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权力,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小姐……”
话未说完,只见一大口鲜血利箭般从婉瑛口中吐出,随后她身子往前一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
婉瑛好似身处熔炉里,底下架着一座柴山在烤,烧得她浑身滚烫,人都要融化了一样,精神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但耳边又能清晰地听见人声。
“你说只是小小风寒,用药驱散便好!那为什么还不退烧?”
这掺着浓浓怒火的声音是皇帝的,他又在生气了。
承受他怒气的人真可怜,是谁呢?但愿不要是春晓。
回答他的是太医战战兢兢的声音:“回……回皇上,药灌不进去,灌了也会吐出来,微臣无能……”
静了片刻,姬珩道:“走开,让朕来。”
唇间又塞进来一勺苦涩药汁,婉瑛紧闭牙关排斥,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去。有人替她擦净,紧接着,一张冰凉的薄唇贴上她,将药汁渡了进来。
真苦啊,想要吃糖。
阿娘,给小九一块糖罢。
婉瑛本能地想要吐,却被带着薄茧的粗糙掌心堵住嘴。
“不要吐,小九,朕求你了,吞进去。”
纤细喉咙不起眼地起伏了一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欢喜得像是她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语气激动无比:“对!就是这样。”
紧接着,更多的药汁以这样的方式喂了进来。
婉瑛又做起了噩梦,梦里不再是无门无窗的黑屋子,或是掐她脖子索命的萧绍荣,而是虞夫人,她吐着垂到胸口的红舌,翻着眼白,伸直胳膊说自己死得好惨,要她偿命。
不一会儿,虞夫人的脸又变成了弟弟慕昀,他捂着鲜血淋漓的下.体,幽怨地瞪着她。
母子俩的脸在她眼前交替出现,接着又出现两个拿着锁枷的鬼差,说她弑母杀弟,要送她去阴司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
婉瑛在无尽的黑暗中奔逃,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她尖叫着,哭泣着,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为了不让她伤到自己,姬珩只能牢牢抱着她,按住她的手脚,愤怒地质问春晓:“那贱人到底说了什么?”
春晓颤抖着趴跪在地上,将白日慕婉琉说的话尽数交代了。
皇帝的双眼简直能喷出火来,高声唤来吕坚,指着门外:“去!让缁衣卫即刻去靖国公府拿人,子时三刻之前,朕要是看不见那贱人的脑袋,就让陆承他自己提头来见!”
“是……是!”
吕坚双腿打摆地去了,跑到门口时,一不留神被门槛跌绊了一跤,门牙都险些磕断。
“干爹。”小顺子赶紧将人扶起来。
“去……”吕坚顾不了还在流血的上唇,捂着嘴道,“去通知陆大人,赶紧去靖国公府提人……”
小顺子正要跑着去,身后传来春晓的声音。
“不用去了。”
小顺子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春晓扶着门扉,腿软地在门槛上坐下。
从前只知皇帝虽脾气不太好,但大抵还算温和的,自己还能背着他骂两句狗皇帝。今日才知天子一怒,是什么场面,看来他其实从未跟小姐真正地动过气,那温和的面具一旦撕去,便是伏尸百万的恐怖场景。
“可是……”
小顺子看看她,又看看满嘴血的吕坚,显然是一时不知道该听谁的。
“是皇上说的,”春晓嘴唇发白地打断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姐醒了。”
寝殿内,婉瑛与其说是醒了,不如说是在梦呓。
“不……不要杀……”
她紧紧抓着姬珩胸前衣襟,如溺水之人抓住水中最后一根浮木,双眸紧闭,泪水倾涌而出。
“会……会有报应……”
姬珩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沉声道:“朕是天子,紫微星护体,任何魑魅魍魉都近不了身,朕今夜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小九别怕,不会有报应,下令的人是朕,上天如若有报应,也会报应在朕的身上。”
兴许是真的被他这句话安慰到,婉瑛渐渐陷入了沉睡,要锁拿她去十八层地狱的两名阴差也不见了身影,梦里一盏琉璃灯长亮,为她驱散黑暗,有人在她耳边低沉絮语,冰凉掌心覆盖于眼皮之上。
待长夜散尽,黎明如约而至,她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只修长的大手,接着是一盆变凉的水,搭在盆上的帕子,最后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挂着青黑,他的额头轻搭在床沿,闭眼睡着了。
婉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那纤长的眼睫。
这是一张对她来说依然可怕的脸,可就是这张脸,陪伴她度过了漫漫长夜,无边噩梦。
睡梦中的姬珩似有所感,长睫颤动,睁开眼。
四目相对,二人都未说话,唯有窗外的飞雪之声,簌簌作响。
随后,在他眼中,婉瑛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欣喜。
第50章 风筝
雪下得无休无止,天地之间都被白雪覆盖,瑞雪兆丰年,来年只怕是个好年景。
文武官员纷纷献上贺喜折子,虽接近年关,朝中除了京官三年一次的京察外,没什么大事,各地也无水旱灾害,总的来说,这是太平无事的一年。
除夕一过,刚下了朝,姬珩兴冲冲地就往承恩宫走,身上还穿着朝服,落了满肩的雪。
门口的宫女要跪下替他扫靴子上的雪,被他不耐烦地推开,刚掀开毡帘,就撞见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那人见了他,吓得五体投地,手脚瑟瑟颤抖。
姬珩皱着眉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进内间去了。
窗外风雪肆虐,庭院中恰有一株瘦梅,朵朵红梅点缀枝头,在寒风中傲然绽放。
婉瑛倚窗瞧得出神,不自觉伸出手心,想去接那空中飞旋的雪沫。刚沾上一点冰凉,手腕就被一只大手擒住,抓了回来。
“啪”地一声,窗扉掩上,呜呜呼啸的风声被关在窗外,殿内一时静了不少。
“不是跟你说不能吹风么?身子才好一些,着了风又患上伤寒怎么办?”
他握着婉瑛的两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本来就只沾了一点雪水的手心,此刻很快就被他搓得热了起来。
婉瑛坐在榻上,静静地垂目瞧他。
姬珩俯首在两只手心一边亲了一下,忽然发现她专注的视线,抬眼笑道:“怎么了?看不到雪不开心了?要不让小顺子捏两只雪人儿进来给你瞧瞧?朕方才过来,看见他同春晓领着一帮人在巷子里打雪仗呢。”
婉瑛漠然答道:“会化的。”
她最近很少说话,嗓音有些凝滞,偶尔还会口吃,像初学说话的小孩子。但每一次看她开口,姬珩都很激动,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能听见小九的声音,真好。”
婉瑛乖顺地被他抱在怀中,垂着眸不说话,就像个安静的瓷美人。
姬珩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指尖划过鬓旁簪的那朵白花,略微停了停,换上高兴的语气:“马上就到正月初九了,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要不要再出宫去逛逛?还是有想要的生辰礼?”
本以为这回也会像之前那样,不过是他自说自话罢了,但破天荒的,怀里的人回应了他。
“我,有……想要的,愿望。”她吃力地说完一整句话。
“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姬珩就低头迫不及待地说:“不管是什么,朕都给你。”
“承恩宫,我想调一个人……来伺候。”
不用她说是谁,姬珩便已经猜到了,兴奋的神色冷下去。
“这件事,朕不能答应你。”
婉瑛一怔,落寞地垂下眼帘,离开他的怀抱,偏头对着窗子。
看着那倔强地对窗而坐的人,姬珩分外头疼:“小九,你听话。朕答应你不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能在这宫里任何地方,朕只当看不见,唯独不能来这承恩宫,事关你的安危,朕不能冒任何风险。”
说来也是那小子命大,受了宫刑,竟还留下半条烂命,苟延残喘地活着。
要不干脆杀了算了,反正在宫里,多的是手段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死了就碍不着眼了,他的眼里逐渐冒出戾气。
“臣妾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背对着他的人突然说了这一句话,而且神奇的是,没有任何磕绊,就这样流畅地说了出来。
虞氏上吊自尽,父亲被褫夺爵位,回乡途中因惊吓过度,心悸而死,妹妹婉琉因丈夫畏惧牵连之祸,但由于是圣旨赐婚,不敢随意休弃,只听说已被赶出家门,现下不知所踪,亲弟弟又遭受宫刑,成了无法传宗接代的太监。
慕氏一门,确实枝叶凋零了。
姬珩一惊,将她转过来,果然看见满脸泪痕。
心脏像被人用力攥紧,姬珩再说不出半个不字,将她抱进怀里。
“朕答应你,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年少登基,稳操权柄,他这一生,几乎从未有过心软的时刻,不知为何,到了婉瑛这里,总是低头妥协。
他叹息:“这世间,大概也只有你能如此拿捏朕了。”
没过多久,婉瑛便倚在他怀里睡着了,她近来总是嗜睡,像是之前消耗了太多情绪,要从睡梦中慢慢恢复。
姬珩将人抱上床,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随后走出门去,叫来小顺子。
“盯着他。”
他看着远处角落里低头老实扫雪的人,目光厌恶,带着肃杀之意。
“若有什么小动作,随时来告诉朕。”
“是。”
小顺子垂手在阶下应喏。
*
正月初九这天,因还带着孝,承恩宫里没怎么大办,只有大清早的时候,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进来给婉瑛磕了个头,齐声喊“恭贺娘娘千秋”。
春晓给每个人都备好了红封,就连新进来的慕昀也没落下——当然,由于他不能跟娘娘犯讳,现已改名叫小昀子了。
春晓递给他红封的时候,发现昔日家中这个眼高于顶的小少爷,如今是真的变了,不仅头抬不起来,人畏畏缩缩的,向她道谢的时候也是细声细气的,不竖起耳朵听还听不到。
仔细一看,脸上、胳膊上都带着淤青。
春晓听小顺子提过一嘴,说他的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奴才们是最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主儿,他又是新来的,所以格外排挤他。
宫里整治人的阴损手段多了去了,比如夜里派他出去倒夜壶,或是用洗脚水泼湿他的铺盖,让他一晚上没被子盖,冻得嘴唇发乌。
春晓听了也没管,以前在江陵的时候,这个小少爷仗着是家中独子,也没少欺负过婉瑛呢,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除了奴才,便没有人再来庆贺婉瑛生辰了。她从不与后宫妃子们往来,每年的宫宴也是甚少出席,就算前两年还有些人看中她的圣宠,想与她结交,也因为她过于冷淡的态度,从而歇了心思,至于贵妃,那是早就生分了的人,更不可能来了。
若说这些人不来还情有可原,可皇帝竟也没丁点儿表示,这就太不同寻常了。
这几年婉瑛的生辰,他哪一年不是大张旗鼓地操办,连生辰礼都是好几箱子地抬进来,可今年他只是中午的时候来陪婉瑛用了顿午膳,下午就不见了人影。
春晓有些摸不着头脑,总不至于是忘了,就是不知皇帝在打什么主意。
其实她这样想是完全误会了姬珩,生辰礼他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到了晚间,婉瑛睡得早,才交了戌时就上床歇息了。
姬珩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见她满脸被人打扰清梦的不情愿,便笑着哄道:“别不开心,陪朕去个地方,回来了任你睡。来,朕伺候你穿衣。”
说着还真的亲手替她穿起了袜子。
婉瑛这会儿清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挣动了一下,立即被姬珩按住脚,大掌笨拙地往她脚上套鞋袜,又系上袜带。
她垂眸看着,不知怎么又懒怠起来,干脆随他去了。
姬珩却是头一回替人穿衣裳,女人家的衣物繁琐又细致,从里衣到外衣不知有多少件,他中途还穿错了一次,脱下来又重新穿,待全部都穿好,额头上都生了一层汗。
最后,他将一件素白羽缎斗篷给婉瑛系上,又替她戴上风帽,确认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会被寒风吹到后,这才牵了她的手出门去。
冬日天黑得早,这个时辰,外面的天早已黑透了,奴才们提着宫灯,照亮一条宫道。
婉瑛与姬珩共乘一辇,双手被他握在掌心暖着,其实她没有兴致去猜皇帝是要带她去哪里,如今她对一切都是淡淡的,说好听点是看开了,说难听点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可是当轿辇在奉天门停下时,她还是疑惑地转了转头。
奉天门是宫城正门,平时常年关闭,只有皇帝大婚、殿试、朝贺、献俘、颁正朔、宣谕时才会打开,是庄严与礼治的象征,看样子也不像是要出宫,来这儿做什么?
姬珩将她抱下轿,又将一盏玻璃绣球灯从太监那儿拿来,塞入她手中,随即竟在她面前蹲下,将她一下背了起来。
饶是淡然如现今的婉瑛,都不自觉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
39/63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