袭来。青面獠牙的白衣人站在她面前,笑容狰狞又扭曲,缓缓伸出手,放在她头顶……
奋力挣扎摆脱梦境,关妍睁开眼睛,瞳孔遇光剧烈收缩。整个人仍像魇住一样无法动弹,只能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墙角有一只忙于吐丝结网的黑蜘蛛。
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只专注于那只节肢动物。慢慢,身体开始融化,找回知觉,一时满头满脸的汗。烧居然退了,肌肉酸痛也缓解许多。
已经三点多了,钱还没有取,关妍进卫生间洗把脸,摘掉隐形换上框架眼镜。乘电梯到大堂,经过前台,苏映香想问又不敢问的犹豫全写在脸上,不用她开口,关妍主动做出解释。
“我嫌诊所人多容易交叉感染,别担心,已经退烧了。”
柜面上摆着免费的水果糖,拿一颗拧开透明糖纸,抿嘴里酸得龇牙,关妍问:“小苏,这附近有工商银行吗?”
苏映香抓起一大把糖,“附近没有,体育馆旁边有一家。”
五颜六色的糖果装入衣兜,关妍眺出酒店旋转门,雪似乎更大了。
不由想,只有憨包会在户外踢球吧。
同苏映香道别,她没走几步又退回前台,“对了,我和林向昀可算不上朋友。”
苏映香面露疑色。
嘴角轻勾,关妍说:
苍莱经济欠发达,文体建设自然跟不上。
全县唯一一块标准足球场在体育馆。标准仅指场地尺寸,一年前这里还是黄土飞扬的土场地。后来由化肥厂牵头集资,铺上了最廉价的人造草坪。绿油油的景象维持不足半年,因养护不善,现在已斑秃严重,绿一块黄一块。
有总比没有强,足以安放少年们过剩的体力和沸腾的血液。
只要天上不下刀子,风雪无阻,照踢不误。所谓友谊赛,就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上场前,林向昀多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不准受伤。
零比零看似胶着,其实大部分时间在满场找球,小部分时间上演各种花式摔跤。场边的女生们也不关注赛况,更乐于看男生们出洋相。以班长梁欣为核心手挽手,爆笑声里偶尔夹杂点卯似的加油助威。
只有队长江屹比谁都积极。被禁止上场充当起临时教练,一会指挥这个传球,一会指挥那个过人,绕着边线来回跑,全场属他最忙。
正牌教练冯硕倒成了甩手掌柜,叉腰站场边跟林向昀聊天。快放假了,他想借林向昀的名义请心仪的女老师吃饭,要面子张不开嘴,东拉西扯半天,发现林向昀比他更心不在焉。
正对球场,背对体育馆入口,回头频率之高,像做颈椎复健。
“等人唛?”他察言观色问。
林向昀好像没听见,拨开衣袖看表,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十分钟。
冯硕由此更加确定,“你娃等嘞肯定是个女嘞。”
林向昀不置可否,望了望铅青色的天,将目光重新投回赛场。
原来,真的有不畏风雪的憨包。
二十个人围着颗皮球挣来抢去,站在入口处的关妍觉得可笑,逗留不足五秒转身就走。背后即刻响起一连串的姐姐姐姐。
中锋窦小宝眼力绝佳,站边线抱起皮球准备往禁区送,远远瞄见个熟悉身影。不管不顾丢开皮球,他高举右手主动申请换人,没等教练同意,一溜烟跑到关妍跟前。周身热气蒸腾,如同刚出锅的人形馒头,挡住她的去路。
“姐姐姐姐……”大喜过望,喊上瘾似的没完没了。
关妍不说话,看着他冒傻气。
窦小宝快速捋顺舌头,“姐姐莫走嘛,再看哈嘛。”
“没意思,不想看。”关妍兴致缺缺。
“马上完,教练请我们吃羊肉粉。”早踢饿了,窦小宝说着直咽口水,“我们校门口嘞肖家羊肉粉好吃得很,一起切嘛。”
关妍没给明确答复,越过他,隔着跑道看向十几米开外的林向昀。
漫天雪花洋洋洒洒,只能辨出他也在看她。
看着她笑,眼尾折出几道笑纹,林向昀未知未觉,就听见旁边酸溜溜的揶揄。
“你娃笑得好风骚哦。”冯硕没见过如此外露的他,逮着机会开涮。陌生女人和窦小宝一同朝场边走来,他窥清真容,又发自内心赞叹,“你娃没白等,是有点漂亮。”
林向昀先于他收回视线,“不是有点漂亮,是无敌漂亮。”
“对头对头。”眼瞅着无敌漂亮的美女去往另一侧,皇帝不急太监急,冯硕推了把身边人,“你不搞快点切打招呼。”
“来就阔以。”林向昀纹丝不动,见江屹脱了外套蠢蠢欲动,想着剩余时长不多,他挥手,“切嘛,注意安全。”
江屹得令,健步如飞奔去球场中央。
比赛继续。
冯硕已彻底忘记自己的正职,发现美女对林向昀熟视无睹,他更来劲,“单相思唛。”
林向昀答:“普通朋友。”
冯硕不信,全当他嘴硬羞于承认,怂恿道:“你主动点嘛。厚起脸皮莫害羞,你学生都比你娃晓得献殷勤。”
“真是普通朋友。”林向昀目视前方,再次重复。
过了一阵,他忍不住侧目,关妍和窦小宝似乎相谈甚欢。
说笑间,她从衣兜里摸出什么递给他学生,窦小宝受宠若惊双手去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有些亲密,像捧握她的手。心底不禁生出些丝丝缕缕的羡慕,不声不响地,林向昀敛眸低下头,看雪籽落满鞋面,无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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