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瘪嘴道:“哟,驸马这话可别说得太满,我分明听姝婉说,她自十岁起便跟在你身边伺候,如今也非一年半载,驸马难道就从未宠过她?”
刘起焦躁地踢了踢马蹬,夸父在他的催促下加快了凌乱的步伐。
他急不可耐道:“她在外头如何说,我从来也去不管,我是个男子,本不在乎什么名声,她又是净山的亲妹,只要她知进退、不逾矩,我并非容不下她。”
我暗讽他道:“那你还罚人家?姝婉年纪轻,自然拿不了什么主意,你不同人好好说便罢了,还指着人家去廊下吹风,平白惹了一场病气。”
“啧啧……真不知道你这是在照顾她,还是在惩罚她。”
“必然是在罚她。”
刘起道:“说和做从来都是两码事,从前她如何说我都不在意,可若是自轻自贱,做出如此出格之事,我必得好好罚她一回,只叫她知道什么是底线,什么是规矩。”
我无奈地摇摇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真不知道,刘起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若说他懂吧,对待姝婉他又那般严苛,生怕姝婉会对他做什么似的。
可若说他不懂吧,他又那般对我死缠烂打,恨不得日日夜夜都黏在我身上。
说话间,夸父随风急促小跑,踩着乱中有序的步调,从容不迫地追上出殡的正队。
远处,群山环绕,云雾俨然。
马蹄声悠扬地回荡在青青草原上,咔哒咔哒,如初夏的微雨落入泥里。
象征着野性和自由的风从北边吹来,吹乱了我身上的素缟麻衣,也吹散了我额间的发。
我抵靠在刘起的怀里,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抬头望向无边无际地碧蓝和苍茫,想起了一首流传甚广的高车族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新皇登基,原皇后胡氏晋为太后,迁入宣光殿。
先皇宣仁留下遗诏,命太傅胡迁、太师冯祀、清河王元雷兼摄政王,三人共同辅佐幼主,兼济天下。
太师冯祀,年过六十仍心系庶黎,是效忠过文帝、仁帝的两朝元老,如今亦是朝中重臣。
太傅胡迁,现太后亲兄,幼主亲舅,自幼博览群经,德行过人,是为外戚。
摄政王元雷,宣仁帝四弟,雅性俭素,文武双全,是宗室子弟中的才干之人。
既有宗室,亦有外戚。
可相互扶持,又可相互制衡。
再以老臣冯祀夹在其中斡旋,三方势力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得知遗诏的那一刻,我方知皇兄的良苦用心。
那日,我曾跪倒在他床前,苦苦哀求于他,只求他能给刘起封个一官半职,以便自保。
如今看来,却是我短视了。
天下朝堂,鼎力三分,最为稳固。
试问,南人出身的刘起,从南朝叛逃而来的刘氏,又怎配走向大魏权利的中心?
第30章 并枝连理 “在天愿作比翼鸟……
依照魏人的丧葬风俗, 葬礼之后仍需行守丧之礼。
所谓守丧礼指的是,所有的皇亲宗室都要留宿宫中追念逝者,以示哀悼, 期间不出理外事。
守丧三日内, 不得进食, 不得外出, 三月内不得装扮,三年内不得欢娱。
守丧虽繁琐,
却体现出生者对死者的沉痛怀念。
哪怕我千万般不情愿, 事到如今, 也只得乖乖照做。
我与刘起一同被安置在后宫中的嘉福殿,再往北走大约一炷香的功夫, 便就是太后的宣光殿所在。
夜晚, 我抱着空了一整天的肚子, 坐在嘉福殿门前的石阶上唉声叹气。
这几日来,我哭过无数次, 眼睛早就肿成了俩碧根果, 这又饿上一天,更似那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不拉几。
前世我挨过许多饿, 因此这一世,我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可以吃饱。
只是没曾想,我都混到长公主了,还得饿肚子。
我托着腮帮子,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 心里盘算着这才戒食的第一天就如此痛苦,往下还有两天那可怎么熬啊?
我正饿得眼冒金星,忽地闻见一阵喷香。
我蓦地转过头, 就见一块儿油纸包慢悠悠地晃到我面前。
我拼命吸了两鼻子,惊呼道:“这是什么?”
刘起捧着油纸包,笑眯眯地卖起了关子,“殿下猜猜看?”
油纸包内鼓鼓胀胀的,一看就是塞满了东西,再一闻,米香丝丝入肺,馋得我口水落了一地。
“是吃的!”
我迫不及待地就要上手,刘起却颇有耐心地撕开纸包,将里面的吃食递到我跟前。
“芝麻米糕,殿下趁热吃。”
我一把将纸包夺了过来,二话不说,埋头便开始狼吞虎咽。
“你,你这是哪儿来的?”
刘起笑了笑,撩开下袍,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石阶上。
“宗室守丧不得出宫,但南水可以,这是我命他从宫外买了偷偷带进来的。”
我只顾着吃,手肘捅了捅刘起的胳膊,揶揄道:“驸马可以啊,竟还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
我把两腮帮子塞得满满,含含糊糊道:“只是去都去了,为何不再捎带两只鸡回来?没点油水,这也不当饱。”
刘起蹙眉,“守丧进食已是犯了大忌,殿下还想吃鸡?莫不是想得太美了些。”
我啧啧两声,懒得回他。
直到我嚼得两腮泛酸,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这才想起来问他,“对了,你吃过了没?”
刘起摇摇头,“臣替殿下为先帝守丧,既然殿下已经吃过了,那臣就更不能吃了。”
我感动到双眼泛红,扔下油纸一头扎进刘起的怀里,给他送上一个大大的熊抱。
“启明,你真是对我太好了,我简直要爱死你了!”
刘起双颊泛红,不自在地别过头,狭长的双眼局促地四处张望,半天也没聚上焦,双手不停地整理着衣袍,看上去忙得很。
“咳、咳咳……殿下……”
“嗯?”
他被我箍在怀里,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几次张嘴想说些什么,在看到我充满期待的双眸后,却又做了罢。
嘉福殿门前是一片宽阔的草场,不同于我公主府的后院,这里既没有参天碧绿的大树,也没有争奇斗艳的繁花,有的只是无声的寂寥,和令人感到压抑的冷清。
夏季的晚风阵阵吹过,带走了些许闷热的暑气。
真是,难得的一个明月夜。
正值服丧的刘起没有束冠,柔顺光亮的长发披在背上,宛如名贵丝滑的黑色绸缎。
少量长发挽成一个单髻,用一支碧玉簪别在脑头。
我忽地想起姝婉头上的那枚碧玉花钿,阴阳怪气道:“驸马头上的那支玉簪甚是好看,我瞧着可是个稀罕物,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
话一出口,我便后了悔,暗骂自己该死,怎么总是能脱口而出如此古怪的话来。
刘起机灵,一下就嗅到我的话里的酸臭味,腆着笑脸道:“是从一位故人那里得来的。”
故人,又是故人。
这位故人怕就是姝婉吧。
可这话显然是不能再说出口的,刘起给我说过他和姝婉的事,我若是再揪着不放,委实显得有些难看。
我着实厌恶自己这副拈酸吃醋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大气。
于是我耸耸肩,没有再问。
刘起却凑过来反问:“殿下可是喜欢?”
“啊?”
“殿下若是喜欢,臣自然双手奉上。”
他抬手摘下玉簪,长发尽数落下散在风里,飘飘忽忽,如同天降神祗。
他把那支玉簪悄悄插入我的发髻中,莞尔道:“如此一来,殿下也收过一回臣的礼了。”
我心下一阵小鹿乱撞,忽而想起了什么,猛地抽出玉簪,烫手山芋似的塞回到刘起手中,果决道:“不行,我不能要。”
“为何?”
我吞吞吐吐,“你的这支玉簪和姝婉的那枚花钿成色一模一样,应是从同一块玉上取出的料,你与她又都说出故人相送的,莫不是,这玉簪乃是沈净山送给你的礼物?”
刘起怅然若失地笑了笑,“嗯,确实是净山哥的东西,不过不是他送给我的,是他忘在我这的。”
他低下头,兀自把玩起手中的玉簪,恍恍惚惚道:“这玉簪同花钿一道,是沈家叔叔留给他们兄妹俩的。”
我赶忙道:“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那日,他裘服脱得急,这支玉簪就放在内衬的口袋里,他忘记取回去了。”
“再后来,我也去问过姝婉,想把玉簪归还给她,可她却说,那是净山哥留给我的东西,如何处置都随我意,就她不能再要。”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就一直带着了?”
“嗯,偶尔也会睹物思人。”
我轻叹一口气,侥幸地拍了拍胸口,好在我聪明,反应也够快,不然差点就成“千古罪人”了。
刘起看我半天没答话,还以为我不高兴,赶忙解下腰间的綦带瑜玉,细致地挂到我腰前。
“这枚瑜玉是我还在建康时母妃送我的,亦是我的束发之礼,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妨带在身上,以求庇护,事事顺心。”
我嬉嬉笑笑,爱不释手地抚了抚如肌肤般温润的美玉,像只偷着了灯油的土耗子似的。
“当真送我?”
“怎会有假?”
我清了清嗓子,板脸道:“那你可知在我大魏,送女子玉佩是何寓意?”
“臣听闻,在这一点上,倒是南北统一。”
刘起正色道:“视为定情。”
我彻底眉开眼笑,心里如同浇足了蜜的花蕊似的尽情绽放。
我坐在嘉福殿前抱着刘起就是一顿狂蹭,像极了一条逮着骨头狂舔的野狗。
刘起经不住我的骚扰,半推半就与我一同滚在地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那张俊脸,在璀璨的星光下泛着如同美玉般的光泽。
我实在忍不住,闭上眼睛撅起嘴,偷偷摸摸地凑过去,正准备对着“美人”一亲芳泽。
没料到刘起却三指捏住我的嘴巴嘟嘟,左右为难地道:“还请殿下自制。”
自制?
自制个屁啊!
美人当前,哪有不上的道理。
“殿下,眼下正值丧期,还请殿下稍作忍耐。”
在刘起的义正言辞烘托下,仿佛我就是一个心怀不轨的老色胚。
“我……”
欲言,
“我……”
又止。
“算了,你就当我是浮夸吧。”
我投降似的认了怂,耷拉着肩膀看向天上的星星。
“启明,你可曾听过一句诗。”
我问他。
“什么诗?”
他又问我。
我数着天上的繁星,一颗接着一颗,汇成一条条光彩夺目的银河,延绵起伏,如星光绘出的峰峦,更似珠玉散漫的天际。
我一时看出了神,也忘记回他。
我清晰记得,我在前一世时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星空。
从此,在这个世界,除了刘起以外,又多了一件令我牵挂和着迷的东西。
它会在东方的清晨出现,亦会在西方的夜间闪烁。
它就是――启明星。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我问道:“你可知这下一
句?”
刘起看着我,摇了摇头。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在三百年后的某一天,唐玄宗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会在七月七日的长生殿中,许下一段广为佳话的海誓山盟。
夜半无人时,他们共同祈愿,祈愿作比翼鸟,祈愿为连理枝。
我想,如果没有后来的马嵬坡之变,也许,他们也会是一双神仙眷侣。
只是,历史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时间仿佛是一辙车轮留下的印记,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最终都会不受控制地走向应有的轨迹。
无法拒绝,亦无法更改。
我也曾天真的以为,这就是我和他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不如就这样放弃投胎、放弃轮回,与刘起一起,简简单单地相伴此生。
我又想,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或许,我和他,都还有的选。
可命运就像一双无情的推手,先是不顾一切地将我和他拉拢,再又不遗余力将我和他分开。
由不得我挣扎,更由不得我去逃避。
多年以后,我和他生生站成了两个阵营,用不着相见,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将对方拆之入腹,敲骨吸髓。
那一日的我不肯告诉他的是,在这两句诗的后面,还接有一句――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第31章 芝兰玉树 “驸马如此火急火……
守丧礼需得服满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我与刘起都必须留在宫中。
起初我还觉得新鲜,可待了没多久, 便觉得无聊至极。
这洛京宫再大, 也不如我的公主府舒服。
所谓金窝银窝, 不如自己的狗窝, 想必也是这个道理。
头几天我提出与刘起分房睡,起先他是说什么也不同意, 还理直气壮地说梅兰竹菊不在身边, 他身为正夫, 得肩负起男宠们的责任,日日夜夜服侍于我。
我却说什么都不肯, 倒不是我有多正人君子, 而是我深知自己没什么定性。
若是刘起每夜躺在我身边, 不出三日,我指定什么都抛在脑后, 直接把他给办了。
守丧期行房, 实乃大忌。
据魏人的风俗,要是这个时候再弄出个子嗣来, 视为不祥。
我好色归好色,多少还是有点底线在的。
我闲在宫中坐不住,白日里便带着刘起送我的瑜玉招摇过市。
我把原先玉上系着的綦带卸去,用金珠穿成一条项链,像拴狗链子似的挂在脖子上。
不论走到哪儿, 逢人便炫耀,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小驸马送的,此玉乃是他的束发之礼, 是我婆母丹阳王夫人亲自交到他手上的,他又巴巴送给了我。
永巷的后宫内,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宫中内寺住了许多皇兄生前的妃嫔们,自皇兄入土为安后,她们都各自入了内寺出家,了却残生。
不出几日,我收了驸马定情物的事就传到内寺里。
寺中的妙真小尼是皇兄生前的右昭仪,见了我便一阵酸言酸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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