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肯定道:“未曾。我如何会到这里?”
“是啊,寒山寺离这里并不近,按照常理,应该不会来过这里才对。”
她平静的回视着他,微微一笑:“正是。”
“但我来过。”容玢道:“圣隆九年,我来过这里。”
江文如面色这才有变化,表情有一瞬的龟裂,沉默的看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
车帘在颠簸中向外翻飞着,透出外面的荒凉景色,马蹄声混合着风声在空气中传播。
但车内好像隔绝了一切,相视的二人眼里只有彼此,只能听到对方或急或缓的心跳声、呼吸声,似乎试图透过伪装的外表,从相对难以隐藏的微小变化中探寻试探。
容玢面沉如水:“那时我路过这里,在这遇到一个七岁上下的姑娘,她一路被人追赶跑到这里,最终跳进了水里,我的随侍救下了她。把她放到岸边之后,我们就离开了。”
“只是救她的时候发现,她的右臂上有一道划痕,手里握着一块吊坠,那吊坠可能是逃跑过程中受过磕碰,边角破损了一块。”
“那姑娘遇见公子,实在是她的福气,不然恐怕就没命了。”
江文如诚恳的微笑说着。
容玢看着她的笑脸,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可最终只是徒劳,江文如的表情除了开始时僵硬了半秒,之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过,真的是毫无破绽,淡定至极。
他突然也笑起来,“你知道,我当初为何答应带你同行,又提出想与你合作?”
“公子说过的那番话,文如实在难以忘却。”
“那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你是个聪明人。”他定定看着她,“所以,你来过这里么?”
江文如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公子今日是怎么了?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来过。”
“好。”
容玢沉默看了她半晌,最终只是笑笑,并未在追问什么。
他转过头后,江文如两指死死捏紧,感觉指甲都快要断裂的时候才收了力度。
她不动声色地将右袖往下拉了拉,袖子里面的一道疤痕和手腕仿佛被火烘烤一般,早已没有知觉的伤口再次被划裂开来,在火焰下炽热的血迹似乎洇出衣袖,毫不掩饰的袒露在人面前。
没错,圣隆九年,她来过这里。
第61章 沐氏 那些往事,你真的都能放下么?……
那日她为寻母亲计划良久才偷偷跑出, 一路往北走着,却在路上出了意外。醒过之后便到了这里,还被人塞住了嘴关在车上。
她寻机滚下车后,便随便找了个方向跑去, 谁料没跑出几步就被发现了, 后来就像容玢说的那样, 她记不得什么了, 醒来就看见闻清满脸焦虑近乎崩溃的看着她。
根据闻清说的,她是找了好久,最后才发现昏迷已久的她。
她知道容玢大概是知道了什么,现在不过是试探她,想看她会做出什么反应罢了。
她一再否认,给他的,也是一个态度。
因为她知道如果说出口, 便没了回环余地, 她将再无退路, 把所有的筹码摆到那人的台面上来,任他打量审视, 将选择权放到他的手上。
可是……江文如必须承认, 她心底对他其实并没有那么信任,这一路她也算见识了容玢的心思手段, 随着他那隐藏在温润外表下的另一面渐渐浮现出来, 她心里对他那迟来的警戒和恐惧也越来越深。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自己在现在的局势中, 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在这种情况下,她如何能全然相信他?
她原来还不确定,容玢提出想让她与他同行、甚至话语间暗含合作之意, 是因为他觉得她背后有江家的势力,可以相助于他,还是说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关于她身世的秘密――可现在她全然清楚了,恐怕容玢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她江家的身份而对她多有关照,而是因为他的怀疑和猜测。
只是这件事这么隐蔽,他的怀疑究竟从何而来?他究竟想做什么?一个景国的公子,真的能有这般令人震惊的消息来源和筹谋手段?
江文如脊背发寒,觉得通体冰凉,一个荒唐的问题突然浮现在她脑海――他究竟,是什么人?
比起她这个江家的身份来说,其实容家本身更加容易引人猜测,江文如知道的是,容家并非燕京世家,那么为何会突然成了景国官员?
既然她的身份有假,容玢的身份,是不是也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普通?
江文如不自觉看了眼旁边闭眼假寐的人,觉得他实在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攀扯招惹的,也有些怀疑自己当初跟在他后面说出那些话,是否真的太过鲁莽?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对的。
容玢当时已有察觉,她已经露了破绽,还不如将话说开自然坦荡些。
只是现在不能再进一步了,当下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再观望局势,而非过早的押注,毕竟这是她最大的筹码,纵使二人这一路颠簸,也算共患过难,她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不知底细、心思不定的人身上。
至少,也要看到他的底牌才是,否则这一路,她注定只能蒙着头跟在他身后了。
她不要这样,若对方想与自己合作,便该拿出足够让她信任的诚意才是。
哪怕,这个人是容玢。
何况,这个人是容玢。
马车突然慢了下来,
容玢膝盖上有节奏轻点的手指停下,他睁眼问道:“怎么了?”
前面驾车的人回头喊了一声:“公子,前面有个小孩摔地上了,咱们要不要停下看看?”
江文如掀开车帘一看,刚才镇静十足的脸色顿变,她打量着下面那个趴在地上的女孩,觉得实在面熟――就是他们跑出鬼市后在庙宇里看见的那个!
“是她,是那个姑娘。”江文如下意识转头看向容玢,不料鼻子差点撞到他的锋锐的下颌。
“嗯,确实是。”容玢面不改色的扫了她一眼,接着看向外面。
他面容坦然身子不动,江文如却某名有些心虚的与他隔开了些距离。
“怎么倒地上了,快起来!”
一个方
脸厚唇的中年男子蹲下要把女孩拉起来,江文如狐疑的看着他,觉得女孩似乎有些抗拒。
她想下车去看看,刚作势起身,还没站起来又唰得一下坐了回去。
“哎呦。”她捂着鼻子低呼一声,这次是真的撞上了。
抬眼就看到容玢隐约含笑的眉眼。
他似乎忘掉了刚刚不算愉快的对话,神情与往常一样。
“没事吧?”
“嗯。”她按下心绪看着容玢,又看了看窗外,“我想……”
“下去看看吧,我在车上等你。”
“好。”这次她等容玢回身坐好后,才慢慢起身下车。
前面驾车的人看到江文如下去,转过身来想说什么,看到容玢目光仍然看向窗外,只是有所察觉的摇了摇头,便又停了嘴,跟着看向外面。
江文如问道:“你是这姑娘的什么人?”
“你是谁?”方脸男人瞅了她一眼,语气不善的反问道。
“我在垣河庄西边的寺庙里见过她,她当时孤身一人呆在里面,为何现在会在这里,你是什么人?为何会跟她在一起?”
那男人听她这么说,有些心虚的别开目光,很快又理直气壮地回道:“我是她爹,打算带她回老家待上段日子,不是你是谁啊,我跟你解释的着么?”
男人有些粗暴的把女孩一下从地上拉了起来:“快走,要不今天赶不到了。”
“既然你是他爹,为何她对你这般抗拒?”江文如伸手拉住女孩,蹲下问道:“她是你父亲吗?”
女孩有些犹豫,悄悄看了那男人一眼,十分轻微地点了点头。
男人听后语气不善道:“行了哪来的泼皮娘们,别当老子的道!”
前面驾车的侍卫刚要拔刀,就听后面传来一道清润平静地声音:“不必动。”
他闻言收回了刀,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江文如站起身来,肯定道:“你不是她父亲。你想带她去哪里?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可能从那里跟着你一路走到这,所以你们一定是驾车来的,至于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是因为她是被你强迫拉上的车,半路上自己逃了下来,看到我们的车便冲了过来。”
江文如无视对面逐渐变得气急败坏地目光,淡定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那辆车就在周围,里面应该还有能证明我推测的东西。”
男人越发恼怒起来,“行,既然你这么愿意多管闲事,那老子就把你一块带走!”
说着便上前要拉扯她。
“操――”他的手离她还有十万八千里,就惊呼着退后了一步,惊魂未定的看着两腿之前闪着光的刀锋,咽了口劫后余生的唾沫,在满头冷汗下刚刚望向刀锋飞过来的方向,车厢内一片寂静。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住了,良久后,车厢里传出一道明明淡定闲适,轻松到好像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怎么样,话语间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我给你五秒钟消失在这里,否则我来帮你。”
那男人这才惊慌的看了看车厢,又看了看车前坐着的侍卫,终于反应过来面前这些人身份不一般,竟僵在原地,直到倒计时的声音响起,他才雷劈一般拔腿就往另一边跑去。
“公子。”片刻后,江文如看了眼车厢,眼中带着有些紧张的询问的意思,但拥着那孩子的手却丝毫没有要放开的迹象。
容玢一手挑开帘子,浅珀色的眸子淡淡望向她,了然道:“你改主意了?”
“是。我记得公子说回去路上会路过寒山寺,我想送她去那里。”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说过的话吗?”
江文如点点头:“我记得,也许我现在的确能力不足,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但既然心有不甘,不想日后想起心中后悔,那便索性只求现在心安,日后午夜梦回思及此事,仍问心无愧,坦然无惧。”
容玢闻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带她上来吧。”
江文如闻言对他笑了起来。
容玢放下帘子,以手捂唇咳了两声,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天色青白交加,淅淅沥沥的日光恹恹的洒落下来,落在人的身上,即使在白日也没有半分暖意。
在一路马不停蹄的行路下,他们在午时之前就赶到了寒山寺,
寺外楼梯下,蒋殊站立已久,而他旁边站着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闻清。
他认出车后上前走到车旁:“公子,属下是来送袁先生给公子准备的……”
容玢掀开车帘看着他,蒋殊看到里面的人,下意识听了话语,有些谨慎的看了江文如一眼。
但他很快恢复神色,对江文如道:“江姑娘,姑娘的侍女知道我要回来,便想跟着一起来,现在就在下面。”
江文如听后显然十分欣喜,拉着那女孩笑着说道:“公子,我把这姑娘带回寺里,跟里面的师父说一下情况,一会就出来。”
她这话也是为刚才莫名的气氛打着圆场,十分有眼力见的转身下了车,带着那女孩向寺里走去。
而车外的闻清早已控制不住的探头往这边看了,江文如正笑着向她走去,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文如。”
她闻声转头。
容玢笑道:“一会我有些事要办,晚上之前会回来,你先在寺里等着。若是亥时前我没回来,便会让人回来同你说一声。”
“好。”
容玢静静看着面前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
蒋殊看看他又看看那姑娘,然后又看向他,尽管十分难以置信,但他觉得还是没有别的词可以准确描述公子现在的情绪,那就是――淡淡的失落。
他从未在容玢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甚至都很少看到他脸上有任何明显的喜怒变化,所以此刻的震惊可想而知。
他挠了挠头,觉得江文如刚刚的话没什么不对的啊。
他呵呵一笑,想打破这有些凝重的氛围:“江姑娘说话做事真是娴雅得体,人也是难得的通透,跟那些寻常娇滴滴的世家姑娘都不一样。”
容玢听后轻笑一声,尾音上扬,眼里却深不见底,无半分笑意。
娴雅得体么,可他却再清楚不过,她这是有意和自己划清界限,不想掺和过多罢了。
他垂下眸子顿了片刻,方转头问道:“他们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
容玢点点头。
“对了,袁先生还让我告诉公子一声,有个人来了。”
容玢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到白云镇旁边的一家茶铺等着,我待会便去那里,会会这位老熟人。”
“是。”
方才驾车的人下车,看了眼容玢的面色,走到他身边后轻声道:
“在鬼市里,属下按照公子指示,将那姑娘引向那边,不料路上遇见了……轩国那位殿下。”
“无妨,我知道,这样更好,倒省了另一桩事。”容玢不以为意,只是突然问道:“你把她引过去时,有没有被她注意到?”
“绝无可能。公子为何这么会问?”
容玢想到江文如进去时似乎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刻,思忖片刻后微笑道:
“你千万不要小瞧了她,她的警惕性、敏锐性都远远超出常人,之后有她在时,你尽量不要露面。”
“属下遵命。”
容玢见他还立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挑眉问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属下的确有一事不解。”李瑜犹豫着,最后终于开口道:“公子的意思,那姑娘究竟是不是我们自己人,属下现在实在是有些糊涂。”
也实在怨不得他糊涂,公子对江文如的态度实在模糊异常的很,说他有意保护她吧,可他却似乎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想让她靠近、让她看见,可又不说原因
。
说他有意把她推进险境吧,可偏偏他每次都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将她护住,虽有惊险但并无意外,真的很难形容这种行为,就好像是……好像是有意在看她的反应似的。
当然最令他震惊的,还是他刚到启福客栈时看到的场景。
他按照记号上来后,就看见容玢和江文如两人相靠着倚在门后,那姑娘睡得正熟。
而他的这位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患有洁癖的尊贵主子,面色比外面的月光还要惨败,神色恍惚虚弱,用一种令他现在想来都心脏突突直跳的温柔至极的目光看着那位江姑娘,手还隔着袖子握着人家姑娘的手。
他平素做的都是刀尖舔血的事,穿梭在刀光剑影中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可看到那画面时,吓得他浑身打了个寒颤,还是多亏了多年的职业素养才没让他惊呼出声。
容玢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神色也恢复了那惯常清淡的样子。
他沉默的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抱起那姑娘,起身前行时步伐还有些踉跄,就这么慢悠悠的一路把人抱进车里后,自己也一声不吭的进去了。
剩下他哑巴似的跟在他身后,默默利索的上前驾车赶路,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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