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隔着帘子看着女子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心中却恨极。他不明白,数十年过去了,他为何使尽浑身解数,还是没能换她回心转意?滔天怒火与嫉妒在他心中翻搅着,叫嚣着,他再也忍不住,大踏步进去,厉声质问她。
那时的秋妃已然虚弱到了极点,面对他的怒气,她却平静不已,冷淡相对。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仅仅一日后,秋妃便香消玉殒。他得知消息时,面色无波,只寒着嗓音下旨,不许按照妃位的仪制安排她的身后事。从此,宫中不许任何人再提起秋妃的名字。而她的孩子,便留在长信宫自生自灭。
......
皇帝从回忆中惊醒,骤然发觉身上一凉,原是热汗被风一吹变得冰冷,几乎渗透进骨子里。他想着往事,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悔恨。
若他不是看到了秋妃留下的手书,只怕会以为她当真没有对自己有过真心。他亦觉得无奈,秋妃为何那样赌气,临终前也不肯对自己说出实话?
“b儿,”皇帝看向身畔的谢怀b,“你母妃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朕既喜她的坚韧,又恨她的倔强。”
“你大约不知道,那只锦盒里另有夹层,”皇帝的眼神变得悠远,“朕在那里发现了你母妃亲笔写下的百余张手书,一字一句,意味绵长。直至今日,朕依然没有尽数看完。”
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谢怀b无声勾了勾唇,面上依旧作出惊讶之态:“父皇,母妃她......写了什么?为何从未对儿臣提起过。”
皇帝黯然:“此中秘辛,她必然不会告诉你。朕也是无意间才发觉的,若非如此,只怕朕会永远被蒙在鼓里,不知她的真实所想。她实在是太任性了,宁折不弯,不肯对朕低头。”
“父皇,”谢怀b低声道,“其实母妃弥留之际,一直唤着您,却又不许儿臣去求您来。”
皇帝身子一震,脑海中浮现出秋妃病入膏肓的模样。这么多年了,其实他一直会时不时梦见她,梦见那年江南初见她的样子。
他的眼底不由自主泛起了泪花,语气有些哽咽:“b儿......朕不会忘记你母妃的。从前,是朕疏忽大意,是朕错了。你说,你母妃会不会怨怪朕,误解了她这么多年,也冷落了你这么久?”
“父皇,”谢怀b抿唇,“母妃说,她从不后悔入宫,也知道父皇当年之举亦有苦衷。至于儿臣,这些年也并未受什么苦,不过是终日守着长信宫,怀念着母妃罢了。”
皇帝看着他,愈发觉得这孩子识大体、知进退,长叹一声道:“b儿,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往后,朕会为你撑腰,断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儿臣明白。”谢怀b俯身,态度恭顺而惶恐,面上却泛起寒凉的冷笑,如暗夜中的月光。
*
离开凌云镇,御舟继续沿水路而行,最终在安州靠岸。安州大小官员早已肃立恭候,迎着帝后众人上岸后,在行宫落脚。
安州富庶繁华,历代帝王南巡都会在此地待上一段时日,因此修建了行宫。行宫虽不比京城皇宫,但五脏俱全,宫殿、园林、湖水应有尽有。皇帝在凌云镇睹物思人,抚今追昔,本就神思伤痛,又赶了几日路,早已身心俱疲,便在行宫住了下来。
今年的五月比之往年格外不同,愈发有了春夏之交的样子。行宫里的园林景致不错,她闲来无事便喜欢去那儿走一走。
如今皇帝闭门不出,余下众人便自在了不少。只是不知为何,不论是皇后,还是谢瑶音等人,俱是一副忙忙碌碌、神神秘秘的模样,以至于姜清窈觉得百无聊赖,只能独自四处赏玩。好在谢怀b几乎日日都会陪她一道,或是在园子里信步,或是同坐亭台之中,共读书卷。
岁月静好。
这一日傍晚,福满悄悄来了姜清窈所住的地方,道:“殿下命奴婢前来传话,今晚请姑娘去湖边林子旁一叙。”
姜清窈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并按时赴约。
她来到湖边时,暮色浓重,仰头所见皆是深蓝的夜空。湖边没有人,万籁俱寂。
姜清窈信步走着,果然见谢怀b正在不远处席地而坐,静静看着夜色发呆。
她走上前,看着他挺得笔直的、一丝不苟的背,抿嘴一笑,自身后伸手蒙住他的眼睛,悄声道:“五殿下,猜猜我是谁?”
手掌之下,他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浓而密的睫毛搔过她掌心,滋生出令人心痒的酥麻感。他轻声笑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竟猜不到。”
姜清窈佯怒:“猜不到?那我可得略施小惩。让我想想,罚你什么好呢?”
她正说着,不防身前的人忽然一动,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她便仰躺在了湖边的沙地上,头顶是浩瀚天幕。
他双手撑在她身畔,低头看着她,那漆黑的眼眸在幽暗天色之下愈发显得深邃,漾着异样的情愫。
天色愈发黑沉了下来,姜清窈眨了眨眼,却见谢怀b俯下身,与她鼻尖相触,问道:“喜欢江南的风光吗?”
她道:“喜欢。只可惜,我们没法在这儿长留。”
谢怀b沉默半晌,道:“前几日,我们一道读的那阕词,你很喜欢,是吗?”
“山绕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水晶楼下欲三更。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姜清窈念着这字句,微微笑道,“我尤爱最后几句。露珠滚落,荷叶盈盈,流光如流萤纷飞。倘若真的是满天流萤,那该是怎样的美景。”
他凝望着她,声音低沉:“我也很喜欢。”
少年嗓音仿佛蕴着无尽的热烫,只惹得她心尖震颤。须臾,他伸手轻轻覆上她的面颊,同时缓缓低头,一个吻落在她的眼睛上,那样柔软的触感,令姜清窈情不自禁闭上了眼,呼吸有些乱。
许久,他才放开她,同时语气带笑道:“窈窈,可以睁开眼了。”
此处毗邻湖面,空气中都充盈着湿润而清凉的气息。姜清窈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视野慢慢变得明晰。
头顶依然是黑漆漆的天穹,然而她定睛一看,神色霎时间变得惊异。
夜色如水,四下空寂,却有明灭纷飞的微光缓缓在眼前弥漫开来,如满天繁星,又如绚烂焰火,飘舞着,将点点亮光尽数倒映在她眼底。
天地浩大,然而这看似细小的萤光却愈发明亮,丝毫没有被深重的夜色所掩盖,反而更加轻盈自由地飞舞起来,将这一片小小的半空照亮。漫天流萤,空灵灿然,那灼灼光华好似永不熄灭的生命一般,肆意生长,在她眼前勾勒出一幅惊人的画卷。
姜清窈震惊不已:“这是――”她站起身,忍不住循着那光亮走了几步,眼底满满是欣喜和意外。
“喜欢吗?”他柔声问道。
“喜欢,”她眼底迸出惊喜,却又夹杂着不解,“可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捉这么多萤火虫?”
他道:“我见此处紧邻着水面,草丛和树林之中遍布着萤火虫,便想着捉来博你一笑。再者......”
说到此处,谢怀b却顿住了。姜清窈追问道:“什么?”
他勾唇一笑,声音愈发缱绻:“我听人说,若是对着流萤许愿,那么上天便会听见,进而实现愿望。”
“窈窈,你想不想试一试?”
他说着,认真地合起手掌道:“心诚则灵。”
姜清窈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同样双手合十,阖上眼,默默在心底念叨着“平安”二字。
待她睁开眼,却见谢怀b正专注地望着她,道:“窈窈,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什么?”她问道。
萤光与草色交织,夜风与流萤共舞。他就那样伴着满天缤纷而光华绚烂的流萤一步步走近,最终在她身前停下,珍重地执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求上苍垂怜,许我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娶你为妻,同饮合卺之酒,共缔白首之约。”
夜风清冷,少年的嗓音却异常滚烫,夹杂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和掷地有声的决心。他与她被密密的萤光包裹住,恍惚间好似置身于如梦似幻之境中。
“窈窈,”谢怀b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愿不愿意,容许我实现这个心愿?”
风好似在耳畔停住了。一片寂静之中,只余少年急促的呼吸声。
第72章 失踪 “五殿下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他就那样深深凝望着她,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
明灭萤光在他眼底闪烁,姜清窈怔怔立在原地, 震惊之余,心底好似翻涌起了无数欢喜的泡沫,层层堆叠成丰盈的甜蜜。
夜色之中, 她眼前浮现起无数刻在心底的往事。年年岁岁, 他们的每时每刻都如此珍贵,难以忘怀。
眼前的少年略显紧张地看着她, 平素冷清的眉眼不安地低垂着。他如今明明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举步维艰,可却还是会露出这样忐忑不安的神情。
她低眸, 思绪久久无法平息, 却不是因为犹豫不决,而是情不自禁地想,往后他们该如何并肩奔赴远方。
谢怀b静静等着她的答案。许久, 他见姜清窈倏然一笑, 上前握住他的手,勾住他的小指,轻晃了晃,抿嘴微笑道:“说定了, 便不会再改变了。”
她含羞带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低低的,却柔软缱绻:“我答应你。”
谢怀b的身子轻轻一颤,整个人像是被狂喜的浪潮兜头淹没,他定了定神,确认她的话不是自己的错觉,唇角缓缓漾起一抹笑。
他将她的手整个纳入掌心攥住, 放在唇边柔柔一吻,目光朗然如星,只瞧着她:“窈窈,我会永远记住今日。”
两人身畔,飞萤弥散,浩如星河。谢怀b缓缓低头,将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吻落在了姜清窈额头上。
这一晚的一切美好到不甚真切,让人愈发不舍,万分珍惜,想要将这一刻长久地印在心底。
最后,两人在湖边并肩而坐,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同看那黑沉夜色中的点点星光。姜清窈靠在少年怀里,被他的体温包裹着,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这样想着,渐渐浮起倦意,阖上了眼。
*
几日后,五月初七。
若不是谢瑶音无意间说漏了嘴,姜清窈险些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其实她对生辰之日并不多么在意,但皇后断不肯委屈了她,即便不比宫中,也一早就吩咐行宫的人准备起来,打算为她办一场宴席庆贺。
姜清窈恍然。原来这些日子,她们忙忙碌碌,都是在为自己的生辰做准备。
春夏之交的景致尤为动人。皇后便吩咐将宴席摆在了行宫后湖旁的阁楼之上,众人迎湖而坐,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皇帝这几日闭门不出,只派人送了赏赐。余下几人中,皇后和谢瑶音自然毫不吝惜,赠了她许多华贵之物作为寿礼。至于闻萱宜和三皇子......
姜清窈颇为讶异地看着眼前两卷书册。由于身在宫外,两人只能暂且从随身之物中挑选出较为珍贵的物件作为生辰礼。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竟会送自己同一位文人的著作,只不过抄录之人不同而已。
“闻姐姐和三殿下真是心有灵犀。”姜清窈感叹了一句。
宴席摆在晚间。这日午后天朗气清,谢瑶音便扯了姜清窈去后湖散步。
两人沿着湖岸慢慢走着。谢瑶音看着她,道:“窈窈,你如今似乎全然不惧怕在水边行走了。”
姜清窈凝神一想,点头道:“确实如此。”
“说来也奇怪,”谢瑶音道,“先前从未听皇兄说起过他熟知水性之事。可他却能从烟波池中将你救了出来。”
姜清窈不语,片刻后才淡淡笑道:“许是太子殿下素来内敛,许多事都不欲让人知晓。”
谢瑶音认同地颔首:“皇长兄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人。”她说着又笑道:“窈窈,你一直都这般生疏客气地唤皇兄‘太子殿下’,先前皇兄还悄悄同我说过,以为你是畏惧他,才不肯叫他表兄的。”
谢怀衍那微妙而意味深长的话语仿佛再度回荡在耳边。姜清窈轻蹙眉,旋即舒展开,笑了笑道:“何来畏惧?只是他身为储君,我敬畏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一直记着哥哥的话,便道:“既如此,往后我便不再那样疏离地称呼他便是,免得让太子殿下......让表哥误解了我。”
两人又走了些距离,打算去湖面旁的亭子里歇息,却发觉那亭中早已有人在了。
“那不是......三皇兄和闻姐姐吗?”谢瑶音很是讶异。
姜清窈定睛看去,果然见那两人正坐在一处,共同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册书,丝毫没有察觉周遭的动静。
他们先前的每次接触都是客套的,从未像今日这般离得极近,肩膀几乎要挨在了一处。三皇子手捧着那册书,向着闻萱宜那侧递了递,从而让她看得更加清楚。他神色专注,剑眉微蹙,边看边时不时露出思索的神情。而闻萱宜手指轻扣在书页之上,目光一刻不移地落在那书中字句上,素来清冷的眉眼蕴着满足的笑。
分明是极其亲密的姿势,可放在这两人身上却毫无逾距之感。他们眼里心里,只有眼前的书卷。
姜清窈蓦地忆起上回闻萱宜随口提起的那位前朝文士,不觉微微一笑。
谢瑶音掩唇笑道:“前日,我从后湖过来,恰好瞧见他们正在一处亭子里相对而坐,似乎在探讨着哪本书上头的文章,没想到今日亦是如此。”说罢又笑道:“再这般下去,闻姐姐和三皇兄便要成状元和探花了。”
两人悄声说着话,那边的人依旧毫无所觉。姜清窈见状,道:“罢了,我们还是莫要惊动他们了。”说着,她便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
到了晚间,宴席如期摆在了湖边的阁楼之上。皇后不愿拘束了她们,便吩咐让众人自自在在地围坐在一处说话。
衣袖之下,微凉的玉镯不断触碰着她手腕处的皮肤。酒香氤氲的间隙,姜清窈低眸,悄悄隔着衣裳摩挲着那光滑的镯子,唇角情不自禁泛起一丝笑。
今晚开席之前,谢怀b亲手将此镯替她戴上。月影浮动的林间,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窈窈,芳龄永继,岁岁平安。”
他的掌心将那原本冰冷的玉石熨得细腻温热,姜清窈望向他眼底,亦轻声道:“愿――岁岁有今朝。”
少年的嗓音犹在耳畔,姜清窈偏头看向隔壁席上的谢怀b,对上他充满笑意的目光,只觉得心底一片暖热。身边,是慈爱的姑母和言笑晏晏的同伴,几人之隔之外则是与自己心心相印的郎君,她一时间有些痴了,甚至希望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
热闹了一整晚,待夜色深浓之时,众人便各自散了。姜清窈觉得酒意上涌,便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湖边走了走。凉风扑上滚烫的双颊,一冷一热之间,她的神思有些迷蒙。
方才,御前的人传了旨意,说明日便要离开行宫,启程前往下一处州府。大约是静养了几日后,皇帝心头的阴霾大约散去了不少,没有忘记此行的紧要目的。
在行宫的这几日好似一场梦,姜清窈想,自己大约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里了。
她情不自禁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御舟沿江而下,一日后到了昀州。此地富庶繁华,尤其是夜景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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