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慌乱的人声里,如此平缓又沉稳的脚步声吸引着他本能地投去视线。
映入眼帘的,是绯红官袍。
江浔啊......
陆云铮这样猜着,果然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却不是对他说的。
“张御医,伤口是否不算深?”
“江大人,您也在!?是,您怎的知道?”
“凶器是一把簪子。”
“出手之人将大部分簪身都紧紧握在了掌间,只有簪头前部染了血,大抵从一开始,就没想取陆公子的性命吧。”
陆云铮闻言眼皮一颤。
张御医的声音再次响起:“伤口确实不算深,可那簪子不拔还好,一拔,这这......陆公子又几番动弹,失了这么多的血,这下麻烦了!”
江浔应:“是啊,若不拔簪子,想来伤不了性命的。”
噔――
耳畔传来簪子落地的铿锵声,刺得陆云铮耳朵一疼。
他艰难地偏过头去,眼角余光瞥见了染血的簪头,该是特意磨过的,瞧着那样尖锐。
彼时他毫无防范,下手之人只要稍加用力,哪怕用的是左手,也可以轻而易举刺穿他的喉咙......
至于她原本是否要拔下簪子,陆云铮已经分不清了。
因为他挥出去的那一掌,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机会,也没有给惜枝后悔的余地。
可是,这算什么啊......
惜枝明明要拉他同归于尽,最后却又心生不忍?
呵,那他宁愿相信,是她虚弱到早已有心无力。
毕竟这场孽缘里动心深陷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一念生恶,两世执迷,至死,都是虚妄。
真是......荒唐又糊涂的两辈子啊......
意识沉沉浮浮,最后入耳的,是爹小心翼翼又难忍哽咽的声音:
“御医,我儿......如何了?”
陆云铮喉头酸涩,滚下泪来。
作恶多端,英年而殁,生恩养恩尽负。
下一世,恐不配为人了。
若可以,做爹掌中的红缨枪,做娘手上的绣花针。
随爹戍边卫国,陪娘穿丝引线,日日夜夜常伴左右,以报生养恩德。
如此,当无憾了......
.......
张御医的声音响起,带着歉意:“陆将军,恕下官......无能为力。”
第281章 恩怨皆了
江浔从宫门口出来的时候,果然瞧见了沈嘉岁。
她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牵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纤细的手指与缰绳交缠,仰头望天,看得入了神。
八月的风轻轻拂过,几缕发丝调皮地从她耳畔滑落,她也浑然未觉。
江浔快步迎了上去,还没等走到近前,沈嘉岁就敏锐地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回望过来。
江浔弯了眉眼,靠近去牵沈嘉岁垂在身侧的手,温声道:
“岁岁,回家吗?”
沈嘉岁摇了摇头,笑道:“两边长辈我都安抚过了,不急着回,我想先去看看老师。”
昨夜尘埃落定后,蔺老便被接出了诏狱,只是一直昏睡着,实在不宜来回颠簸,便被安置在了宫中。
沈嘉岁昨夜在榻前守了许久,可蔺老始终没有清醒过,她心里记挂着呢。
江浔闻言当即点了头,牵着沈嘉岁往里走,宫门口的御林军见江浔去而复返,急忙躬身行礼。
二人并肩走在宫道上。
这时候,江浔朝沈嘉岁递去一条帕子,掀开,里头躺着根染了干涸血渍的金簪。
“我想,岁岁或许想知道结果。”
江浔到底是懂沈嘉岁的。
她虽没有问,但忙碌了一早上又匆匆赶来,除了挂念老师,或许......
沈嘉岁垂眸,看到熟悉的金簪时,果然神色一怔。
她顿了脚步,细细打量了簪子一番,忽而开口:“所以,顾惜枝还是留手了?”
江浔轻轻颔首。
沈嘉岁闻言嘴角一牵,脸上却并未有意外之色。
在别院时,她已然注意到顾惜枝看陆云铮的眼神了,假戏真做,她顾惜枝到底还是动了真心。
那时她便想,恶人自有恶人磨。
既然他二人两世情缘,纠缠不休,索性便由他们,决定彼此的生死。
所以她特地将簪子还给顾惜枝,而后又寻了太子妃帮忙,让顾惜枝和陆云铮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上一面。
她了解顾惜枝。
以顾惜枝的性子,明知自己必死无疑,定恨不得拉陆云铮一起下地狱。
而她毫不怀疑,顾惜枝一旦对陆云铮出手,便必死无疑。
那是人在受到伤害后迸发出的本能。
陆云铮本就武艺高强,前世连她都没躲过透胸一剑,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顾惜枝?
她只是好奇,陆云铮的最终下场。
她连顾惜枝可能手下留情都考虑到了,所以特意为陆云铮重现了前世的死法。
恐惧有时就是夺命的利刃。
它会攫取理智,放大忧虑,乃至让人不知不觉自寻死路!
就算顾惜枝或收手或脱力,这一簪子不足以致死,但陆云铮会在恐惧的驱使下,挣扎、爬行,呼救,而后血流不止!
这就是她给陆云铮和顾惜枝定下的,同归于尽的死局。
她唯一的顾虑,是陆伯伯。
此番沈陆两家被围,爹爹曾事先同陆伯伯通过气,彼时陆伯伯甚至都不曾多问一句,就毫不犹豫应下了。
他是爹爹结拜兄弟,亦是至交好友。
陆云铮死有余辜,只可怜了悠悠慈父心的陆伯伯。
所以,若这般死局,陆云铮都能苟延残喘,那么......
江浔知道沈嘉岁好奇什么,正要开口,可沈嘉岁却在这时眼前一亮,抬手冲前方摇了摇,疾声唤道:
“宁儿!”
江浔话到嘴边蓦地一顿,循着沈嘉岁的目光望去,才瞧见不远处正匆匆路过的安宁郡主。
“嘉岁!快来!”
拓拔宁似乎有要事在身,闻声停下脚步,急切地冲沈嘉岁招着手。
沈嘉岁见状,扭头看了江浔一眼。
她的脸上,因瞧见拓拔宁而扬起的笑容还未敛去,此时语调轻松地说道:
“阿浔,不必说了。”
“我先去寻宁儿,你自己慢慢走过去吧!”
沈嘉岁说着,冲拓拔宁应了声,随即快步追上前去。
江浔被留在原地,不由一怔。
可当他目光追随着沈嘉岁,瞧见她步履飞扬的背影时,不由弯了嘴角。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快意恩仇时,绝不心慈手软。
而待恩怨皆了,过往便如泥淖,再不值得驻足挂怀分毫。
吾妻即吾师,岁岁身上的大智慧,他实在该好好学学。
只是......
不是说好一起去看老师的吗?怎的半途就把他丢下了???
沈嘉岁才走到近前,拓拔宁便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说道:
“嘉岁,我外祖母去见帝师了!”
沈嘉岁闻言心头一颤,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传家宝”。
太妃娘娘......去见老师了?
“走!快去看看!”
一路上,沈嘉岁心神激荡,不由想了许多。
老师还念着太妃娘娘这件事,是阿浔告诉她的。
就算老师如今极是疼她,她也从未主动在老师面前提起此事。
可前些日子入宫,当她瞧见容太妃捧着老师的传家宝,眼眶通红的模样时,她便知晓,这是一对......有情人。
当年老师与太妃或许曾共度过很多的“片刻”,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转过数十个年头,“片刻”变成了刻骨铭心的回忆,越念越深,越思越遗憾。
如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
沈嘉岁这般想着,和拓跋宁已经到了蔺老养伤之所,方进了院子,正见容太妃从屋中出来。
二人同时一僵,又齐齐行礼。
沈嘉岁眼睛尖些,分明瞧见了容太妃眼角的泪意,不由心头一揪。
可还未等她迎上前去,容太妃已冲她道了声免礼,而后带着拓跋宁从容离去。
拓跋宁“诶”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沈嘉岁怔怔望着容太妃离去的背影,想了想,转身进了屋。
笃笃――
“老师,是我,岁岁。”
沈嘉岁轻唤了声,进屋时,瞧见蔺老歪在软榻上,面色还有些苍白。
“岁丫头,快来快来!”
老头子一如既往的阳光开朗,冲她轻轻招着手,那股精神头,一丁点儿也不像是从鬼门关溜达过一趟的人。
“老师都听伺候的人说了,昨夜你在榻前守了好久,可吓到了?”
沈嘉岁细细觑了眼蔺老的脸色,偏什么也没看出来,当即摇了摇头。
“我的胆子和老师如出一辙的大,轻易可吓不着,但若还有下次,我可认旁人做老师去了。”
蔺老吓得脸一板,连连摇头,“那可不能够!”
第282章 观我旧往,同我仰春
沈嘉岁已经坐到了榻边来。
这会儿一瞧蔺老唇色雪白,想到昨日惊闻“噩耗”时,她几乎都要去半条命了,还是没忍住眼眶酸涩。
偏这老头子不当一回事,又絮絮叨叨念了起来:“总算还能痴活几年,这下可好,还能帮你和修直看孩子!”
“院子可都修好了?老夫过几日就搬进去。”
“修直昨日在牢里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听说连扬州的厨子也请来了?”
“可馋死老夫了,做梦都是红烧狮子头!”
沈嘉岁:“......”
老师这张嘴可真是......
“老师,我方才看到容太妃从屋中出去了?”
蔺老喋喋不休的嘴蓦地一顿。
“......”
他假装很忙,不就是想堵住岁丫头的话头吗?
若是修直,这会儿定就识趣地不问了。
哪像岁丫头,一开口就把他架起来了......
罢罢罢,一大把年纪了,实话实说就是。
这般想着,蔺老微微呼出一口气,眉宇间隐有黯色。
“当年.......”
“唉,当年是老师心高气傲,视儿女情长如粪土,岂料就是自以为是的那几句话,叫老师悔了大半辈子。”
.......
“管她张家女儿还是李家闺女,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年纪轻轻就叫家室所缚?”
“且我总在外游学,娶了人家姑娘,又叫她独守空房,倒是造孽。”
“不见不见,见了我定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
谁知后来宴上一见,她文采斐然,锦心绣口,无论学识还是见识,根本不输他这个春风得意的解元。
宴中他鼓足勇气上前主动见礼,拿出自以为最风流倜傥的姿态,谁知被那姑娘一顿冷言冷语,讽得面上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宴罢一打听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当初拒的姑娘,便是她。
这么一想,抓心挠肝,悔不当初。
后来他便数次主动设宴,又是办诗会,又是办赏花会,担心她推辞不来,便大费周章将全城的公子佳人都请了来。
一来二去,总算让他寻到机会当面赔了罪,得了姑娘的一个笑脸。
而后便是数次往来,越是相识,越是相知,便越是倾心。
年少的心动,明艳又热烈,几乎倾注他对情爱的所有渴望和热情。
他满怀欣喜,告诉她,自己已经向父母道明心思,择吉日便叫媒人上门去提亲!
她却偏过身去,眼泪涟涟地说:选秀的旨意下来了。
一个是统御天下的九五之尊,一个是扬州小小愣头青,任哪家长辈听了,都知晓该怎么选。
后来她留宫的消息传回扬州,所有人皆上门恭贺。
她家中更是连连办宴,举家欢庆。
他在宴上味同嚼蜡,而后夺门而出。
再然后,游学、苦读、科举,岁月呼啸而过,他也再没有了成家的心思。
直到.....身居庙堂,终于在宫宴上,见到了她......
那一刻,他失态打翻了面前的杯盏,也对上了她越过喧嚣人群,朝他投来的一瞥。
......
蔺老止不住咳了几声,惊得沈嘉岁急忙捧来茶水。
他却摆了摆手,抬起头来,面上挂着苦涩。
“岁丫头,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便是错过了。”
“方才......”
蔺老说着,从枕下取出了一封信来,递到了沈嘉岁面前。
沈嘉岁几乎沉进了方才的往事里,下意识接过信来,探手取出信纸,展开,不过寥寥几个字:
“观我旧往,同我仰春。下辈子,莫要再错过了......”
看着如此温润又娟秀的字迹,沈嘉岁不由喉头一哽。
而蔺老伸手接过书信,又珍而重之地叠起来,小心翼翼塞回了信封里。
―――
另一边,拓跋宁觑着容太妃的脸色,半晌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
“外祖母,您......”
见容太妃没有回答,拓跋宁索性鼓足勇气,嘟囔道:“在越国,天大地大,真情最大,宁儿的――”
“宁儿。”
容太妃在宫道上止了步,这一声轻唤,让拓跋宁急忙靠了过来,有些心虚地问道:
“外祖母,宁儿是不是话太多了?”
容太妃抬起手来,极温柔地捏了捏拓跋宁的脸颊,笑道:
“外祖母已不复年轻了,不是宁儿这样活泼的小姑娘。”
“哪怕再年轻个二十岁,外祖母或许也有勇气,不顾身份,不顾礼法,义无反顾出宫去。”
“但是,外祖母已过花甲之年了......”
话至此处,容太妃不由抬头。
宫墙上越出几根绿枝来,在风中轻晃,背后是湛蓝天色。
她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能见这一面,已经足够了。
“再者,帝师他德隆望尊,高风亮节,也不该......留下任何遭人诟病的地方。”
容太妃这般说着,面上隐隐有遗憾闪过,更多的却是释然。
拓跋宁却不懂。
她觉得,若是心心念念了四十年的人,哪怕是爬,也得爬到那人的身边去才是!
“可是外祖母,只要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什么时候都不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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