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谢怀衍步履不停,很快上了车辇,一路向东宫而去。
东暖阁燃着暖香,即便只在里面待上片刻,衣衫上也会沾染上那挥之不去的幽微香味。谢怀衍负手走进,那原本在桌案旁坐着的人见状立刻起身请安:“臣参见太子殿下。”
“谈先生不必多礼,”谢怀衍素来对待朝臣都是和颜悦色,今日面上却无丝毫笑意,只自顾自坐了,抬手端起茶盏,“今日请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何种缘故。”
“你虽致仕多年,但兹事体大,还是须请你出山。”他啜了口茶,声音淡淡。
那人惶恐不已:“殿下折煞老臣了。为殿下效力,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谢怀衍一摆手,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奉承之语:“闲话少叙。今日请你来,原是为了另一桩事。”
他放下茶盏,手指轻叩着桌案道:“依你看,这往后朝堂内外的各方势力,是否会有什么大的变动?”
那人稍作沉默,试探道:“殿下的意思是――”
谢怀衍向黄花梨木的座椅上一靠:“谈先生虽不在朝中,但不至于连此等敏锐感都没有吧?父皇近日的心思颇有些难测,究竟是何用意?”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你须得好好占一占――那个人的命数。”
“不论是何人,我都不允许他阻了我的路。”谢怀衍微微眯眼,面上又显出了如常的笑意。
*
深夜,启元殿内。
皇帝正凝神翻着奏折,其中几份被他单独挑了出来,放在了一旁。
梁有福上前沏茶时,忍不住轻声劝道:“陛下,歇歇吧,已过了子时了。”
皇帝闻言,搁下朱笔,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朝中之事纷繁复杂,朕有时觉得,这朝堂上下,竟无几人能用。”
梁有福赔笑道:“陛下,您身边不是有太子殿下吗?”
皇帝的神情变得冷沉,淡淡笑了笑道:“朕何尝不知?如今朕的几个儿子中,除了他之外,壑儿那孩子只爱饮酒和书画,对旁的事一概不问。颂儿那混小子更不必说,b儿亦是毫无根基。”
梁有福道:“太子殿下定然会时时为陛下分忧。”
“衍儿......”皇帝忽眯了眯眼,“朕听说,他前些日子屡屡前去拜访了从前的太卜令谈天之,两人常密谈几个时辰,不知所为何事?”
“这......”梁有福试探道,“兴许太子殿下是心忧国事,特意请谈大人卜算一卦。毕竟谈大人之能,举朝皆知。”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向后靠了靠,手指轻扣了扣奏折:“罢了,此事先不提。朕如今忧心的是江南的水患。此次的灾情较之往年严重,朕打算派一个足够稳妥的人前去赈灾,以示朝廷的抚恤。朝臣们对人选各有推举,朕一时间还真拿不定主意。”
这些年来,除了太子之外,皇帝也曾将朝堂之上的部分事务交给三皇子处置过。但三皇子生性不善此道,办起事来也不尽如人意。久而久之,太子的地位更无人能抗衡,朝中大半官员皆追随于他,祸兮福兮?
事涉政事,梁有福不敢多言,只屏息肃立。许久,皇帝丢开奏折,淡淡道:“罢了,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他起身向内寝走去,不忘吩咐道:“将锦盒拿来给朕。”
“是。”
晃动的烛火下,皇帝缓缓翻开一张纸笺。如今他已习惯于每日安寝前总要念一念她留下的东西。
每一页纸最后,都清清楚楚写着年月和时辰。看起来,她总是会在深夜独自一人伴着灯火,将心中的所思所想写作絮絮的字句。皇帝看着那清丽的字迹,仿佛能听见她在耳边柔声倾诉。
原来,她将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话,尽数倾泻在了笔尖。他只觉得眼底发酸,手指冰冷。
摇霜......你为何不亲口告诉朕呢?如今斯人已逝,朕只能拢着这冰冷的纸张,竭力怀念从前你尚在时的一幕幕。
皇帝心底泛起了细碎的悔意,一点点汇集成了汹涌江河,不断撞击着他的心扉。原来,你从未怨恨过朕,只是不善表露。只怪朕没能早日察觉到你的心意,以至于抱憾终身。
还好,我们还有孩子。摇霜,朕往后会好好待他,再不会让他受委屈了。朕想,一切还不算晚,你说是吗?
他伸手覆住那字迹,慢慢闭上了眼。
*
接下来几日,姜清窈有心想探查一番当年的真相,却又许久不曾见过谢怀衍。听说,最近朝政之事繁杂,太子殿下日日都在忙碌,有时连膳食都无暇用。
这一日散学,谢瑶音和谢凝玉去了演武场骑马,姜清窈则心事重重地从风荷堂走出来,正巧在廊上遇到了自翠微堂疾步走出的谢怀b。他面色深沉,步履急促,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殿下,”她站住,唤了他一声,迟疑道,“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谢怀b在她面前停住,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握住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姜清窈犹豫着,却又觉得此处不适宜谈论起那些堪称秘辛的往事,一时间讷讷。
另一边,廊外的福满按捺住忧急的语气道:“殿下,恕奴婢无礼。您须得尽快出宫,否则怕是会赶不上见林老先生了。”
姜清窈一怔:“林老先生?难道是――”
她蓦地记起,从前谢怀b曾说,他的开蒙恩师林穹老先生曾力排众议,允他自由出入致远阁。林老先生本已年迈,在致仕后又被延请回来教授皇子们课业,只是他已年迈,因此没多久便告老离朝了。但他德高望重,因此离开萤雪殿后,谢怀b依然能够受到他余威的庇佑。
谢怀b闭了闭眼,面上浮起伤怀之色:“窈窈,我今日得到消息,师傅病重,已在弥留之际。当年我开蒙之时,他悉心教导,手引口传了无数篇诗文。后来母妃故去,他没多久也调离了萤雪殿,我与他师生缘尽。但他在萤雪殿的每一日,都未像旁人那样冷待过我,不仅护持着我,让我得以去藏书阁读书,更宽严相济,勤于授业解惑。因此,我定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窈窈,”他顿了顿,柔声道,“你想问我的是什么要紧事?”
姜清窈见他眼底隐隐泛红,知道他与林穹感情深厚,当下摇了摇头道:“不急。你先去见老先生吧,莫要耽误了。”
谢怀b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道:“抱歉窈窈,等我回来。”他说着,很快松开了她,举步下了台阶,向着宫外走去。
姜清窈目送他离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地回到了永安宫。她回了枕月堂,在窗边榻上坐着发起了呆,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那次落水时的情形,试图找出一点一滴线索。
她伸手按住额角,闭着眼拼命回忆着,却
始终没有结果,不由得丧气地吐出一口气,身子一仰,躺在了榻上。
合上眼,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姜清窈的呼吸渐渐变得轻缓,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又梦到了那日的情形。
浩渺的流水,强烈的压迫感与窒息感漫上鼻间和胸腔,她很快便喘不过气来,只能茫然地伸出手摸索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意识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几乎以为自己要彻底死在这里时,一个人扑通一声跳了下来,捞起她的手臂,负着她拼命向岸上游去,最后艰难地将她放倒在亭中的地面上。
周身尽是沉重的潮意,她抑制不住地呛咳起来,眼中鼻间全是冰凉的池水,疼得她无法睁大,只模模糊糊看见面前的人身穿一袭石青色的衣袍,腰间的玉带上佩着指头大小、浑圆莹润的明珠,那色泽被水浸湿后变得愈发剔透。
他究竟是谁......姜清窈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轮廓却愈发模糊。
......
“窈窈!窈窈!”忽然响起的声音如一记惊雷,惊得姜清窈浑身一颤,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一瞬间觉得自己方才自幽冥地府走了一遭。她重重喘息,这才缓慢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物如水波般剧烈摇晃了一瞬,复归平静。她依然躺在那张榻上,身上却一阵阵发凉。倏然间,有一只暖热的手贴上了她的面颊。姜清窈调转目光,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谢瑶音。
“窈窈!”谢瑶音见她醒了,抑着惊愕万分的嗓音,“你知道当年救你的人是谁吗?”
姜清窈唇瓣一动,尚未出声,便听她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告诉了自己:“是皇长兄!”
谢瑶音见她呆呆地没有反应,以为她是被这消息惊得回不过神来,便絮絮道:“今日我和四妹去骑马,歇息间隙,皇长兄身边的侍从来给我们送了茶饮――这原是最寻常的事情,皇兄素来心细,知道我在陪四妹苦练马术,便经常差人送茶点――正好四妹去更衣了,不在那儿,我便同他闲话了几句。”
“我们说起烟波池的春景,他说皇长兄也很爱去那里读书休憩,但他身为下人,忍不住常常规劝皇长兄在烟波池畔一定要小心谨慎。”
“我心中疑惑不解,便问为何。皇长兄身强体健,又不怕水,为何不能去那里?他支支吾吾想要搪塞我,但拗不过我的追问,只好说了。原来皇长兄多年前曾在那里落水,事后寒气侵体,咳嗽了好些时日,甚至还......咳出了血。那时父皇不知为何事而心绪不佳,母后则终日陪伴着你,因此无人知晓皇长兄曾生过这么一场大病。”
谢瑶音说到这里,看向姜清窈,又轻声补充:“他说,皇长兄之所以落水,是因为救了......一个人。”
姜清窈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真的是太子殿下?”
“窈窈,不如我们想法子传召当年的宫人,挨个询问一遍,问问她们是否曾看见过是何人救了你,”谢瑶音道,“虽说当时已反复问过她们,皆说不曾看清,但万一呢?”
事到如今,姜清窈也没有其他办法,便点头答应了。
谁知接下来几日一直不得空。好不容易这一日在萤雪殿挨到了散学,姜清窈正打算和谢瑶音说几句话,一抬头却看见谢怀b面色沉郁,缓步走了过来。
此时廊庑上只余下两人。她站在这一头,静静看着他,看见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眼底则有血丝,看起来是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安寝。
两人同时迈步,向对方走去。姜清窈站定,微仰头看他,只觉得他格外苍白憔悴,唇瓣毫无血色。想到那日他隐含悲痛的神色,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道:“林老先生......”
谢怀b唇角紧抿,浓眉深蹙,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师傅已驾鹤西去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姜清窈听着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心中情不自禁涌起一股伤感。她默了默,柔声道:“殿下节哀。老先生临终前能够见你一面,应当没有什么遗憾了。”
“窈窈,”谢怀b唤了她一声,“那日我看见病榻上的师傅,险些不敢认。我记忆里的他,分明一直是笑呵呵的,带着慈爱的笑。”
“师傅生了一张圆脸,笑起来时眼睛会眯在一处,”他喃喃道,“可那日病榻上的他已没有半分力气再向从前那样对我笑了。”
“我握着师傅的手,那双手曾教会我如何握笔、如何落笔,曾经手把手引着我练字,可如今却枯瘦如柴,失了温热,”谢怀b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已是哽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傅的手日益冰凉下去,最终没了气息。”
他说着,肩膀轻微颤抖着,抬手捂住了脸。姜清窈鼻子一酸,对那位老先生,她也有些不甚明晰的印象,记得那是个胖乎乎、笑眯眯的老头儿,总是满脸和气。
在秋妃故去后,或许只有林穹给了那时的谢怀b难得的温暖和关怀,让他能够一直安稳地待在萤雪殿念书进学。甚至,他离开后,依然不忘嘱咐后来的人,善待这个苦命的皇子。
“老先生看到你如今的境况会安心的,”姜清窈上前轻轻覆住他的手背,“殿下,我记得,林老先生最爱笑了,他绝不愿看到你这般伤心。”
“窈窈......”谢怀b缓缓松开手,那双蓄满雾气的眼睛看着她,眼尾嫣红,沁出了几点晶莹,“母妃、师傅......那些关心我的人,全都一个一个离开了。”
“我......只有你了,”他轻轻捉住她的手,神色怔怔,“窈窈,往后再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第61章 轻吻 灼热的唇不容抗拒地压了下来。……
“我会的,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少女的声音轻柔如春水,语气透露着万分的坚定,让他干涩的心涌过暖流, 一颗空无所依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在两人相距极近的这方寸之间,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了过来,如春日暖阳, 让他僵硬的身体缓缓回温, 麻木的四肢有了感觉。
幸好,这灰暗无比的人世间, 他终究还是有所留恋的。
谢怀b抿去眼角的湿润,紧紧地抱住了她。唯有怀中的人, 是他往后唯一的希冀与牵挂。
他想着, 缓缓阖眼,贪恋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那栀子花幽微宜人的香味如梦似幻,勾得他神思恍惚, 整个人被那又轻又暖的气味拥抱住, 如落云端,如坠烟雾,这几日所有的疲惫和痛楚纷至沓来,化作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 顷刻间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
......
长信宫。
春日,梨花开得正好,漫起一丛丛、一树树馨香。绵绵春风轻拂过花枝,惹得那雪白的花瓣颤动着,扑簌簌落下。
树下,女子着一身杏粉色衣裙,沉默地立在原地, 望着那零落成泥的花,眉宇间浮起一丝痴痴的怅惘。她伸手,指尖轻点,拈起一片尚未染尘的花瓣,轻轻贴上唇角。她的唇与那雪白的花瓣映在一处,愈发显得苍白。
“母妃......”谢怀b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由得颤声唤道,下意识走近了一步。
然而眼前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天堑,他注定无法离她更近。女子徐徐转身,她的面目很快被满树梨花遮挡住,谢怀b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一如既往柔婉的嗓音:“b儿,从前我在江南时,家中也曾种着这样一株梨树。每年春日,我都满心欢喜地盼着它开出满树的花。可在我离开的那一年,它却彻底枯萎了下去。”
“如今,我也要如长信宫的这株梨树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了。江南是我的故乡,可惜今生今世我都再无机会回去了。b儿,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若是可以,你一定要替母妃回去一趟,替我看一看那棵梨树是不是已经被人砍伐了去?”
梨花纷落如雨,女子的身形也渐渐模糊。
画面一转,眼前出
现了一棵死气沉沉的梨树。多年来,它始终没有再发芽,满树萧条,一如这座宫殿。
谢怀b站在树下,抚摸着树干表面粗糙纵横的纹路,心也如梨树一样死寂。
冬去春来,谢怀b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梨树一动不动。
直到那一年......
梨树下复又出现了一个鲜活的身影,少女衣袂飘飘,青丝如云,恍如仙子。她面上带着笑意,缓缓走近梨树,同样伸出手抚摸着树干。树枝轻轻摆动,似有所觉,柔和地擦过她的手背。
谢怀b一阵恍惚,缓缓走上前。少女回眸看向他,唇角一弯,露出一抹清婉的笑意。自此,他心中那棵本已枯死的树蓦地生了新绿,开始贪婪地汲取养分,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向她开出怒放的花。
她的出现,让长信宫再度梨香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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