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婉瑛之前一直闷不做声,任由她指着鼻子骂,此刻却赫然抬眼,冷静地打断她激烈的话语。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个弟弟。”
她偏头问春晓:“我有弟弟吗?”
春晓摇头:“据奴才所知,夫人只有小姐您一个女儿。”
婉瑛便点点头:“那想必是妹妹记错了罢。”
婉琉被她们这主仆俩的一唱一和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弟弟,就算不是一个娘胎里出生的,可你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抹不掉的。”
“原来你也知道。”
婉瑛语带嘲讽:“可我在慕家这些年,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爹的女儿,当慕家大小姐,我不过是你们的奴仆,任你们呼来喝去,需要时利用,不要时踢去一旁。你说昀哥儿是我弟弟,可他何曾唤过我一声姐姐?就连你,慕婉琉,心中又何尝真正将我当成过亲姐姐,不是一口一个船妓生的贱种喊我么?”
“……”
慕婉瑛几时变得这般能言善辩了?
婉琉发现自己一下竟然被她问住了,过了好半晌,方才说道:“你可是为了从前的一些事怨恨我们,想要报复?其实你回过头来想想,不论是我,昀哥儿,还是我娘,与你不仅无仇,还对你有恩。你想想,当年你娘背着你来县衙滴血认亲,若不是我娘见你们娘儿俩可怜,做主收留,你们哪有片瓦遮头,哪能有吃有喝?再说了,若不是我娘让步,爹岂能将你认作慕家嫡女,迁入族谱,你又怎能以嫡女身份嫁给靖国公世子,来到玉京,过上这锦衣玉食,人上之人的生活?人家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但我觉得,做人还是不要这样的好,要牢记别人对你的恩德,不要紧揪着一些陈年旧事不放,做人要宽和大度,你觉得呢?”
婉瑛一句话没说,只觉得想笑。
怎么会有人歪曲事实到这个地步?是她的记忆和婉琉的不一样吗?
说什么虞夫人见她娘儿俩可怜,主动收留,难道不是虞氏贪图她阿娘这些年来的银钱财富,所以才把人留在府里的吗?片瓦遮头?如果她把那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夏天晒得死人,冬天刮寒风,家徒四壁的破院子也能称作房子的话。
至于有吃有喝?那就更离谱了。
记忆中,小的时候她几乎是在饥饿中度过来的,有一次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去厨房偷点心吃,被管厨房的柳妈妈抓住,不由分说就拿着苕帚枝儿抽她手心,抽得手心肿起老高,哭着回去跟阿娘说。阿娘为了填饱她的肚子,一个馒头都要掰成几瓣吃,黑灯瞎火的做绣活儿,熬得两只眼睛都快瞎了。
再说到把她迁入族谱这件事,这难道是多么大的恩德吗?他们只不过是贪图借这桩婚事跟靖国公府攀上姻亲,好为弟弟妹妹日后的前程铺路而已。
这一大家子,趴在她的脊骨上,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啃她的骨头,居然还要让她来感恩戴德?这是多么无耻的嘴脸。
宽和大度?只有活在爱里的人才能做到宽容,她不是,她自小活在阴暗脏污的沟渠,生活只教会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做不来无私,更学不会宽恕。
见她久久不说话,婉琉又换了种方式劝说:“如果你对我们真有如此积怨,那如今你扣着昀哥儿不放,他是我娘的命根子,我娘在家中悬心,日日夜夜睡不好觉。我今日又被你叫来一通羞辱,饭不给吃,水不给喝,饿了一下午肚子,你的怨气可尽消了罢?”
婉瑛真的笑出声来。
婉琉立刻拉下脸:“你笑什么?”
“一下午?”婉瑛笑着摇头,“才饿一下午,妹妹就受不了了?那我阿娘饿了两个月,饿了无数个下午,这又该怎么说?”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婉瑛缓缓收起脸上笑容,目光带着切齿的痛恨。
“虞氏心肠歹毒,活生生饿死我阿娘,我便用她儿子一条命,来祭我阿娘在天之灵。妹妹若心疼弟弟,也可用你儿子来换。反正对我来说,弟弟还是侄儿,都是‘骨肉至亲’,妹妹选一个罢。”
话音落地,她便别过脸去不再说话,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春晓送完人回来,就见婉瑛摇摇欲坠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地抚着胸口喘气。
她赶紧快走几步扶住她,神色担忧地问:“要不还是去躺着罢。”
自莲夫人的丧事以来,她就没好好睡过几日,也不怎么吃饭,前些日子还一昧地伤心哭泣,身子早就亏空了,为了与婉琉会面,都是强撑着下的床。
见她呆呆地不出声,春晓问:“小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婉瑛自嘲地苦笑,“我从前害怕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想到方才婉琉白着脸走出门去的模样,她才发现,无论是虞夫人还是婉琉,母女俩如出一辙,原来都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人,她们愚蠢而不自知,看不清形势,而这样的人,她硬生生如惧虎狼,怕了她们十几年。
“如果我不那么怕她们,如果我能有用一点,阿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抓着春晓的手臂,倚靠在她怀中,哭得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第49章 飞雪
婉琉怀揣着一肚子惊疑出了宫,回到家,恰好碰上她娘又来打听情况,婉琉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娘,你跟我说实话,莲姨娘的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虞夫人支支吾吾:“我只是没让下人给她饭吃,谁知道人就死了……”
婉琉之前只觉得莲姨娘死得太突然,有些蹊跷,没想到这里面还真有她娘的手笔,顿时火冒三丈。
“你不知道?人三顿不吃就饿得慌,何况你还饿了她两个多月,岂有不死的?你以为她是神仙,喝露水就能活?现在好了!慕婉瑛要为她娘报仇,怎么也不肯放人,还说要想放了昀哥儿,让我拿琰哥儿去换。我看昀哥儿此番是凶多吉少,要一命抵一命了!”
虞夫人这一阵儿担心宫里的儿子,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夜里做梦都是儿子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的样子,人愁得憔悴万分,一夕之间好像老了十多岁。此刻又被婉琉拿话一吓,双腿当即就瘫软了,跪在地上,扯着婉琉的裙裳哭道:“女儿,娘求你了,你救一救昀哥儿,他是娘的命啊!”
婉琉烦躁不已,内心实在不想管这堆破事儿,却又见不得她娘这般可怜样子,只能伸手去拉她,无可奈何道:“娘,你起来。你求我也没用,你没听慕婉瑛说吗?不是昀哥儿,就是琰哥儿,她总归是要报仇的……”
话未说完,她察觉自己胳膊上一紧。
虞夫人紧紧抓着她,双眼焕发出奇怪的光芒,饱含热切的希冀。
婉琉愕然一怔,浑身血液冰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见她娘说:“你还年轻,日后还有的生。”
“……”
像被毒蝎蛰到,婉琉飞快甩开她的手,皱眉道:“娘,你说什么胡话呢?”
慕夫人膝行几步,继续抓住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琉儿,你听娘的话,你爹只有昀儿这一个儿子,娘到三十岁上下才生了他,生的时候难产,娘是拼却了一条老命才生的他啊!你想眼睁睁看着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你爹晚年丧子,慕家绝后吗?”
婉琉无动于衷:“慕家绝后与我有什么关系?”
“昀儿是你的亲弟弟啊!”虞夫人尖叫。
“那琰哥儿还是我的亲儿子呢!”
虞夫人不死心,还想再劝说,这时窗外却传来一道没好气的声音:“您老还是歇口气罢!”
话音未落,萧绍鸿带着冷笑抬腿走进来,叉着腰就指着地上的虞夫人说:“想打我儿子的主意?那也得先问问我这个当爹的同不同意!我呸!您老人家也是当姥姥的,还能说出让外孙去死,换你儿子一条命的这种混账话!”
萧绍鸿也是动了气,一口唾沫吐在他岳母身上。
婉琉虽也心冷,更气她娘只偏疼儿子,不顾女儿的死活,但还是看不过去,将萧绍鸿拉到一边。
“算了,她老糊涂了,你也别跟她计较。”
萧绍鸿却还没消气,对着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虞夫人道:“您老人家是个黑心黑肺的,活活饿死妾室这种事,您也做得出来,也怪不得人家要寻仇。您也不审时度势看一看,她如今是宠妃,背后有皇帝这座大靠山,要想整治一个人,还不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我看您老也别打外孙的主意了,想救儿子,这还不简单,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下的人命,就由谁来偿命!”
看着绝望地跌坐在地的亲娘,婉琉终究不忍心,拉了拉丈夫的衣袖。
“别说了。”
她扶起虞夫人,送她到大门外坐车,看着她娘鬓发苍苍、浑浑噩噩的模样,到底是养了她这么多年的亲娘,心里过意不去,安慰了一二句。
“娘,弟弟的事你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
事实上,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慕婉瑛白天的话说得太死了,竟无半点转圜余地。真是奇怪,一个人的变化能有这么大吗?浑然像换了个人似的。
正出着神,手却被人抓住。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寒风卷着雪沫,纷纷扬扬地落下。
虞夫人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琉儿,以后你要多帮衬你弟弟,旁人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你们亲姐弟俩,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娘……”
婉琉心头一惊,如鲠在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看着她娘在雪中上了马车。
当夜,虞夫人回到家中,紧闭房门,没让任何人进来伺候。
到了第二日清晨,丫鬟敲门送早膳,里面久久无人应,才知出了事,喊来几个小厮将门撞开,只见一双穿着绣鞋的脚在半空飘荡,虞夫人扯了尺来长的白绫,悬在房梁上吊颈自杀了,人放下来的时候,身子都冷硬了。
管家急忙跑到萧宅来报丧,还带来一封虞夫人死前留下的亲笔信。
婉琉看了信,也只是黯然失神片刻,说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太突然的事,早在昨晚她送失魂落魄的她娘出门时,就预料到了会有此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萧绍鸿这人虽不靠谱,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的,冤有头,债有主,也许慕婉瑛一开始将昀哥儿抓入宫中,就是打的这个主意罢,借刀杀人,兵不血刃,不过如此。
婉琉让人套上车,等到了宫门,这回也不用找春晓,只向守门的将士递了个话儿,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人开门放行。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今晨雪虽停了,但北风卷得正紧,风声在耳边呼啸。白雪覆盖着深红宫墙,满目都是玉树琼枝。
外面冷得人牙关打颤,承恩宫里却暖和得不像同一个世界。
婉瑛坐在一把紫檀太师椅上,身下铺设着坐褥,脚下踩着脚踏,腿边还有一个熏笼,正开门赏着雪景。兴许是怕她冷,腿上还搭了一块白狐皮毯子。
远远看着,贵气逼人,不可同日而语。
婉琉跪在门外,信由春晓递到婉瑛手中。
她展信读完,信由指尖血写就,满纸刺目的鲜红,字字泣血。她读得平静,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随手将信放在炭火上,火舌卷上信纸一角,不一会儿就烧成灰烬。
“恭喜你大仇得报。”
婉琉冷漠跪着,眼神里尽是尖刻恨意。
“如今可放人了罢?”
婉瑛拿铜火箸儿拨了拨炉子里的灰,语气淡淡:“妹妹来晚了,人刚送去慎刑司,听说那儿的公公动手利落,这会儿工夫,想必都下完刀了罢?”
“你!”婉琉骇然抬起双眼,“我娘都被你逼得上吊自尽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昀哥儿?难道你要将我们一家人全部逼死才甘心?”
一个宫女立即上前,啪地赏了她一耳光:“娘娘面前,岂能容你如此喧哗!”
春晓摆摆手:“拖下去。”
两个小太监插着她的两腋,将人拖了下去,在雪地里拖曳出长长两条痕迹。婉琉直到被拖走时还在声嘶力竭地叫骂。
“慕婉瑛!你弑杀血亲,逼死嫡母,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会不得好死的!苍天在上,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的——”
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庭院中,久久不曾散去。
婉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门外,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苍白。
春晓不由得有些担心:“小姐,她胡言乱语,你别吃心。”
婉瑛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人人都说她是宠妃,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实际上,她从未利用皇帝的宠爱去做过什么恶事。她胆小,怯懦,缩在自己的壳子里,她以为只要自己关起门来老实过日子,世事纷扰就找不上她,可她却忘了,这是个吃人的世道,她若示弱,群狼齐聚,要撕咬她的血肉,将她啃噬得体无完肤。
既然如此,她何不坐实了这“妖妃祸水”的骂名?地位卑下又如何?人人皆怕她背后的皇帝,皇权这把利刃,实在是太好用,从前她这双手,干净得不惹尘埃,从今以后,也沾了人命血腥了。
38/63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