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她才端着药碗坐到榻边,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婉瑛唇边。
“……”
婉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或者清河长公主终于看她不顺眼,想用一碗药汤毒死她了?不然怎么无缘无故会发生公主亲自喂她喝药这种诡异之事?
“妾身……”
婉瑛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里已有泪花儿在打转。
不料姬芸却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皱眉道:“不想喝?喂,你知不知道这药有多麻烦,多难煎,本公主煎了有多久啊?”
她的脸上西一道东一道地抹着黑灰,脏得像只小花猫,看来为了不假手于人毒死她,确实是吃了大亏。
婉瑛只能含泪道:“不敢劳烦公主,妾身自己来。”
说罢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来接药碗。
姬芸却避开她的手,忍无可忍道:“我来喂你,你就安心喝罢,这是皇兄吩咐的,难道你要逼我抗旨吗?”
“…8三灵七启五伞六…皇上?”
这其间居然还有皇帝的手笔。
婉瑛悲伤又绝望地想,看来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他们兄妹俩是不打算放过她,要亲自送她上路了。
“嗯,你晕过去了,想必不知道是皇兄救的你罢?”
姬芸搅拌着碗底,又重新舀了一勺药汁,语带嘲讽:“你还挺有面子,惹得皇兄大怒一场,御马监那些人要倒大霉了。我多少年没挨过皇兄的骂了,今日倒为了你,被他痛骂一顿。”
想起这事儿,姬芸还有些生气,同时又有些不解。
如果皇兄是为了她私自带人去马场,却只顾着自己骑马,御马监那群坏奴才又拜高踩低,只想着鞍前马后讨她欢心,而忽略了慕婉瑛是个骑马新手,从而导致人惊厥受伤,这才把她骂一顿,那姬芸可以理解。但她无法理解的是,皇兄至于发上这么大一顿火吗?连那匹母马都被他下令乱刀砍死了。
被他劈头盖脸数落时,姬芸还不服气,梗着脖子反驳:“我又不知道那帮混账糊涂东西不管她,我跑我的马去了,难道还放一只眼睛在她身上?再说了,有谁学骑马不会摔的?当初皇兄你教我骑马时,我还摔断了一条腿呢,那时也没见你说什么。”
当时姬珩想都不想就说了一句:“她能跟你一样吗?”
“……”
姬芸现在想起这句话,都觉得有点怪怪的。什么意思?她和慕婉瑛哪儿不一样了?
婉瑛也在心里寻思着,竟然是皇帝救的她?
当时她挂在马上,被颠得眼花缭乱,已什么都看不清了,精神已到了极限,只想着不能掉下去,便死死地揪着马鬃,如揪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母马吃痛,跑得愈快,她就如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流的一叶孤舟,马上就要虚脱松手时,恍惚间听到一声马嘶,还有一道冷静低沉的男人嗓音。
“把手给我。”
颠簸中,婉瑛松了手。
她想着完了,只怕是要死了。可想象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掳了过去。那怀抱滚烫如火,抓着她的手坚实如鹰爪。婉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并未看清人,只依稀记得意识丧失之前,自己闻到了极淡的一抹龙涎香气。
原来,那便是天子么?
正出着神,婉瑛却被塞入口中的一勺药汁惊醒。
“……!”
“怎么?苦吗?”姬芸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不苦。”
婉瑛咽下口中药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这人,哪有药不苦的呀。”
姬芸随口说道,又舀了一勺药汁,喂着喂着,她逐渐发现不对劲了。
慕婉瑛的脸色怎么还越来越差了?
看看药碗里袅袅上升的白烟,又瞅瞅慕婉瑛皱着眉头痛苦的表情,姬芸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试探着问:“是不是药太烫了?”
婉瑛含着一口灼热的药汁,上颚几乎被烫得毫无知觉了,却露出一个难堪的微笑。
“还好,一点点烫。”
“……”
所以说,姬芸最讨厌她这样的人了。
既然烫,说一声烫就好了,非得这样委屈求全折腾自己,倒害得旁人里外不是人。
姬芸内心很想将她抓来揍一顿,但看着那张病弱中愈显我见犹怜的脸,怒气又奇怪地偃旗息鼓了,只能将那勺药汁凑到自己唇边。
“我给你吹一吹。”
一碗药终于喝完,姬芸大功告成地放下碗,心中松一口气,忽听背后一道柔柔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殿下。”
姬芸愕然回头:“对不起我什么?”
婉瑛似愣了下,片刻后才柔声解释:“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无用,连累您被皇上责骂。”
“……”
姬芸神色复杂,垂眸审视了她良久,才喃喃问了一句:“萧绍荣究竟是怎么对你的?”
“嗯?”婉瑛未听清。
究竟是怎么对她,才将人养成这样一副唯唯诺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凡事率先低头认错的懦弱样子?
算了,无论他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子,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姬芸摇摇头,看着窗格下茫然坐着的人,义正严词地对她说:“首先这事并非你的不是,你不会骑马,事先便与我说了,是我未放在心上,害你受伤。其次,天下不会骑马的人多了去了,这并不算无用,我被皇兄责骂,更与你无关。总之道歉的人不该是你,而是我。”
说到此处,她挺直脊背,躬身下拜,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连累慕夫人受伤,请受清河一拜。”
婉瑛吓得急忙跳下榻来扶她,语无伦次道:“这……使不得的,公主,快起来,是妾身不对,都是妾身的错……”
说着又急急忙忙给姬芸躬身行礼,就差给她跪下磕头。也不知这两句“妾身不对”“是妾身的错”她说过多少遍,说出来竟行云流水,一点磕巴都不打。
姬芸也是好笑,好不容易将她扶到榻上坐下,从碟子里顺手塞了枚蜜渍青梅给她。
“吃罢,药很苦,对罢?”
婉瑛咬着那颗蜜饯,唇齿间都弥漫着甜意,一直甜到心尖。鼻头泛酸,眼前不知为何朦胧一片。
姬芸慌张道:“你……你怎么哭了?”
哭了么?婉瑛伸指一抹,果然摸到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揉了揉哭红的眼睛,笑着说:“因为,殿下给的梅子很甜。”
第9章 说亲
天色将晚,姬芸原本打算留慕婉瑛在凤栖宫睡一夜,明日清晨再送她出宫。
这也是姬珩离开前吩咐过的,虽然太医都说了,慕婉瑛只是惊吓过度而昏厥,身体并无大碍,但他似乎认为慕婉瑛稍微挪一下就会撒手人寰。
姬芸是无可无不可,反正凤栖宫这么大,也不是住不下一个人。
不料婉瑛执意要回去,她坚持,姬芸自然也不好挽留。今日忙了一天,又是跑马,又是煎药,她也累了,便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去送她。
宫女将人送到丹凤门,婉瑛向她道了谢,走出宫门,只见天光黯淡,御街的柳树下停着一辆华盖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人。
“夫君……?”
萧绍荣正焦躁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听到这声轻唤,抬起头,见不远处赫然站着他正在等的人,立即吐掉嘴里的柳叶,从车辕上蹦下来,一溜烟跑去婉瑛身前,也不说话,两手拉着她上看下看,像在检查有没有少一块儿肉。
婉瑛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夫君,你怎么来了?看什么呢?”
萧绍荣这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一嗓子嚎开来:“你吓死我了!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你坠马了!吓得我真是魂儿都没了!”
说着在她耳边大哭起来,一下拉着婉瑛的手,让她摸摸他的胸口,看心还在不在腔子里,一会儿又摸婉瑛的身体,担心她断了哪根骨头。
婉瑛的耳朵被他吵得生痛,哭笑不得地拉下他的手。
“好了,别哭啦,我没事,没有坠马,只是吓晕过去了。”
“吓晕?为什么会被吓晕?好好儿的又是骑什么马?”
萧绍荣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还有源源不断的眼泪往外涌。大概谁也想不到,在外意气风发的靖国公府世子爷,在妻子面前竟是个动不动便掉眼泪的哭包。
眼下虽金乌西坠,御街上没什么行人,但丹凤门前还是有值守的将士,马车旁还站着位老实的车夫,他们都像看稀物一样看着萧绍荣。
婉瑛生怕他私底下的样子传出去,将来在同僚面前不好做人,连忙用帕子将他的眼泪擦干了,又拉着他的手,像牵个大孩子似的,把人带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着靖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婉瑛终于将自家夫君哄得不哭了,才将事情原委述说了一遍。不过说到皇帝拍马救下她时,她并未说实话,只说是太监们拼命将马拦了下来。
萧绍荣除了爱哭之外,还很爱吃醋,是个名副其实的醋坛子。平日婉瑛稍微跟府里哪个小厮多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厮隔日就会不见,一问才知道,打发去了乡下庄子里,从此婉瑛很少再与别的男人对话,也习惯了低头走路,省得毁人前程。
若是叫萧绍荣知道了是皇帝将她救下,甚至两人还有肌肤之亲,还不知道他会怎么醋性大发。
为了省事,婉瑛如今也多了些为人妻的智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是想到那双揽着自己腰的有力臂膀,她还是不自觉地飞红了面颊。
萧绍荣倒是没注意,只恨得手握成拳,砰砰捶着板壁。
“清河长公主真是欺人太甚!明知你不会骑马,还要强逼你骑,她这分明是公报私仇,故意欺辱你!”
“不关公主的事!”婉瑛急忙道,“是我自己无用,不会骑马……”
“是呀!她仗着自己会骑马,好在你面前显摆一番。瑛娘,你就是太善良,太好让人欺负了。”
“不是这样的……”
婉瑛嘴笨,只会翻来覆去地说“不是这样的”,眼见萧绍荣越说越气,还说要上折子参公主一本,顿时急得满头冒汗,说:“不是的,公主人很好的,她……她还给我煎药,还喂我喝药,怕我觉得药苦,还给我梅子吃……”
她越说越想哭,记忆里,当她生病时,姨娘也是这么喂她喝药的。
有时她苦得咽不下去,伸手向姨娘讨糖,姨娘却摸着她的脑袋,说小九啊,喝药就是这样的,先吃苦,后吃甜,你把前面的苦先吃了,后面才会苦尽甘来呢。
不料萧绍荣听见她的话,喋喋不休一下就停了。
“她喂你喝药?药里不会是掺了毒罢?”
“……”
婉瑛终于气得往他胸口擂了一拳:“不许你这么说公主!”
花拳绣腿,没什么威力,萧绍荣却好像被力大无穷的大力士揍了一拳,两眼一翻,倒在壁上。待婉瑛急慌慌地来揉,他却忽地一睁眼,眼里笑意四散,揽着她的腰肢,将人带到大腿上。
“你……你装的!”
婉瑛气愤地拍打他的肩。
萧绍荣却仿佛没骨头似的,下巴赖在她的肩窝处,懒洋洋地说:“瑛娘,你以后不能在我面前夸别人好,更不能为了她打我,我会伤心的。”
“……公主是女人。”
“嗯。”
萧绍荣微微抬起脸,在她的耳畔轻轻说:“女人也不行。”
*
第二日,宫里打发了太医来给婉瑛诊脉,又送来了许多名贵药材。
婉瑛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身上连划破道口子都没有,只是受了惊吓,皇帝弄上这么大阵仗,倒令她不好意思了。
萧绍荣虽疑惑,但也只当他是为了幼妹捅的篓子善后,并未多想。
而这之后,清河长公主再没有叫婉瑛入宫游玩过,婉瑛的精神又转移到给婉琉寻找夫婿这件事上来。
找夫婿这样的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婉琉的年纪并不算小了,眼看就要满十八,只比她小几个月。这样的年纪在大楚,已经算是晚婚了,挑不到什么好人家。
门第低的,婉琉看不上,门第高的,别人心目中又早有合适的媳妇人选,若有门第高,还不嫌婉琉年纪大、出身低的,不用想,那一定是对方想纳妾或娶续弦,那更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尤夫人不让媒婆登靖国公府的门,说家里除了萧云澜,还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媒婆频繁登门,落在外人眼里不好看,显得她家的姑娘多恨嫁一样。
在玉京,公府侯门的小姐若要谈婚议嫁,一是从小订有婚约,二是熟人作保介绍。
婉瑛初来玉京不久,人缘又不好,自然没有门路。没办法,她只能趁着京中世家举办各种春日宴、赏花宴、雅集诗社时,带着婉琉过去走动,席上同人多亲近,厚着脸皮打听哪家有没有适龄的公子正待婚配。
初时人家还碍于面子,多少与她交谈几句,说某某府上的公子正在相看人家。但次数多了,众人只嫌她烦,一看她远远地走过来,便都笑着一哄而散。
闲言碎语流进尤夫人耳朵里,她愈发憎恶婉瑛小家子做派,丢了靖国公府的脸面,干脆不让她出门了。
似婉瑛这般费心费力,婉琉却还不领情,替她看好的人家,她不是嫌人家丑,就是嫌门第太低,配不上她,有时婉瑛还没说出是哪户人家的公子,她就摆手说看不上。
眼看嫡母又写了信来催问婉琉的婚事,婉瑛急得唇焦舌燥,春晓却对她说:“小姐,你倒不要急人所急,依我看,此事要冷上一冷才好。有些事是吃力不讨好,你尽心尽力,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你坏了她的好事。”
婉瑛不解:“你这是何意?”
春晓冷笑着道:“她正同鸿大爷打得火热呢,你这厢又替她寻夫觅婿,岂不是坏了她的好事?”
……鸿大爷?
鸿大爷指的是萧绍荣的庶兄,萧绍鸿。
可婉琉又是如何同他扯上关系的?他们一个在内院,一个在外宅,本应该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才对。
婉瑛两手扯着手绢,紧张地问春晓:“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又何须去听,只要长了眼睛的都知道。那鸿大爷时常借着送东西的名义混进内院,鬼头鬼脑地往那假山石子里一钻,又有人看见二小姐也往那里去,两人待上一顿饭的工夫,又一前一后地出来,跟做贼一样,不是去干那事儿的,又是去干什么的?”
“……”
婉瑛如遭雷击。
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她几乎从没出过观澜院,以至于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她竟一无所知。
离开江陵前,嫡母曾与她耳提面命,又逼她用姨娘的一条命起誓,她必得为婉琉寻一门如意婚事。这个“如意”就包含了门第要高,萧绍鸿虽出身靖国公府,可他是庶子,生母又早亡,这在一生视嫡庶有别为金科玉律的嫡母眼中,只怕比寒门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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