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动着锦盒内的东西,发觉里头装着不少首饰,却又与第一口箱子里的物件迥然不同,上头的装饰与花样显得略微简单一些。皇帝短暂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神色剧烈变幻,悲喜、茫然、悔恨、恍然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
他紧紧盯着那物件,用力到仿佛想从中找出那些历历在目的往昔,却只能是徒劳。许久,他轻轻自喉间逸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夹杂着无限的悲凉与惘然,似喜似悲,无法分辨。
皇帝怔然立了一会,抬手盖上了盒子,用力握在掌心,仓促地转过脸去,声音嘶哑:“回启元殿。”
梁有福想要伸手接过那锦盒,却见皇帝紧紧捧住不松,只得作罢。
皇帝颤巍巍地转过身,神思恍惚地向殿外走去,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动静都毫无所觉。直到谢怀b略带急切地唤了一声“父皇”,他才停住了步子。
谢怀b看向那些东西,语气带着一丝恳求:“父皇,儿臣斗胆求您,能不能留一部分给儿臣做个念想。”
皇帝的思绪逐渐回笼。他看向眼前跪着的人,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那含泪的眉眼,与记忆里的人越来越像。
心头情绪翻涌,皇帝转过头,淡淡道:“你大病未愈,好生歇着吧。”
说着,他很快便离开了。
谢怀b伏在地上,任凭衣角与袖口沾染了灰尘却毫不在意。他抬头,望着皇帝离去时略显不稳的背影,一颗纷乱的心缓缓落回了胸腔之中。
*
六皇子被禁足固然令人讶异,而比此事更引人注目的,则是皇帝的举动。
那日傍晚,皇帝撇下贵妃而去了长信宫,又在里头待了许久,这桩事如风一般掠过了宫中的每个角落,也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而不少人暗中瞧见,皇帝离开长信宫时神色怔忡,并非从前的恼怒或是厌恶,而是带着某种怀念与悲戚。
不少人猜测,难道皇帝忽又念起旧情,对五皇子心生怜悯了?
只是皇帝却并未明确表露出什么态度或是旨意,谢怀b也一如既往沉默,让人辨不出其中真相。
皇后得知后颇有些慨叹:“那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倘若他的处境真的能一朝回转,也是件难得的幸事。”
姜清窈听了,却情不自禁叹了一声。即便往后皇帝对谢怀b真的如从前那般疼爱,却也无法抹去他这些年所经受的一切。
她听说了皇帝去长信宫的消息后,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应当也是谢怀b谋算中的一步棋,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铁石心肠的皇帝为之动容。
只是如今,宫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长信宫,谢瑶音私下劝她避开风头后再想法子去探望,姜清窈只能将心头的疑惑尽数按捺下去。
只是谢怀b始终闭门不出,多日未曾来萤雪殿,她心中隐隐担忧他的病情,不知有没有好转。
这一日春光正好,谢瑶音与姜清窈一道来了演武场。她们来得甚早,场上只有谢凝玉正在缓慢催动着马小跑,负责教授马术的依然是身为禁卫军一员的燕辙。他担心四公主一时不慎出了伊意外,因此步步紧跟着,面上也泛起了汗珠。
自打春猎回来,谢凝玉有好一阵子不敢骑马。一旦跨坐上马背,她便总会想起那日令人惊恐的一幕幕。好在谢瑶音时刻鼓励着她,又常常陪她一道练习,才渐渐消解了她心中的惧怕。
谢凝玉在马上兜了一圈后,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勒住马,弯腰向着燕辙道:“燕将军,我想我应当没什么大碍了,你不必再陪着我了。”
燕辙颔首:“是,四公主。”他话虽如此说,人也退到了场下,但眼睛却依然紧盯着谢凝玉。
谢瑶音远远看着,不禁道:“四妹妹看着怯弱不胜,其实最是能吃苦。她既说了要练骑术,便从未轻易放弃过。”
姜清窈点点头:“四公主很是刻苦。”
两人说着话,便走近了些,又听见谢凝玉在向燕辙请教一些御马之术。燕辙是个很称职的老师,对于谢凝玉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巧此时,谢如婉和傅宝吟也来了。两人俱是懒懒的,显然并不喜骑术课,但碍于萤雪殿的规矩不得不来点个卯。
从前,燕辙一早便料定几位公主对此等武学课定然不甚在意。毕竟,他还未曾见有哪个姑娘家不爱琴棋书画,偏爱拳脚功夫的。
谢瑶音和姜清窈算是个例外。前者身为二公主,热辣直率、风风火火的性子远近闻名,她喜爱武学课也是在情理之中;后者出身将门,自小便精通马术,自然也乐在其中。而余下几人,燕辙早已习惯了她们的敷衍态度,索性只恪守本分,每日只老老实实牵着马由她们走上几圈便好。
便如今日。燕辙向着谢如婉和傅宝
吟颔首示意后,问道:“三公主,傅姑娘,今日是否打算练习骑马?”
谢如婉看了眼场上飞扬的尘土,皱了皱眉退开了几步,淡淡道:“你不必问我们。若有打算,我们自会安排。”
傅宝吟则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燕辙的问话充耳不闻,只低眸想着什么。
燕辙看出了三公主面上的不喜,便应了声退了下去。
那边,姜清窈也骑上了马。她忽然想起什么,四处打量了一番,奇道:“怎么不见哥哥?”
谢瑶音正抬手摸了摸绾起的发髻,确保不会在她骑马的过程中散开,这才道:“父皇不是吩咐了表哥也来教授我们武学课吗?”
侍立在侧的燕辙闻声,道:“二公主,姜姑娘,姜少将军在那边场上教导各位皇子。”
“原来如此。”谢瑶音点点头。
姜清窈自马背上抬眸看去,看见那边皇子们的演武场上,几个人正在各自活动着拳脚。她下意识想找谢怀b的身影,却并未发觉,心想或许他身子还未好全,不由得轻叹了一声,缓缓收回目光。
她在场上策马跑了几圈,便停了下来。今日谢瑶音兴致不错,还同谢凝玉一道比试了几回。燕辙始终立在不远处,凝神看着两人。
姜清窈下了马,在场下略微歇息了片刻,抬头便见姜湛自远处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其中一人,一如往日着一身深灰色衣袍,身形看起来清减了许多。她心头一跳,很快意识到是谁。
“窈窈,”姜湛走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累了吗?”
姜清窈摇摇头。
刚好谢瑶音和谢凝玉也回到了起点处,各自下马,同姜湛和三皇子等人寒暄了起来。
姜清窈屏息,悄悄看向人群后的那个人。然而谢怀b却低垂着眼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并未与她的目光对上。
众人说了几句话,眼看着天色逐渐转为暗沉。姜湛向燕辙道:“燕兄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燕辙拱一拱手,便先行离开了。
姜湛看向姜清窈:“窈窈,你和阿瑶也快些回宫吧,别让姑母担心。”
姜清窈正在出神,闻言应了一声,便随着谢瑶音越过他们几人,向外走去。
谢怀b正巧站在靠近她的那一边。姜清窈悄悄看了眼他,见他面色虽憔悴,但病容已淡,这才略微放心。她一边想着,一边缓慢迈步,自他身侧走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两人的衣角被晚风吹拂着飘动,纠缠在了一处。翻飞的布料之下,她忽然觉得掌心处一阵温热,不由得僵住。
指根处蔓延起一股酥麻,却是少年绕过宽大的衣袖,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指尖暧昧地蹭过她的手指,缓缓上移,摩挲过她的指根,最后将她整只手收拢进温厚的掌心里。
四处的喧闹与人声似乎在一瞬间尽数远去,姜清窈只听见了彼此怦怦的心跳声。她顿住,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
第54章 苦涩 “他怎配陪在她身边?”
她步伐未停, 很快掠过了他身畔,相牵的手短暂一触,随即分离。姜清窈感受着自耳畔攀升起来的热意, 好在天色昏暗,无人能察觉。
她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度回头看过去。少年背对着她立在原地, 虽未回头, 但她却能够想象出他会是什么神情,不由得兀自抿嘴一笑, 随即转身离开。
直到晚间,那手指相握的热度好似还残留在指尖。姜清窈躺在床榻之上, 生平第一回感觉到了这样隐秘而又真切的欢喜。
她面上带着笑意, 慢慢沉入梦乡。
然而不知是不是乐极生悲,这一晚的梦颇不太平。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姜清窈漫无目的地走着, 正觉得彷徨无依, 忽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怀b。
她心中一宽,忙加快步伐走上前去,正欲张口唤他, 却陡然发觉他手中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
姜清窈悚然一惊,不明白眼前为何会出现这一切。
谢怀b沉默地立在原地,面色阴冷,眼中透着彻骨的恨意,死死盯着正前方。姜清窈屏住呼吸走上前,却见他面前是一团浓雾,辨不清其中的人形。
她正觉得不安, 却听见谢怀b开口了。
他的声音如淬了寒冰一样,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罪魁祸首,不配苟活于世。”
“你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有何颜面去见那些人?”
他上前一步,冷声道:“我无暇与你多言。今日,唯有取你性命,送你上路,才算是为她报了仇。”
说罢,他提起剑,便向着那团雾气猛地刺了过去。
嗤的一声,剑尖穿破皮肉,鲜血顿时四溅开来。那夺目的红色落在了谢怀b的眉眼与面颊上,让他愈发多了些嗜血的阴森。他挑起唇角,露出一个痛快的笑。然而那笑却未达眼底,紧接着,他竟缓缓流下眼泪来。泪水混合着血迹,显得他的表情格外凄楚。
看起来,他似乎是取胜了。
随即,谢怀b一个踉跄,向前倾倒。他抬手拄住地面,勉强稳住身子。
“你......”姜清窈一惊,忙走上前去,欲要搀扶他,却发觉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她愣住,不可置信地低头。
谢怀b对她毫无所觉,只慢慢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怔怔地看着。她定睛看去,却是一方手帕。帕子已经变得陈旧,他却视若珍宝般地摊开在掌心,许久,轻轻放到唇边一吻。
下一刻,他一张口,深红的血喷涌而出,刹那间染红了他的衣裳。姜清窈大惊失色:“谢怀b!”
谢怀b用尽气力将那手帕移开,免得沾上了血污。他仰头,汩汩鲜血不断淌出,仿佛要流尽了,他眼底的光华也随之渐渐黯淡。
姜清窈这才发觉,他胸口处同样插着一把剑,那剑深入他的皮肉,穿透了他的身体。
她双手发抖,想要按压住他的伤口,却始终无法触碰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倒在了地上,身体无力地瘫倒,呼吸如风中摇曳的烛火,慢慢熄灭,彻底无声无息。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手帕缓缓收拢在心口。
那双墨黑的眸子似有所留恋地望了眼四周,最终悄然阖上。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吹动那手帕飘扬起寸许,覆在了他的面庞上。
手帕下,少年带血的唇弯起一个弧度,就此凝固。
姜清窈身形僵硬,感觉手脚都失了知觉,动弹不得。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走了过去,抬手,却只能抚摸到大片大片的空气。
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挖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空茫。
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慢慢俯下身子,轻柔地伏在谢怀b身畔。她看见,两人的身体好似化作了无数细沙,在虚空中消散。
......
梦境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姜清窈霍然睁开眼,耳边是剧烈起伏的心跳声。
她清楚地知道,方才的一幕幕都是梦,可心中还是疼得难以抑制。她抬手,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是她第二次做这般诡谲而又凄冷的梦了。姜清窈呆呆想着,身子一阵发冷。
这梦究竟预示着什么?为何梦中的她和谢怀b都落得了这样的结局?梦中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她试着闭上眼,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谢怀b满面鲜血的模样。姜清窈双手捂住脸,就这样僵硬着坐到了天明时分。
今日是课假。早膳后,姜清窈没有丝毫犹豫,便离开了永安宫,朝着长信宫走去。
那梦实在惊骇,她一定要亲眼确认谢怀b平安无恙才放心。
*
与此同时,启元殿。
皇帝沉默地坐在御案后,望着面前的奏折出了会神,这才缓缓将桌角的那只锦盒拿了过来,掀开了盒盖。
他从里面拿起一支雕琢着梨花纹路的簪子,举在眼前,用指腹摩挲着那花瓣的轮廓,恍惚间看见了那年江南小镇初见时,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
彼时小镇人来人往,可他却偏偏从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她。女子轻蹙眉头,眼含秋水,遥遥地看过来。虽未与他四目相对,却依然让他的心为之轻颤。
便是那一眼,他从此像堕入了魔障一般如痴如狂,不惜强行拆散了她那美好的姻缘,任凭她如何流泪乞求,也不为所动,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起初他想,哪怕得不到她的心,得到她的人也足够了。可渐渐的,他开始不满于此,开始得寸进尺,妄想着攫取她的心。
他想让她的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一人。笑话,他堂堂天子,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寻常平民?
渐渐的,她似乎也有所动容,开始对自己多了些笑意和软语。他欣喜若狂,满腔爱意倾泻而出。
然而最终,他还是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一颗心彻底死寂下去。随之而来的,是难以遏制的恨意和嫉妒。
......
皇帝深吸一口气,目光幽暗难明,紧紧盯着这只簪子。
她这般细心地收藏着自己送给她的第一样饰物,是不是代表着......其实她还是对自己......
然而想起昔日听到的那番话,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忽然,掌心被玉佩硌了一下。皇帝回神,放下了簪子,复又抚摸起了玉佩。
前些日子在草原上,西凌王妃的无心之语再度回荡在耳边。
“当年,我同她一起亲手雕琢了一对玉佩,约定好往后会将玉佩留给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孩子。”
“那时,她说,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让她为之意乱却又彷徨。”
“她在玉佩背面刻上了一朵梨花,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还说,这玉佩与她的一只簪子正相配。”
......
皇帝将玉佩翻转过来,盯着那背面的梨花纹样,心头起伏不定。他反复想着那些往事、那些话语,神情似喜似狂,脑海中一片混沌,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
心爱之人......心爱之人......他想起那日,这块玉佩从谢怀b身上跌落,她所说的心爱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皇帝眼眶发涩,狼狈地抬手遮掩住。
他心乱如麻,正想起身出去走走,却听见梁有福在外间道:“陛下,贵妃娘娘来请安了。”
皇帝心绪一转,淡声道:“让她进来吧。”算起来,贵妃亦是故人,此刻的他迫切需要与一个知晓过去的人共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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