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熙看着她,眼底盛满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同情、有愤怒, 亦有恐惧。
当初钟氏抛下昭姐儿,或许也有她不得而为之的难处,但她终是硬着心肠丢下了才几个月大的昭姐儿撒手不管, 而今她又过来找她,打的是何算盘?
难道是要逼着昭姐儿知晓当年的真相,得知自己是被她生母抛下的孩子么?
楚明熙气她的狠心,也怕她是为了从她手中夺回昭姐儿。
无论做出什么,受伤的总归会是昭姐儿。
楚明熙咬紧牙根,声音不自觉地透着一丝凌厉:“那你现在过来找我们,又是要做什么?”
对方先是一愣,不过几息,便又意识到楚明熙为何会有此举。
“楚大夫,您误会我了,我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孩子生来就身子弱,那时候若非你好心收留了孩子,这些年没有你细心看顾着她,只怕孩子她早就没命了。”
直待登上马车坐下,楚明熙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宁,石竹虽瞧出点异样来,却猜不透是何缘故,只好拿起今日买回来的风筝逗惠昭玩,免得惠昭去扰楚明熙。
下了马车,石竹抱着惠昭去吃零嘴,跟在后头的叶林见四下无人,方才问道:“今日那女子是昭姐儿的什么人么?”
楚明熙停下脚步,满目错愕地看着他。
叶林本就疑心那人跟惠昭有些关系,待瞧见楚明熙眼中的神色,愈发坚信了心中的猜测。
“她就是昭姐儿的母亲,是么?”他点了点头,“难怪我瞧她总觉着有些眼熟。”
“前几年她老家遇上旱灾,她夫家眼瞧着日子过不下去了,便将她卖了换了些银两,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幸而遇到了一位心善的夫人将她赎了身。她感念那位夫人,便跟着夫人一道来了京城。那夫人见她擅长女工,人品又是个靠得住的,便叫她替她打理她名下的一间绣品铺子。
“前几日她碰巧看见我们几人在街上买东西,她将我认了出来,也猜到了昭姐儿就是她当年抛下的女儿。”
叶林起初听了还有些同情对方,他年幼的时候也是因家乡闹起饥荒才不得不跟着他祖母逃难到湖州,不免对她有些同病相怜。
当初还是多亏楚老爷好心收留了他,才让他有了个安身之地,否则他当年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惠昭的生母是可怜不假,但明熙又有何过错?
这几年来明熙是如何用心照看惠昭的,他比谁都清楚。
他眉头凝起,连嘴角也噙了怒意:“莫不是她以为,她现下有了落脚处,日子安稳了,手里也有了几两银子,她便可以要回孩子了么?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若人人都如此,那这世上也大可不必再有心善之人了,含辛茹苦地将孩子带大,到头来竟成了在替旁人养孩子。
楚明熙摇了摇头道:“她今日也跟我说了,她原先只想跟在我们的后头多看昭姐儿几眼,并没打算对孩子做什么,只是后来被我们发现了她的行踪。”
叶林到底是在江湖上游走过几年,阅人无数,与人打交道时总抱有几分防备之心,怕楚明熙轻易被人哄骗了去,好心提醒道:“话
虽如此,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我还是多提防着她些为妙,免得她对昭姐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到时候我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
夜色深沉,家家户户都在月色中沉寂下来。
白日里逛了大半天,惠昭用过晚膳后就有些困得睁不开眼,洗漱过后,楚明熙就抱着她躺在了床上。
惠昭打了个哈欠,习惯性地钻进她怀里睡着了。
许是白日里见到了数年未曾见过的人,这夜楚明熙竟破天荒地梦见了惠昭的亲生母亲钟氏。
梦里的钟氏全然不是几个时辰前她见过的温婉模样,朝楚明熙伸出双手,表情近乎狰狞地欲要从她手中抱走惠昭。
楚明熙霎时慌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拼命朝后退缩,嘴里不停地呜咽着:“你不能带她走,不能带她走!”
钟氏的力道大得惊人,远非她可比,楚明熙慌乱地看着她的双手已扣在了孩子的胳膊上。
“娘亲,昭姐儿疼!”
惠昭的呼喊声瞬间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楚明熙愣愣地看着被她紧抱在怀里的惠昭,眼神渐渐多了几分清明,松开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惠昭:“昭姐儿,给娘亲看看,是不是娘亲弄疼你哪儿了?”
惠昭摇了摇头:“昭姐儿不疼了。”
她看着楚明熙,目光忽然定住,“娘亲,你哭了么?”她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替楚明熙擦去脸上的泪珠,嘴里还不忘哄着楚明熙,“娘亲,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楚明熙看着她,她分明还是一副懵懂稚幼的模样,却又有着超出年龄的懂事。
惠昭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脑袋埋在楚明熙的肩窝上蹭了又蹭,“娘亲不哭,竹姨跟昭姐儿说过,梦里的事都是反过来的。”
心里酸涩得难受,泪水在眼里打转,楚明熙仰起头,强行将泪意憋了回去。
她果然还是太自私了。
当初她收养昭姐儿,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觉着这孩子被人抛弃着实可怜,小小年纪还生着病,只想着竭尽全力能让孩子从此过上无病无灾,不愁吃穿的日子。
现如今昭姐儿的生母找上门来了,她却割舍不下自己对昭姐儿的感情,生怕昭姐儿的生母将孩子带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因为她心中担忧确有此事,又怎会做这么个梦呢?
昭姐儿越是待她贴心,她越是无地自容。
钟氏当年固然有错,不该狠心地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抛下,可她甚至连问都不敢问昭姐儿一声,昭姐儿是愿意继续当她楚明熙的女儿,还是愿意回去找自己的生母。
楚明熙闭上眼,将脸颊贴在惠昭的脸颊上,眼泪无声落下,又被她悄然抹去。
***
从陆神医那边回来后,容^将李泰唤到跟前,要他去找一位玉雕师,说是要拜师学艺。
再过一个月便是楚明熙的生辰,容^想送她一支他亲手雕的玉簪子当她的生辰礼。
周师傅便是李泰找来的玉雕师。他名声好,手艺好,更难得的是口风严实。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歪头睨着容^,一脸的不信任:“你要跟着我学手艺?”
容^上前作揖,态度谦和地道:“正是。”
要李泰寻找玉雕师的时候,他便嘱咐过李泰,不可对任何人暴露他的身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是以周师傅只知这位新徒弟是位家境不错的公子,想要拜师学会雕刻之术,为自己心悦之人亲手雕刻一支玉簪子,更多的便不清楚了。
周师傅一双眼只打量着他,沉吟不语。
眼前这位公子模样俊雅,美如冠玉,身子也略微文弱了些,看着就是个没吃过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他总有些担心他吃不起那苦。
他冷哼了一声,道:“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我是看你真心想要学艺才同意教你,但匠人不比旁的营生,首先就得耐得住性子吃得起苦,你若是觉着受不住着些,趁早便歇了跟我学艺的心思,出去后也别跟人说你是我收的徒弟,没得坏了我名声!”
李泰见他如此出言不逊,怕下了自家主子的颜面,迈步上前才要喝住对方,容^已手臂微抬将他拦下,朝他摇头示意他退下,对着周师傅不疾不徐地道:“前辈放心,晚生定会好生学艺,必不会嫌苦嫌累。”
周师傅说话不客气,但手艺精湛的高人,大多都有些古怪脾气在身上,倒也不足为奇,总归能教他学会雕刻玉簪子,旁的他自不予多计较。
周师傅见他一派端重持礼,虽仍有些疑心这徒弟吃不了那苦,但好歹人还算沉得住气,心里便高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泼他冷水,只颔首道:“你知道便好。”
自此容^便日日来周师傅的院子里学艺,李泰跟随在侧,看着容^进进出出,白日里跟着周师傅学艺,夜间也不早早歇息,只一心坐在桌案前拿着玉料雕刻。
夜色深沉,院子里一派静谧,月色落下,像镀了一层银霜。
李泰掀帘走了进来,风凉凉地灌入屋中,怕容^受凉,他走到窗下将只开了一条缝的窗子完全阖上。
他靠近桌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瞧见容^苍白的脸。
自那日答应给陆神医当药人后,殿下每隔几日就要服下一颗陆神医给的药丸,殿下并未跟他说过什么,但光瞧殿下的脸色便可猜到,这药多吃了似是对身子不大好,偏偏这几日他还日日看到殿下忙着雕玉簪子,总要忙到子时才歇下。
他将烛火挑亮了些,又另外点了一支新烛,顺势偷偷瞄了眼容^手中的活儿。
是块水头极好的玉,已隐隐绰绰地刻出个形态,瞧着像支玉簪子,只是雕工算不上多精巧,总有些不如外面买的簪子看起来漂亮。
他斟酌着用词,免得自家主子难堪:“殿下,卑职瞧着京城里的银楼也不少,首饰品种繁多,打造得也精致。还有宫里的师傅,那手艺更是没得说的。”
他服侍殿下多年,殿下身边除了楚大夫从未有过旁的女子,殿下在意楚大夫,这发簪八成就是要送给楚大夫的。
楚大夫本就因着从前的事对殿下心灰意冷,殿下再送个雕工不如外头买的精致的簪子给她,楚大夫岂不是心里更要不痛快了?
“你不必再说,孤自有考量。”
李泰见他执意如此,心下不忍,想着近来容^日日夜夜都在忙着雕刻玉器,又不确定陆神医给的药丸是否会闹出什么病痛来,禁不住劝道:“殿下,这雕刻的活儿太伤眼,这会儿夜已深了,烛火总不如日光亮堂,您仔细伤了眼睛,不若明儿再做罢。”
容^扯开唇角笑了笑:“送东西,总该有点诚意。”
他是真心想要送一份礼物给明熙,前几年他错过了明熙的生辰日,好在今岁刚好赶上。
从前他虽则也送过一些东西给明熙,可那些都是他吩咐下人去准备的,他自己并不曾在礼物上花过半分心思。
当初明熙想要送给皇祖母的那个药枕,不也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么?
她能为了他做这些,他亦可以。
容^用指腹轻轻拂过手中那支尚未完全成型的簪子,思绪渐渐飘远。
那年他和明熙成亲,他知自己对她存了利用之心,婚事也操办得过于从简,心里觉着有些愧对她,于是他在新婚的次日,送了一支名贵的簪子给明熙。
明熙似是很喜欢他送的那支簪子,他把发簪簪进她盘起的乌发中时,她声音里溢出的欣喜之意,他至今都还记得。
他们成亲三载,她一直都小心地珍藏着他送她的那支发簪,却鲜少见她戴过,他知道,她是舍不得戴。
等发簪刻好了,他就把簪子给她送去,他还要跟她说,不必再心疼之前他送她的那支发簪,她想戴,就戴,不喜欢了也无甚要紧,他还可以送她许多。
李泰想说句什么又无从劝起,给容^换了杯热茶,又垂首退了出去。
容^捧起茶盏抿了口茶去去困意,又拿起才刻了一半的发簪。
视线落回到玉簪上时,眼前忽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又眨了眨眼眸,努力想要看清发簪上的雕花。
眼中的簪子仍有些模糊不清,他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放回妥帖之处,心想,或许李泰说的也在理,烛火总不如日光亮堂,还是等明日天亮了日头好些了再刻罢。
第74章 第柒拾肆章 扫兴
因在朝上被人参了一本,
与卫氏争执了一番后,楚大爷和卫氏的关系愈发不比从前,原先每月定好该来卫氏房里的日子, 如今也已见不到楚大爷的人影了,听身边服侍的姜嬷嬷跟卫氏说,楚大爷近来都歇在吴姨娘的屋里,瞧这光景, 他竟是丝毫无所谓卫氏颜面上好看不好看。
见自家夫君是个靠不住的,卫氏便越发把期望放在了她娘家身上, 早前她嫂子郭氏跟她提起赏花宴的时候, 她兴致并不高,奈何楚大爷那日曾说,若太子殿下再有任何针对楚家的举动,明燕往后怕是会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卫氏听了心慌,自然在意起这场赏花宴, 想着兴许能在宴会上替明燕相中一个好夫婿。
她开始数起日子,翘首以盼,眼瞧着日子一日□□近,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侯府递来的请帖。
到了赏花宴当日,一早起来后,她将立在门外等着回话的管事妈妈晾在一旁,偏头吩咐姜嬷嬷:“你快去打听打听,侯府可有差人送请帖过来。”
姜嬷嬷怕旁人信不过, 亲自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后跟卫氏禀报,定南侯府那边尚未送来请帖。
卫氏疑心可能是她自己记错了日子, 便又不确定地道:“我怎么隐约记得侯府办的赏花宴是在今日,还是我将日子给弄混了?”
姜嬷嬷忙回道:“您记得没错,老奴那日在侯府听的真真的,赏花宴就设在今日。”
卫氏眉头凝了凝,不过片刻,紧拢成一团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是了,定是嫂子寻思着她们是亲戚,关系本就亲厚,且先前又已口头上约好了此事,此事便是铁板钉钉,嫂子自是认为没必要再递什么请帖。
卫氏连府里的庶务也没心思管了,命丫鬟赶紧去跟楚明燕说一声,叫她挑一身漂亮些的衣裳与她一同去侯府赴宴。
待卫氏自己换过衣裳,丫鬟又匆匆跑了回来,说是她已劝了几回,楚明燕却执意不肯去,丫鬟没了法子,只能回来向卫氏讨主意。
自从那日容^前来退亲,楚明燕整日待在自己屋里看书练字,只晨昏定省时才能见她一面。
卫氏略作沉吟,心想毕竟退亲一事才过去没多久,赏花宴上的女眷见了楚明燕,未必不会在背后议论些什么,与其让楚明燕听了心里不好受,不若还是留在家中落得清净,总归有她把着关,定能在宴上挑个好夫婿,何况时间不等人,她这会儿出门,也才堪堪来得及赶上侯府的赏花宴。
卫氏带着姜嬷嬷去赴宴,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姜嬷嬷扶着卫氏下了马车,郭氏身边的张嬷嬷和郭氏远远瞧见她们主仆二人来了侯府,郭氏附耳嘱咐了几句,张嬷嬷点头应下,快步朝卫氏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张嬷嬷向卫氏行过礼,飞快瞥了瞥周围,声音压得低低的:“楚夫人,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卫氏不解地道:“不是嫂子前些日子邀请我和明燕前来赴宴的么?”
张嬷嬷面露尴尬,勉强扯起一抹笑:“您瞧瞧老奴这记性,倒是忘记差人捎个口信去楚府了,今日有点不方便,还请楚夫人先回去罢。”
卫氏两眼紧盯着张嬷嬷,总觉着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想着张嬷嬷不过是个奴才,便也懒得跟张嬷嬷站在门外瞎扯些没用的,越过她径直朝前走,打算跟她嫂子要个说法。
郭氏正站在不远处迎接前来赴宴的宾客,见卫氏竟丢下张嬷嬷直朝她这边走来,面色变幻莫测,敛了笑容,目含怒意地瞪了一眼张嬷嬷,分明在怨她办事不得力。
卫氏见她如此神色,心中的疑惑更甚。
郭氏见卫氏已到了跟前,不愿给旁人白白看了笑话,脸上重堆起笑,带着卫氏去她屋里,两人一壁走着,卫氏一壁还能听到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她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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