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进门,就看到徐香荷正坐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往被子里塞棉花。
原先的芦苇徐香荷舍不得丢掉,索性就连着棉花一块压实了。
看是他们回来了,徐香荷咧着大嘴笑:“枕头我都弄完了,朝云的棉被也装好了,你一会儿回去就能看得到。”
褚朝云知道她手里此刻装的是自己的被子,就打算过来帮忙。
徐香荷却不叫她插手,“你们快歇歇,这点小活我马上就能弄完。”
褚朝云和刁氏互看一眼,彼此都觉得不太对劲。
刁氏思索片刻,还是半开玩笑的问了句:“这妮子今日倒是安静的过分,该不会是趁着我们不在,偷偷摸摸掉泪珠子了吧?”
徐香荷的性格本就挺咋呼,若在以往,得知他们下船去了一定会急的坐立不安。
所以对方一反常态的静静缝被子,的确让褚朝云和刁氏讶异。
徐香荷抬手抹掉一把红,刚刚手指被针尖扎了下,冒出几个血点。
随即,她声音不大,似是有些闷道:“真让我去,我也不去。”
“怎么说?”
刁氏看着她。
徐香荷很小声的咕哝了句:“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跑,会被打死,还会连累您和朝云。”
褚朝云知道徐香荷自从上了船心里一直就不太痛快,可换句话说,他们这些船娘,哪个又是痛快的?
但褚朝云不喜太过多愁善感,因为想得太多,苦的总是自己。
于是她笑呵呵地往床榻一坐,神秘兮兮地念起了生意经:“今日在集市走这么一遭,我忽然冒出个想法来。”
“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徐香荷抬头问。
“我要做糖。”
褚朝云平淡道。
只不过,她说的随意又大胆,听的人却并不那么大胆。
徐香荷甚至收起满脸愁容,先看了一眼刁氏,而后又和刁氏共同看向她,几乎是止不住眉眼的震惊道:“你你你说你要做什么?”
“做糖呀~”
褚朝云拍拍胸脯,依旧是一脸淡定。
第35章 三更
耐心等上两天,刁氏再次等来下船的机会。
每次刁氏要下船去送饭前,褚朝云都会拉着她嘱咐很多事,毕竟生意上的事都是褚朝云在后方把大旗,也只有她最明白要如何安排。
褚朝云这几日赶制出来一个小荷包,里面装了两百文钱。
她特意在那一堆碎布里挑了些颜色贴近褚郁工服的,这样褚郁带在身上,也不容易被旁人察觉。
今个早起就忙着船上的活,做饭又是临时通知,褚朝云没来得及给褚郁准备吃食,也就赶得上再带一些伤药过去。
刁氏拎上食盒往艞板处迈,褚朝云在身后目送着她。
妇人回头时,褚朝云张口说了句什么,她只张嘴没出声,但刁氏还是心领神会的应了句:“放心,我记得的。”
对于褚朝云提的那些预备买的稀奇古怪之物,次数一多,刁氏也就见怪不怪了。
反正这丫头总有主意。
按照往常的习惯,刁氏先去了趟刘新才那。
走近面食铺子,看到门前那口大黑锅,一股子飘香扑鼻的辣气便直冲过来,锅子里煮了些奇形怪状的面食,配着红汤,闻着美味。
刘新才挥手散掉些热雾,乍一瞧见是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锅里的扁食很多都被捏成了小动物的形状,一锅水花翻上来,几只短尾巴小猪也栩栩如生的飘上水面。
除了小猪,还有小狗,小鸭子,小鸡。
满满一大锅小动物面食,虽说有的像有的差些,但看着确实新鲜,尤其是很吸引小孩子。
刁氏瞧见这精灵古怪的东西,就不知不觉想起了褚朝云。
妇人哑然失笑,而后伸手指指锅子:“你这是——”
刘新才把煮好的面食浇上红汤,吩咐伙计端给客人们,自己则从炉灶后走出来,憨厚的笑了一声:“还不是你家姑娘心灵手巧,我跟她做生意久了,肯定也是……也是……”
他是个大老粗,学不来那些文绉绉,刘新才极力想找出个妥帖的词形容,脑子一顿,便卡住了。
身后不远,宋小哥正过来用午膳,零星听到两句,便笑着道:“近朱者赤。”
刘新才猛拍一下手,“哎对,就是这个意思呢!”
说完又一脸期待地看向刁氏:“刁娘子今日可是给我带了新货?”
“这倒没有。”
她其实是过来寻宋谨的,而且如果见不到人,还预备把褚朝云托付的药和银钱先给刘新才,让刘老板转交。
但是宋谨已经来了,也就不用费事了。
不过刁氏也知晓客人是需要维护的,一想到褚朝云要买甜菜,便顺口说道:“不过过两日一定会有,我家姑娘这几天有些忙,但她已经在琢磨新点子了,只不过——”
提起买甜菜,妇人还是有些犯难的。
蕤洲不缺甜菜,可时节过了,就和那过了季节的茱萸一样,并不好买。
刘新才看她欲言又止,也本着都不容易,能帮就帮的态度:“刁娘子是有什么为难事吗?”
刁氏也不瞒着,刚好还能和刘新才打听一下:“我想买些甜菜回去,刘老板可知哪里有卖?”
刘新才听罢“哟”了声,“这个时候可不大好买,不过我也能帮您问问,常来我这儿用饭的渔民阿四家里大概会有,他家有个老大的地窖,每年都会囤不少的菜,若是他肯卖一些,便也不难。”
那就还要再等些时候。
刁氏下船的机会来之不易,但又不好催促刘新才,只得先点头道谢。
刘新才看出她的急切,便眉眼一弯乐了起来:“既是合作伙伴,我自然也跟着着急,您别愁啊刁娘子,待我问过阿四,若是有,我直接帮您送去船上。”
刁氏一听他的话,不免有点震惊。
她只知刘老板是个好心人,却不成想竟会如此上心。
妇人总算放下心来,便又说:“那便辛苦刘老板了,到时你的茶水钱我们来请,这真的很麻烦你了。”
“客气客气。”
有新客进门,刘新才布巾往肩头一搭,又退回炉灶继续忙开了。
转过头来看到宋谨还在旁等,刁氏刚好也有事要和他说,二人便进到棚子坐下。
刁氏也不绕弯子,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小宋,可见到小郁了吗?”
宋谨伸手给二人倒了两杯热水,然后不紧不慢道:“见到了,虾饼也交给他了。”
刁氏呼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他姐姐就能放心些了。”
那日下船时,这对姐弟虽说一同走了一遭,可终究因着工头在身后,许多话不方便讲。
刁氏自顾自的念叨完,还不忘询问宋谨:“你去见小郁是不是很困难?那边……很难进去吧?”
宋谨是个通透的人,见她问,便猜到妇人还有其他事相托,索性直接说道:“我有我的办法,且是安全的,婶子不必太过担忧,可是还有什么要我一并送过去?”
刁氏看他一眼,便谨慎地将食盒里的几份纸包取了出来,“这是几包伤药粉,还有这个。”
她又把小荷包拿出来,取出五十文递给宋谨,“如若方便,请再帮忙给那孩子送一些药和银钱过去吧?”
宋谨垂眼看到挪过来的一堆铜板,有些挠头:“这是我的……跑腿费?”
刁氏忙摆手:“不不不,我家姑娘说这是感谢费,她请你务必要收下,否则她会过意不去的。”
这话的确是褚朝云说的。
起先刁氏也和宋谨问了一样的问题,褚朝云却否道:“人家肯帮咱们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若是把这点钱算成跑腿费,未免有些不尊重他了。”
刁氏话毕,明显看到对坐的小伙神情怔愣了下。
宋谨将五十文收入怀中,又接过药包和小荷包,然后笑着说道:“请你家姑娘安心。”
事情都办妥帖后,刁氏便去了院子。
妇人受腿疾影响,走的并不太快,宋谨耐着心的等到看不见刁氏人影后,又把那五十文装回了荷包里。
-
干了几日活的项辰已经慢慢被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不过他心中一直存了个疑问。
褚郁和他一块收工,蹲坐在墙角啃馍。
送虾饼那晚褚郁打死了几只老鼠,牵动的伤口疼了整晚,原以为第二日重活加身,再躺下去就不一定能不能爬起来了。
结果当晚,宋谨就来给他送伤药了。
褚郁隐约记得,宋谨那晚离开之前是说要来给他送药,不过他当时拿着虾饼思念阿姐思念的很,就也没太注意过。
不过宋谨拿来的药的确有效,像是府衙中人专用的,擦上之后一夜淤青就消了。
这会儿他已经能活蹦乱跳的下地干活,只不过小少年嚼着干馍味同嚼蜡,心中还惦念着那油香油香的虾饼。
他阿姐手艺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好!
褚郁正想这个想的出神,身边望了他好半天的项辰终于开口了,“褚郁,为什么帮我?”
“啊……?”
褚郁贸贸然回过头来,表情还茫然着。
项辰不肯吃那馊饭干馍,但也没丢,就那么握在手里攥出渣来。
第二次开口,他的语气比方才更加郑重:“我是想说,那天你为什么帮我偷药,不怕被打死么?”
项辰扫一眼墙头底下那些麻木的劳工们,声音压低,喃喃道:“他们没一人肯帮我的,都怕连累了自己……”
“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项辰转过脸,再次问了句。
褚郁这次听明白了他的问话,但却没有很快回应,眼眸半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或许是同龄的关系,看到身旁奄奄一息的少年绝望又狼狈,便不由得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恐惧。
项辰半死不活的昏睡在他身边,每天睁眼闭眼都能第一时间看到对方的脸,褚郁接连几天都在做噩梦。
他梦到三婶在梦中质问他们为何不管褚寻,梦到李婆子打骂褚朝云和褚惜兰的凶狠,也梦到赵大举着鞭子当他猪狗一样的抽他。
如果当时也有这样一个人肯出来拉他们一把——
他们姐弟三人是不是还能和从前一样,依偎在爹娘身边,永远接触不到这所谓的人间疾苦。
有那么一瞬间,褚郁的眼中透射出一种不符年纪的沧桑。
他抓着馍馍发狠的咬下一口,然后小声对项辰说:“为了你不会变成我们这样……”
不知怎么,项辰原本很嫌弃手里的馍馍,可见到褚郁大口吃着,他抿了下唇,忽然也忍着恶心学了少年的样子咬了一大口。
干馍边缘硬的直拉喉咙,项辰却坚定的说:“今日之恩,项辰来日必报。”
虽说项辰说话时的模样狠叨叨,可毕竟年岁不大显得稚嫩。
褚郁盯着他,黑圆的眼珠叽里咕噜,很快就捂着嘴小声笑起来:“你这幅样子看着和宋大哥好像。”
“宋大哥?”
项辰不明所以。
褚郁小声“嘘”了下,而后凑近他一些:“可能因为你们都是读书人的关系吧,我不太会形容,就是觉得你们两个身上的气质像雨水打在树叶的感觉。”
“……”
项辰听不懂褚郁这种抽象的描述,但却自嘲道:“还是别糟蹋读书人了,我要是肯好好念书,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抓来这里?”
褚郁的话还没问完,工头就恶狠狠地剜他们一眼,厉声喝道:“吃不完就别他妈吃了,抓紧起来干活!”
这工头名叫李二达,是那李婆子的亲侄子。
上次褚郁偷药也是被这家伙给发现的,李二达鼻子比狗都灵,劳工们的住所异味奇大,但李二达还是能嗅到空气里的药香。
项辰被丢在炕上躺着的那几日,身上穿的还不是麻布衣,一身白衫富贵的很,看着便知是有钱人家里的孩子。
李二达一早便盯上了褚郁和项辰。
也不知是因为褚朝云和李婆子有过节的缘故,还是李二达单纯仇富。
总之,即便褚郁那日不帮项辰,李二达也总有机会对付他们。
想打人还需要借口吗?
褚郁将项辰从地上拉起,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一前一后加入了搬货队伍。
许是那些年纪大的劳工心思也更敏锐,得知褚郁和项辰得罪了李二达,就连干活,也会远远地躲开他们一些,生怕自己受了连累。
褚郁和项辰也不在意,他们力气小,挑的也都是一些小物件。
两个人搭配干活不累,有了个伴之后,褚郁倒觉得比从前过得更松快一点了。
晚间,干完活的二人又坐在墙角下吃馍,项辰瞥一眼远处来回巡逻的李二达,狠狠瞪去一眼。
李二达是工头,还是关系户,自然不会跟他们吃一样的馊饭冷汤。
那人不知是不是故意,手里抓着块煮熟的五花肉,沾了一点盐粒,就在劳工们身旁大口吃起来。
李二达吃的满嘴流油,不时还冲褚郁和项辰投来一眼,这一眼深意颇多,羞辱,炫耀,显摆,几乎都包含了。
褚郁其实馋得很,尤其是对方故意露出吃的很香的样子,他哪怕连噎两个干馍,腹中一样饥饿不止。
实在忍不住,褚郁低下头,恼怒的轻吼了句:“他是不是有病!”
项辰在旁冷哼一声,也低低回应:“我爹说过,相由心生,败类估计都是这张嘴脸。”
其实项辰的爹曾经是被他的不争气气的,骂他是“败类纨绔”来着,可项辰拿自己和李二达对比一番,心中便大为不满。
若有机会再见到爹,他一定会好好跟老爷子理论理论,比起败类,他已经很优秀了好么。
项辰走神了一会儿,从李二达脸上收回视线,然后就偏过头来用蚊子音问:“小郁,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
褚郁有点懵,“李二达吗?”
“嗯。”
“想,但是不知道怎么报,我们总不能杀人……”
杀几只老鼠他都手抖,杀人他可是不敢,而且也不能。
项辰无语的看他一眼,再次低声道:“想什么呢,就算能杀了他我们走得掉吗?我指的是用其他的方法,你附耳过来——”
二人蹲坐在墙角嘀嘀咕咕,不知说到了哪里,都不自觉地低笑起来。
-
宋谨今日下工较早,主要是最近的蕤洲还算太平,没有发生什么凶杀案,他不用帮仵作师父抬尸体,人也轻松了些。
和几名同僚打过招呼后,宋谨出了府衙先回一趟住的地方。
他们几名抬尸工其实都住在一块,仵作师父给他们租了一间院子,院子破旧,面积也小,一张大通铺睡五七八个人,和褚郁那边的情形也大差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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