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撒子。”林向昀收拾饭盒起身,“我先切趟教室。”
高二六个班,林向昀教其中三个,带高二(5)班。
开学第一天见面,他拿着颗足球进教室。别的班主任三令五申强调纪律的时候,他只告诉自己学生一句话――来学校就不准翘课,要上课就不准睡觉,要睡觉就下去踢足球。
有刺头举手,“老师,上课想拽瞌睡又不想踢球,啷个办?”
林向昀往教室后面一指,“个人自觉去罚站。”
这个刺头就是江屹。
故意和林向昀叫板,不管困不困,每节课都带领全班男生去后面罚站。站了一礼拜,林向昀也被任课老师们念叨了一礼拜,他没事人似的,随精神小伙们造。
造到第二周,一半男生想明白了,班主任只说不准睡觉,没说不准干别的,憨包才当靶子罚站,于是高高兴兴坐回座位。
第三周,教室后面只剩位光杆司令。江屹脾气轴,狗头军师窦小宝都劝他招安,他不肯,非要较劲。林向昀也不管,月底班委选举,直接任命江屹为体育委员。把足球交到他手里的同时,赋予他一项特权,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可以下楼踢球。
几天后,班队正式成立,江屹任队长,特邀体育老师冯硕当教练。
当其他班主任还在三令五申强调纪律的时候,林向昀已经带领班队,和县里的业余足球队,踢过好几场友谊赛。
窦小宝说林向昀凶起来有点虚(怕),并不是因为他凶学生。
正相反,他当学生面,唯一一次大发雷霆,恰恰是为了维护他们。
班队成立不久,和水利局踢过场比赛。对方一后卫脚下不干净,频频恶意犯规。足球场上磕磕绊绊很正常,但故意犯规不道歉,还满嘴垃圾话挑衅孩子们,林向昀就不能忍了。孩子们一个不准帮忙,他撸袖子亲自下场理论。军校的底子还没丢,林向昀真动起手来一点不含糊,再加上少林俗家弟子冯硕,一足球队都没打赢他们俩。
事后不可避免地,有一个算一个,浩浩荡荡进了派出所。
曹征收到消息,兴高采烈去捞人,直夸林向昀有血性,不输他哥哥林向晖。
见识过班主任的真才实学,孩子们心服口服,视其为偶像。
早自习班里闹闹哄哄,只消林向昀一个眼神,立马元神归位,噤若寒蝉。
江屹的座位空着,林向昀问起行踪,学生们都摇头说不知道。
他又问班长梁欣:“江屹昨天上晚自习了吗?”
“上了。”梁欣面露委屈,诉苦般,“上到一半走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让我少管闲事。”
“昨天晚上还好好得嘛。”窦小宝插进话,两人同宿舍,“神神鬼鬼嘞,早上一来――”
“说普通话。”林向昀打断他。
教育局要求全县中小学课堂内外普及普通话,窦小宝做为顽固老大难,首当其冲被抓典型。
清清嗓子捋顺舌头,他重新开口:“神神秘秘嘞,早上一起来就巴起跑,还把我嘞手机一起揣起走。”
刻意过了头,全班哄堂大笑。
前排男生调侃:“窦眼镜,你的普通话已经左到贵阳切。”
“你莫弯酸,我的普通话板扎(厉害)得很。”窦小宝自觉字正腔圆,端起播音腔,转头问林向昀,“林老师,我的普通话是不是黑(很)有进步?”
林向昀操起本书敲他头,“跟我去办公室。”
手机明目张胆揣裤子口袋里,还敢偷奸耍滑,打脑袋算轻的。
半学期上缴四部手机,从索爱降到山寨杂牌,窦小宝舍不得,捧着手机长吁短叹,像开追悼会。
“林老师,我再给漂亮姐姐打最后一个电话要得不?”他哀求。
“打给她干什么?”林向昀写教案没抬头。
“姐姐昨天给了我八百块打车费,够我大半年生活费,我关心一下她。”窦小宝老实交代,生怕他不信,忙追加解释,“我发过短信,她没回。”
“你也好意思收。”林向昀提笔抬眼,笑着数落。
“不收姐姐不高兴得嘛。”窦小宝扶扶眼镜,也跟着傻乐,“姐姐开车好彪悍哦,把我黑(吓)惨。我跟到起她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姐姐说,一般是给我嘞压惊费。”
“成语用的不错。”林向昀笑意不减,手指轻点桌面,“手机放下,晚自习后交份检查。不少于五百字,不少于十个成语。”
“向昀哥……”窦小宝拉长脸。
“一千字,十五个。”
“哥哥开恩!”窦小宝双手合十,“你晓得我作文写得稀撇(很差)。”
“写检查,还是明天比赛完洗球衣,你选吧。”林向昀重新提笔,低下头。
“我选写检查!”窦小宝不犹豫,“每回挝足球,衣服裤儿些整得稀脏,我肯定不得切洗。”
林向昀没说话,抽空,再度用手指点点桌面,提醒他上交手机。
窦小宝磨磨蹭蹭放下手机。
“回去吧。”笔尖停顿,林向昀默了几秒,把人叫回来,“你跟她说了我什么没有?”
“没有。”窦小宝当机立断摇头,没胆子承认,正是因为有的没的说得太多。
“走吧。”林向昀沉吟着,又道,“江屹回来了让他来我办公室。”
窦小宝松口气,“好。”
学生离开没多久,林向昀拿起手机,开开合合几次,他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想自己偷偷摸摸的举动有点可笑,他再无心工作,望去窗外阴霾的天,不自觉抚上额角的伤疤……
“第一次给女人买衣服?”
关妍一觉醒来临近中午。
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精神恢复后,她决定外出吃饭透透气。薄呢大衣中看不中用,冷风迎头一吹,五脏六腑冻了个透,当即败退返回酒店。前台今天当班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二十岁上下,胸前别有金属铭牌。
“苏,映,香。”关妍逐字念出。
电脑前的苏映香闻声而动,欠身颔首,“女士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服务行业标准化的待客话术,苏映香清秀脸蛋上却没有露出标准化的微笑。
与其说她是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不如说是充满警惕,严阵以待的女战士。
声音听着耳熟,关妍问:“昨晚接我电话的人是你吗?”
“是我。”苏映香坦荡承认。
“所以未经我允许,告诉林向昀我房间号的人,也是你喽?”关妍心下了然,盯着她的眼睛问。
“是我。”苏映香挺直腰杆不卑不亢,俨然又变成了随时等待受难的女英雄。
犯了错还如此理直气壮,关妍来了兴致,笑吟吟故作神秘,“我和林向昀什么关系,好奇吗?想不想知道?”
下意识张开嘴,话没出口,苏映香如临大敌一般咬紧嘴唇。
“慢慢纠结吧,或者,你也可以去问他。”关妍挥挥手,“肚子饿了,拜拜。”
“关女士。”不等关妍回头,苏映香急切道,“请不要投诉我,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关妍顿足,回眸一笑,“看你表现。”
低估了苍莱的鬼天气,关妍改去酒店二楼中餐厅用餐。早已习惯广东饮食,一菜一汤吃得清淡。胃口不佳像和食物打消耗战,她慢悠悠吃了近一小时。
乘电梯回顶层,在房间门口遇到林向昀。
还是昨天那身衣服,手里拎着个印花包装袋。关妍省略客套寒暄,直抒胸臆说,我没想到你会来。林向昀回说举手之劳。她摸出房卡,他让开路,她又把房卡揣了回去,转身与他面对面,背靠门板抬抬下巴。
接过包装袋,一行不知所云的英文字母,关妍顿感不妙。拿出来一看,不出所料全部命中她的审美雷区。直筒长款纯亮面,绿不绿蓝不蓝,襟角一朵红配绿艳俗牡丹花。
“你眼光真毒,买了件全苍莱最丑的衣服。”关妍抖落着羽绒服,由衷感慨。
林向昀没接话,低头搔了搔眉峰掩饰尴尬。
第三节课拖堂耽误了些时间,他赶去女人街直接进了第一家店。进门便问老板,哪款羽绒服最厚。临时帮老婆看店,年过五旬的老板也实诚,店里羽绒服摸了个遍,最后选中关妍手里这件,向林向昀保证,绝对保暖,而且耐脏。
转述老板原话,林向昀提议:“要不你先试试?”
关妍问。
“对,第一次。”
“太丑了,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不喜欢我拿回去换。”
关妍抱着羽绒服调侃,“换件全苍莱第二丑的?”摇摇头,“免了吧,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凑合穿呗。”
“真会穿?”林向昀脱口而出。
“当然。”关妍说,“不穿就是挑衅苍莱的鬼天气。我来,我见,我错了。”
凯撒大帝的名言被她幽默篡改,林向昀一下笑了。
见她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他迅速收敛笑意,将脸别去一侧,“映香?”
逃也似的避开他的视线,苏映香揪着衣角朝关妍鞠躬,“关女士,对不起!我为我昨晚的失职向您致歉,也为我之前的态度向您道歉,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原谅。”
林向昀反应过来,忙帮她解释:“昨晚映香有提前打你房间电话,你一直没接,所以我才――”
“行啦我知道了。”关妍挥手打断,“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林向昀还有话说,听出她语气里明显的不耐烦,他加快语速,“我学生的哥哥在城南开汽修店,位置有点偏。你能等的话,过几天期末考试结束,我带你去补漆。”
“剐蹭不影响驾驶,我回广州再补。”关妍没看他,背过身刷开房门,径自进了房间。
吃了药迷迷糊糊睡醒一觉天都黑了,关妍靠坐床头,打开关机大半天的手机。
几条未读短信,她全没看,给养老院去电话。得知何梅的遗体已移送火葬场,关妍回复说,明天一早过去。打开电视,心不在焉看了会,她点开阮东升的短信。
【听小区保安说你回老家了,我帮你挂了下周五肿瘤医院的专家号,赶得回来吗?】
关妍推出键盘,单手敲字,【可以。】
短信发送成功,阮东升的电话立刻追了过来,凝重道:“关妍,节哀。”
“嗯。”关妍盯着电视。
“开始戒烟了吗?”
“没。”
“需要的话,我过去接你,最近天气――”
“阮东升。”关妍听不下去,摘掉眼镜闭着眼睛说,“如果让你姐姐知道,她的宝贝弟弟这么关心她死去老公的姘头,她会不会气吐血?”
手机里短暂死寂后,“……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关妍冷嗤,“这世界上也许有很多身不由己,但我跟了陆修明七八年,他有钱,对我也不差,我如果对他一点感情没有,这话讲出来你信吗?”
言毕收线,手机连同眼镜一并扔掉,关妍倒回大床,沉沉合了眼。
真他妈的累。
手机故意较劲似的,又开始嗡嗡震响,紧锣密鼓的短信提示音一声接一声。
关妍不用看也知道,阮芳菲又发起了新一轮拙劣的垃圾文字攻击,用尽恶毒字眼诅咒她不得好死。很快,像寿终正寝一样,手机耗尽电量自动关机。
关妍翻出备用电池,没找到充电器,打座机找前台借万能充。保洁阿姨送来房间,告诉她,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娃娃在大堂等她。
关妍猜是窦小宝和江屹,也的确是他们。
都没穿校服,窦小宝一身崭新灰色羽绒服,精神帅气。相比之下,江屹形如落魄小老头。穿件极不合身的涤纶西服,驳壳领厚垫肩,八十年代的老古董。整个人萎靡不振佝偻着背,面色也憔悴,灰里发青。
打照面,两个大男孩并排而站喊姐姐好,江屹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先还你,剩下嘞我再想办法。”
关妍接过钱,直视他,“想什么办法?”
江屹没回答,闷葫芦一样低下头去。
窦小宝嬉皮笑脸搭上他肩膀,“阔以嘛兄弟,一天不到搞到笔巨款,你娃不会真切卖身吧。”又信誓旦旦拍胸脯向关妍保证,“姐姐你放心,我兄弟说话算数,他说有办法肯定有办法。”
最好是,关妍心道,看眼时间,她随意张罗,“走,用巨款请你们吃饭。”
窦小宝兴高采烈跟上,江屹却没动,脚底生根杵在原地。
关妍回头,“不给面子唛,小帅哥?”
窦小宝有样学样,贱嗖嗖歪嘴笑,“不给漂亮姐姐面子唛,憨包帅哥?”
江屹脸一红,快步追上,先用拳头打招呼。窦小宝挨了一锭子,单手抱头哎呦呦喊疼,虚晃着使出记黑肘。玩玩闹闹出了酒店,关妍没搭理他们,独自走在前面。开车拿烟,点了一根,埋头踱步慢慢地抽。
江屹眼睛望过去,再收不回来。
窦小宝跳起来扇他后脑勺,“漂亮姐姐是天鹅,我们是癞疙宝,比你眼睛都大嘞钻戒,看不到唛?”
江屹当然看到了,“戴钻戒咋个嘛。”
“姐姐戴的是结婚戒指,哈宝!”窦小宝无语。
“结婚戒指咋个嘛!”江屹轴脾气犯了。
“不咋个,不咋个。”窦小宝就此打住,再聊下去容易变得和他一样憨,小跑追上关妍,笑呵呵找她聊天。
窦小宝带路,去的是旱冰场夜市。
关妍问他们想吃什么,都说随便,于是自作主张选定酸汤牛肉。
支开江屹去稍远摊位买肠旺面,关妍对窦小宝说:“给你班主任打电话,喊他过来。”
“姐姐,我们是逃晚自习出来嘞。”窦小宝为难。
“两百块很好挣吗?《许三观卖血记》读过吗?”她不让步。
窦小宝没读过,但脑子灵,细品书名恍然大悟。
“遭,遭,遭……”天塌了似的嘴皮子乱颤,他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最后脸一垮,“手机 今天早上遭向昀哥没收。”
“他手机号记得不?”关妍问。
“记得。”
递去N95,余光掠过塑料棚外渐近的身影,她压低声:“过切边边打,不要让你兄弟发现。”
等林向昀的时间里,俩大小伙酸汤牛肉没少吃,又一人干掉两碗肠旺面。
到第三碗依然胡吃海塞,像八辈子没吃过饭,早撂筷子的关妍看着他们直笑。
“民中伙食还那么差吗?”她问。
“差得很。”喝完最后一口汤,江屹恢复了些红润面色,不再死气沉沉,“食堂被副校长侄儿子承包,都说他偷吃回扣。还说别清早八晨去菜场买新鲜嘞,只有他下午切,专挑地上嘞烂菜叶叶。东山庙头和尚都没我们吃得素。窦眼镜天天半夜偷偷给自己加餐,躲到起被窝头啃火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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