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
姜乘南松下一口气,拍拍心口庆幸说:“还好,还好。”
他了却一桩心事,心下大安,玩笑心起。
“我想着你要是被逼去科举,我这个表哥自然不甘落后。为防你以后飞黄腾负心薄幸,官得大过你才能给表妹做靠山。”
时祺身体病弱,不是长命之相,他尚不知雍鸣何时离去。表面上作为时祺娘家人,作为靠山,不能认输。
“你所滤过多,”雍鸣同他分析道:“爷爷估计猜到我无心仕途,不会强迫。我非负心薄幸之人,不会负她。还有……”
雍鸣故意停顿一下,凤目微眯,莞尔笑看他。
姜乘南被他这副高深莫测模样吓的心肝一颤,神情一凛,不由紧张起来。
见他瑟缩戒备,雍鸣剑眉一挑,沉声慢慢:“我闲来无事,掐指一算,乘南未来仕途一帆风顺,必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寻常学子听此言论,莫说真假与否,会虚心回谢,道一句:承您吉言。
雍鸣是神,不会信口开河,姜乘南知他所言非虚,惊愣当场。
忽觉虚空惊雷乍现,直劈得他神魂发木,惊愕连退三步,像个傻子一样,颤抖着手,结巴道:“你你你……你咒我!”
进学之苦,已要他半条命。正经人谁当官,一想每日提心吊胆斗心眼儿,简直无法忍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危险位置,是摄政大臣还是一朝宰辅?不被累死也会被吓死。他敬谢不敏。
“神明推演,只言事实。”雍鸣伸手安抚拍拍挚友肩膀,本欲安慰。不曾想一拍下去,把人拍摔在地。他一惊,见姜乘南惨兮兮地,俊脸煞白,觉得吓傻他了。
“祝福或是诅咒,全看造化,好自为之。”
姜乘南哀嚎,双手攥住雍鸣青色院服衣襟,假意恶狠狠威胁:“可有逆天改命办法?”
数年交往,雍鸣性端,自无虚言,他信。
身为修道之人,他明白凡人命数,并非定数,有一争之力。
雍鸣修韧大手握住姜乘南手腕,轻松将其移开,他理正衣领,说:“乘南,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切莫躲避。”
姜乘南抿唇,戏笑僵在唇角。
他生得俊美,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情,若不是轻佻纨绔,狐朋狗友遍地,议亲媒人能踏破姜家门槛,何至大龄未婚,活成梅山笑话,成了姜家夫妇一块心病。
这会儿桃花眼瞳,黑白清明,一汪旖旎清澈,凌厉看向雍鸣。
“师傅为我批过命,我自知晓。雍鸣,我问你,若命数无法改变,时祺她……是否真会活不过十八岁……”
在他懵懂顽皮,无法无天时候,一个乞丐告诉他,拜师,可得至高权柄。
他似懂非懂。
那时满脑子都是姑姑家仙童一样的表妹,冬日雪天抱着父亲新做糕点送给她吃。
大雪簌簌,街市行人寥寥,他撒开短腿在满城白茫里奔向方宅。
乞丐一路尾随,惹人厌烦。见他衣衫单薄破烂,满脸黑污,枯瘦可怜,气愤瞪他一眼,不予理会。
方府防他如瘟疫,他人短力小,爬墙不成,摔进雪堆,整盒梅花糕翻落,白雪上似红梅花绽放。
这下点心送不成了,若拿去给表妹吃,怕她腹痛。
他捡起来擦干净都给了老乞丐。乞丐嘻笑接过,牛嚼牡丹,像是几辈子不曾吃过东西一样,狼吞虎咽。
吃完打了个饱咯,笑道:“乖徒弟,为师送你进去见你表妹。”
他正想说不是他徒弟,忽觉白光一闪,人已站在微芒院里。前几日他刚害得表妹落水,差点一命呜呼。心下发虚,蹑手蹑脚趴在窗棂下偷听屋内动静。
小手戳破窗纸,透过孔洞,见小妹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面目青白,蹙眉睡得极不安稳。
他后悔了,第一次意识到,妹妹是易碎陶瓷娃娃,不是能陪他上天入地皮实玩伴。
枯站半晌,双腿冻僵。想折一枝红梅道歉,不想栽进雪堆。
老乞丐脏污枯瘦大手,将他提起来,抱着他折了梅枝,不忘凑近小孔看一眼屋内女童。
两人做完,情无声息离开,挨着方府墙根坐了半日。
那时他后悔万分,哭肿双眼,忘记时间。回神时候,乞丐与他满身积雪像两堆雪人一般,不知为何他竟不觉寒冷。
“你是,神仙么?”
他跟邻居男童经常溜进茶馆听说书先生描绘神仙无所不能,想到乞丐帮他进院,想着或许就是了。
“不是。为师是修仙的。”
“你说权柄是什么?”
“就是你一句话可以命令这家人给你开门。”
他不感兴趣,伤心说:“我总害表妹受伤,他们讨厌我应该的。”
“你这表妹,为师观她不是长命之相,生来多灾多难,可能活不过十八……”乞丐缕着胡须,眯着小眼,神神叨叨说:“不过,不对呀。这家主人幼年丧母,少年丧父,青年丧妻,老年失子媳……哎可真是惨呐。他孤寡薄命,大限将至,怎还没死?何时冒出一个孙女……”
“你表妹是他家捡的么?”乞丐疑惑问他。
“怎么可能,你莫要胡说。”他生气反驳:“我表妹生得跟我姑姑姑丈一样漂亮!”
“行行行,乖徒弟别生气,为师只是好奇嘛。”老乞慌忙丐赔笑:“哎,改日为师打听到女娃生辰,再仆算一番。”
“你认识方爷爷?”
“当然。为师在皇城见……啊不,为师在京都行乞时到他家讨过饭嘛……”
“好吧。”他信了,因为阿娘说方爷爷以前在京城当过大官。
他皱着包子脸纠正:“你别乱叫徒弟。谢谢你帮我,你可以到我家附近乞讨,我阿娘会给你饭吃的。”
“你不想命令方家人给你开门么?”
“我只想让表妹身体康健,不再生病。”
“啊?这个很简单啊。”乞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说:“你拜我为师,待你修行有成,或可为你表妹改命。”
“真的?”小童一脸惊讶。
“当然,方老头……就是你方爷爷,他都能扭转死局,不仅多个孙女,还会长命百岁。你表妹肯定也行。”
姜乘南拜师了,一门心思跟着乞丐师傅修行。
明事晓理后方知师傅骗他。
全是假的!
煦朝灵气匮乏,想修成逆天改命天神,简直妄想。
师傅留下几本心经逃得不见踪影。
他归家进学,在书院意外见到雍鸣。
莽撞窥他来历,一眼望去,只见满身金光,神威巍然,古老而庄严,凛然不可侵犯。他造反噬双目泣血,几乎眼瞎。
可,他心里高兴,这世间真有神明。
尤其当观察到雍鸣对待时祺特殊,更觉开心,有他相护,时祺定能康健起来,长命百岁。
可今日,雍鸣却印证师傅当时预言。
他若当真会走上仕途,最终大权在握。那时祺早夭命数,想必也会应验。
秋风乍起,树叶飒飒作响,姜乘南青色院服随风狂摆,凌乱不定犹如他心。青襟白领,墨发如缎,衬的一张白惨惨玉面越发颓败狼狈。
他心间梗塞,鼻尖泛酸,眼瞳湿润,似是海棠泣泪,惹人生怜。
目如秋水,寒凉生波,一湖希冀,奢望雍鸣给出否定答案:“无法逆天改命?”
“安危相易,福祸相生。乘南,你是修行者,不知此意么?”雍鸣反问。
真相残酷,撕掉伪装,血淋淋地昭显真实。
“可你是天神?”姜乘南哀痛说:“中秋月夜,绣楼坍塌,那晚,死了多少人?你不是救回了么?”
“陌生路人你亦垂怜。你倾慕她,护她数载,你愿意眼睁睁看她死去?”
“是你不愿?还是……你承受不住因果?”
姜乘南愕然大悟。
月夜亡魂,若无代价抵消因果,冥界怎愿归还魂魄。
时祺命数,波云诡谲,他曾尝试仆卦,神魂如坠迷雾,呕血重伤。写信联络师傅,师傅说她来历不凡,不容窥伺。
他们修为浅薄不敢,不行,不能。雍鸣可是天神,若也无能为力,姜乘南不敢猜她身份到底何等不凡。
“我恐也不能。”雍鸣坦言已告:“不过,我会竭力争取。”
姜乘南心乱如麻,茫然惶惶,神智混沌。
额头忽被玉指一点,一缕清明游入识海,陡然清醒。
少年郎君,在世俗眼中已长大成人,早该成婚,担起一家重任。可他实际不过十七岁,在万岁雍鸣看来太过稚嫩。
雍鸣少年老成,身为师门二师兄,因师姐常年闭关修炼,身肩照顾同门重责。他待姜乘南,宛若同门师弟。
出言开解:“我告知你,不是让你为她忧心。乘南,命数并非一成不变,你不该继续顽劣逃避,该承担起自身责任,方不枉此生。”
身为姜家长子,姜乘南或该子承父业,成婚生子,担起养家生计。可,他没有,他任性修仙去了。
第110章
纵容自己刻意造作,徒惹父母忧心,实数不孝。
身为师门二弟子,理应承师傅意志,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可他一气师傅诓骗,二不愿信师傅占卜。
多年来懒散度日,修为停滞不前,当真不该。
他想着,荒废学业,不走仕途,使师对他傅预言不成,那表妹自也不会应言早夭。如今想来,当真愚不可及。
吾生有涯,荒废大好光阴,实在该死。
他羞愧难当,掩面痛哭。声音哀痛,似要将多年积压愁绪,统统哭散。
直至书院下午进学终生响起,方才不得不止住。擦掉眼泪,真诚朝雍鸣一拜:“雍鸣,多谢。”
多谢你点醒我,多谢你护我表妹。
雍鸣颔首,受下他这一礼。
二人一如往常一般无二回到丁班。
姜乘南哭过后情绪平定许多,有力思考。他摊开书卷,问雍鸣:“难不成我阿娘私下找过时祺,请你当说客劝说我。”
两人混在丁班,不思进取,年深日久,往日雍鸣充耳不闻窗外事,陪他胡闹次数都屈指可数,毫无闲情管他们事。
今日主动出言点醒,令他震惊。
雍鸣敛唇。
姜乘南明明见他精致薄唇开合,却未听清呢喃。
秋阳斜斜照入学室,铺洒半屋斑驳光影。窗棂回字纹叠着摇曳树影,摇摆不定印在半边俊颜,另外半边晦暗不明。
雍鸣似画入卷似幻如梦,缥缈难寻,他一时恍惚。
很久之后,姜乘南透过时间缝隙,方听清雍鸣当时所言,似是亘古叹息,言:“我时间不多了。”
日落月升,每日三餐往复。
月亮从一弯峨眉渐圆成一樽玉盘,时至月中。
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解厄日。
盛林书院今日休沐。
晨露未干,风凉日微,方宅三位主人聚在正厅用早食。
节日餐点数盘,有一道麻腐包子是雍鸣所做。
方时祺昨晚拉着雍鸣讲了半天梅山下元节习俗方才睡下,只随口说一句麻腐包子味道不错,不曾想雍鸣竟然特意早起做来。
她辰时起床,出乎意料未见雍鸣悬在床畔打坐,洗漱完问过圆善才知,雍鸣在厨房,
方府厨房仆妇一般寅时末起,准备主人早食。下元节祭祖,一应点心早早备下。新鲜蔬果仆从一早采买。
大家正有条不紊,各自忙碌时,姑爷来了。
他一袭玄色剑袖劲装,系一根同色皮带,玉石玛瑙镶嵌在上,矜贵非凡。宽肩劲腰,在一片凉薄夜色里如一柄利剑破开黑暗悠然而至。俊挺身姿,一改往日温润儒雅,显得凌厉迫人。
厨房一时静寂。
打水男仆震惊,停下转动轴轮,木桶陡然垂落深井,引得水花“哗啦”四溅,发出一声“扑通”闷响。在侧仆妇愕然,手中水瓢“啪嗒”摔落,都未发现。
抱碟去院中清洗仆妇迎头差点撞上他,差点跌倒。碗碟歪斜坠落,瓷器碎裂声未响。他一手接住碗碟,一手拉住仆妇胳膊将人扶稳。
众仆不觉松一口气。
“抱歉。”雍鸣觉突然出现打扰大家节奏,表示歉意。
娘子进来爱美,不断添置华衣美服。之前一时兴起,可着圆善折腾,让裁缝铺子做了几大箱。姑爷进门后,娘子又打扮起姑爷来。
尽管服饰款式颜色多变,穿着后气质略微不同,可姑爷一开口,嗓音泠泠清润如玉,还是秀雅君子做派。
众仆回神忙摇头,慌忙施礼。
“姑爷您不必一早前来,有事派小丫鬟过来吩咐一声即可。”厨房管事赶忙走至他面前行礼,恭敬说。
“无事,你们不必惊慌。”雍鸣见他们紧张,轻笑安抚:“我来是为祖父和娘子做一道早食。”
仆从被他暖然一笑安抚,不由放松。
收到命令,尽管刻意忽视,仍不自觉忙里偷闲偷瞄一眼。
富户嫁女,为表孝心,为长辈做菜,也是应该。绝大部分不会亲自动手,在侧指挥丫鬟仆妇即可。像他们老爷,惯爱折腾吃食,其实是在指挥厨娘。小娘子更是从未进过厨房。
他们家情况特殊,不是娶媳而是招赘,姑爷是读书人,常言君子远庖厨,众仆对他亲自下厨表示怀疑。
厨房管事为防怠慢事后被管家责罚,一直随侍在侧。
只见那双不染纤尘,本应握笔修长玉指,手法娴熟,慢条斯理,从磨麻子开始,活面,包包子,到最后烧灶蒸熟,无一丝错误与不耐,仿似做过千万遍。
甚至欣赏他优美动作,简直是一种视觉享受。心下啧啧称奇。
辰时三刻,方时祺身穿一袭月白襦裙,踩着衣角簇簇红梅与一院清寂阳光走进厨院。
食物香气随着她走进厨房越发勾人,一众仆从密密围在灶前,紧张盯着蒸笼,谁也没发现她到来。
圆善在后,干咳一声,提醒众仆。
仆从惊讶回神,见女郎立在房内,慌忙见礼,自觉分开。
方时祺从人中间穿过,行至灶前,见她家夫君今日一身玄色劲装,干练洒脱,正坐在小马扎上烧火。高挺身躯,飒爽秀雅,与身后粗糙柴火堆格格不入。
“夫君,你怎么不叫上为妻?”她眯起眼居高临下俯视他,语带不悦。
一屋仆从听女郎生气,纷纷低头,大气不敢喘。
他们……应该即刻消失吧,娘子跟姑爷吵起来当做一个聋子吧,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不对!
他们是方府家仆,应该帮着女郎。
“时辰太早。”雍鸣根本没感到她怒气,仰头回她:“以后做午食或者暮食叫你。”
方家仆从几经筛选,能留在府内做工,皆是心思活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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