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豆腐◎
天上星子高挂时,何家的小院有了动静。
水生挑着两桶泡好的黄豆,香秀提着木桶,福妞和满仓打着哈欠走在前面。
村里偶有几家亮起了灯火,伴随缫丝的嗡嗡声,拐过一条小巷口,就到了水生三叔家。
他家是专门磨豆腐的,三叔三婶在家磨豆腐,他们儿子就划着船沿河叫卖,实在忙不过的时候,也会让水生来帮忙。
到门口是三婶来开的门,她热切地拉着香秀,又一手拽福妞,“来婶这里喝碗豆浆。”
“你说水生也真是的,叫你们来家里吃顿饭,死活喊不来。”
院子里满是豆腥味,屋里大锅里烧着豆浆,昏暗的油灯下,三婶舀着豆浆还要抱怨水生。
三叔坐在灶后头,往灶膛里填柴火,喊着:“你个嘴巴咋这多,别说了,叫水生媳妇听了多不好。”
香秀有些腼腆地说:“该让叔婶到我们那吃一顿的。”
“哎呦,我就说香秀贴心,也不枉我去年搁你家跑了那么多趟,给水生寻了个好媳妇,”三婶乐呵呵地说。
香秀琢磨着这话,脸上有些热意,想来是被滚烫的豆浆给熏着了。
屋外传来石磨的响声,三叔从灶台后出去,三婶也要点豆腐,走到后院喊了她女儿小桃过来作陪。
小桃才十四,嘴巴活络得很,见了香秀就喊:“嫂子。”
也不称堂嫂,毕竟她叫水生也是直接喊哥的。
“改天我寻嫂子你来玩啊,”小桃还是玩心重。
挨了三婶一掌,“玩啥,你好好练你的女工去,你个兔崽子,一天天净想着美事了。”
小桃撇撇嘴,香秀笑笑说:“三婶不妨事的,让小桃过来我们这做绣活也挺好。”
三婶听她这么说,又立即转换了语气,“叫她多跟你学着点。”
一时说笑过去,外面的石磨声停了,水生过来喊:“香秀,我们回去了,婶你们忙着吧,卤水我自己到家点去,别耽误你们的事。”
“叫成子给你推回去不?”三婶掀开了草帘子出来问。
水生将麻绳挂在扁担上,稳稳挑起满满的生豆浆,丢下句:“不用,我挑得动。”
三叔说:“好小子,属你有把子力气,走道慢些,别洒出去了。”
他嘀咕,“喂了土地爷那也心疼啊。”
水生的力气不是吹的,一路挑着两桶豆浆愣是脚步没乱,一点没撒回了家。
灶台后的柴火没了,满仓抱着捆干柴过来,嘴里道:“要引火的松针剩不多了。”
水生拌着给毛驴的草料,头也不抬地回:“等下晌后我去砍些来。”
香秀用小竹棍撩起豆浆上凝结的豆皮,等它滴干,叫福妞晾到外头去。
豆皮晒干后耐放,只要没遇到梅雨天,就不会长霉。她便候着这两锅豆浆,多捞些豆皮来。
等豆皮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坐在前面矮凳上编鸡笼,偶尔问一嘴,“你们吃不吃腐乳?”
“吃的话,我做几坛子来。”
福妞和满仓没吃过腐乳,倒是水生吃过,他娘在时每年都不嫌麻烦地做上几坛子,等他娘没了后,腐乳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做这麻烦,”水生怔仲了会儿才开口。
“不麻烦,我做点来,”香秀才不嫌麻烦,只是觉着时间不够好,立冬到立春才是做腐乳的好时候,不过春天暖和点,老豆腐上的白毛发起来也快些。
水生说:“那我去劈些竹片,钉几个竹板,之前那些都朽坏了。”
香秀轻声同他说话,“再做个大的,往后好熏豆干。”
刚做成的竹板烤的话得出竹液,得反复熏到焦黄,烤的里头也干了,那才好熏豆干。
水生劈竹子的工夫里,最后一张豆皮被香秀夹起,沾在一块,她用筷子分成两半,撒了些红糖让满仓和福妞吃。
等豆浆点了石膏,香秀舀起豆花倒进纱布里,豆花贴着纱布一点点填满四方格,豆腐水滴进下面的木盆里。
水生叠起纱布一角,在豆腐四方格边缘各插一根筷子,那积聚起来的水便顺着孔洞滴了下去,再盖板压小石头。
屋里弥漫起豆腥气,香秀编完了一个鸡笼,豆腐便成型了,嫩生的很。
这时白而弹,一碰就碎的豆腐,村里人管它叫豆腐生,切片蘸点酱油就很好吃。
福妞吃完了豆皮,又吃起了豆腐生,她说:“嫂子,留一点晚上吃吧。”
“那我去抓条草鱼来,”满仓抿着豆腐,他突然开口,“我晓得哪个塘里有鱼。”
“你个旱鸭子,还去捕鱼,也不怕跌进塘里去,”水生低眉看他,脸色不甚好看。
满仓不高兴地说:“我跟三子、成山一起去,他俩会水,塘不深,就到我腰这里。”
香秀切了一大块豆腐,放木盆里拿水浸着,见水生表情冷硬,便说道:“你既不放心,跟满仓一起去不就成了。”
“这小子老想往水里钻,水性又差,”水生不想拂了香秀的面子,缓了语气,“晚点我跟他去瞧瞧。”
满仓又乐起来,福妞才不愿意淌水玩,况且她走了,嫂子不就剩一个人了,那不成的。
早上几人肚子已经叫豆腐填饱了,打个嗝都是豆腐气,这会儿是吃不下了。
而且豆腐水没了,便有些硬邦邦的,成了老豆腐,香秀把豆腐切成一块块的。放在竹板上,垫一层干草再叠竹板,一层层豆腐码上去,放在阴凉地,等它浑身裹满白绒绒的毛后,就可以装罐倒酒腌腐乳了。
其他的豆腐,香秀切厚片摆在竹蒸笼里,让豆腐的水汽蒸出来,撒一点点盐后,一片片摆出来晒外头。
福妞一起摆,不解地问,“嫂子,为啥要晒起来?晒干了更好吃吗?”
“晒干了能放得久一点,”香秀实诚地回,晒干了并不会多好吃,但要是没啥吃的,把它泡开再切条炒一炒,比吃树皮草根要好吃得多。
香秀喜欢备足粮食,她娘又不疼她,小时候两顿饭只给她吃一顿,要不是阿奶看不下去,让她跟阿奶吃住都一起,她早就饿得不成人样了。
是以香秀见了缸子陶罐全空着,只有些许米面,自然想着法子要填满,那可都是日后的口粮。
晒完了豆腐,她实在闲不住,又把昨天晾好的鞋样子剪下来,再用浆糊把碎布一张张叠上去,纳些鞋底子。
福妞也拿竹片过来刮,风吹得碎布边角翘起来,她嘟囔,“再翘把你压扁。”
这时院门外传来小桃清脆的声音,“嫂子,你搁家里没?我娘摊了些菜饼子,我给你送来。”
“来了,”福妞赶紧高声应喝,把竹片往浆糊罐子里一插,立马跑去开院子门。
“大白天的锁啥门,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小桃端着一碟咸菜面饼进来,埋怨了几句,转眼又高高兴兴地说,“嫂子你纳鞋底啊,这糊得多细致。”
“闲着没事做几双,”香秀糊完最后一张碎布,搓了搓手上黏乎乎的浆糊。
她偏过头看见那厚厚一摞咸菜饼,忙站起身说:“咋拿这么多来。”
“我娘烙得多,叫水生哥去吃,他十次九次不去,”小桃把饼子搁在桌子上,拿起香秀的鞋样子瞧了瞧,又道,“他不去,满仓和福妞哪里会来。”
“还不如叫我跑趟腿,大伙都能吃着,”小桃放下鞋样子,瞥见后头那一板板的豆腐,笑着说,“往后我叫我娘宽些心,有嫂子在,什么咸菜饼子吃不上。”
“可别打趣我,”香秀有些臊得慌,又拉着小桃说,“你吃了饭再走,你哥和满仓捉鱼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院子外便有了动静,水生拎着一个大木桶进来,满仓在后面喊:“我们今天捕了十来条鱼。”
小桃嚯了声,“上哪捉的,够可以的啊。”
水生见了她来,放下桶笑着说:“晚上留在这里吃,要走了带两条鱼回去。”
他又转头同香秀说:“满仓挺会找地方,我们在芦滩那的沟塘里抓了不少鱼。要是早晓得水浅鱼多的话,我也带上你和福妞一起去抓了。”
香秀低头看着大桶里扑腾乱跳的黑鱼,还有些沉在下头摆尾的鲫鱼,她说:“沟塘里的鱼,那等夏汛涨水鱼才多。”
小桃也凑过来看,哎呀呀地叫起来,“这黑鱼大得很呀,这一冬都躲在烂泥地里头吧。”
“我带条走,晚上就不在这吃了啊,”小桃戳戳那条大黑鱼,“我阿姐和姐夫来家了,正好炖个鱼汤喝。”
“你姐别是又犯了牛脾气才跑回来的,”水生如此说着,利索地抓起最大的一条黑鱼,接过香秀给的草绳,穿进鱼鳃两旁,任凭鱼甩尾。
小桃接过鱼,耸耸肩,“谁晓得。”
又说了几句嘴,拿上两尾鱼和一个空碟子回家去了。
今天捉的鱼多,水生给他大伯家和二姑各送了两条鱼,他家的亲戚都很实在,爹娘没了后也多有照拂,关系处得挺好。
他送完了鱼回来,香秀已经炖上鱼了,锅里咕嘟嘟地响着,汤汁浸没了豆腐,鱼香气四溢。
香秀又煎了盘豆腐,煎的两面酥。
满仓和福妞拿了碗筷摆出去,水生用火钳子夹出还在烧的木柴,扔到灶台下用灰盖着,炭火被铲出来倒进罐子里,冬天生火盆时用。
他洗了洗沾灰的手,端起最烫的鱼汤出门,香秀拿着一碟煎豆腐跟在他身后,福妞趴在桌上喊,“吃饭吃饭。”
“小心着点刺,”香秀坐下来时嘱咐两个孩子。
水生夹了块鱼肉,细细挑了挑放到香秀的碗里,福妞和满仓见状也给香秀挑了一块子鱼肉。
“吃你们的,少抢活,”水生没好气地说,献点殷勤还要来跟他争。
香秀看着碗里的鱼肉,以前只有阿奶会给她夹菜,后来阿奶没了,她在家只能坐在灶房里吃。
她吃了鱼肉,却觉得鱼肉是酸的,明明鲜得很。
香秀夹筷子的手顿了顿,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没刺,趁着满仓和福妞又拌嘴的时候,轻轻放到了水生的碗里。
水生见了便笑,他晓得香秀脸皮薄,喜滋滋地吃着,觉得再没有比这鱼肉更好吃的了。
等入夜了,只剩两人独处时,他才缠着香秀问,“怎么只给我夹鱼?”
香秀抖开被子,不晓得他搞什么名堂,又羞又恼地说:“我闲的。”
水生拖长音哦了声。
其实这几日来,他渐渐摸清了香秀的喜好,尤其知道她并不欢喜夫妻亲热之事,两人毕竟还没啥感情。
他那些成亲的兄弟说的话没一个能听的,水生叹口气。
“做什么叹气,”香秀瞅他。
水生说:“想你发发好心。”
“我又不是菩萨,发什么好心,”香秀不看他,侧向另一边轻声说,手里却搅着被子一角。
水生也绕到另一头,香秀抬脸瞧他,他便伸手点点她的脸,由点再转而捧着她的脸,她没拒绝。
屋子里仅有一豆灯光,墙上影子交叠,实则仅脸颊相贴。
夜风吹散了模模糊糊的咂咂声,喘气的间隙里,水生还问道:“阿秀,明儿我给你做鱼粥吃好不好?”
香秀虽则衣裳完好,心却鼓鼓跳,舌尖像吃了辣子一样发麻,吮得她疼死了。
真是昏了头,她发誓,她绝不再发好心。
第5章 红糖姜片
◎桂圆红枣汤◎
说过绝不发好心的香秀,第二日吃到了鱼粥。
水生难得的厨艺都在粥和饭上了,其他菜只能清炒入味,算不得好吃,倒是这碗鱼骨煎过,水滚鱼片,再用鱼汤吊出来的粥滋味很是不错。
福妞吃的津津有味,还要追问,“哥,你怎么做了鱼粥?”
之前明明说做鱼粥挑刺麻烦死了,喝点清粥配小菜就得了。
水生摸摸嘴边破了点皮的地方,他说:“给发了好心的菩萨做的。”
福妞抬头茫然地跟满仓对望,什么菩萨要吃鱼粥。
埋头喝粥的香秀真想呸他一口,什么话也讲得出口。
可她也作怪得很,昨儿吃自个儿做的鱼,偏生觉得吃起来酸,这会儿喝着粥,明明是咸口的,又觉得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这次她没闹别扭,全当做无事,总不能老嫌弃人家。
今儿个瞧起来天阴蒙蒙的,香秀便把豆腐晒在了屋檐底下,自己继续编笼子,水生削着竹子说:“估摸着要下两日雨了。”
“等下完雨,家里几亩要种秧苗的白板田得翻了。”
水生爹娘留给他好些田,光是水田就有六亩,其他零散的田地也全是肥田,总有十二亩。
之前他种水稻、糯米,其他的田则种黄豆、高粱、油菜,再卖给镇上的铺子换点钱来。
香秀抖抖手上的竹粉说:“那雨后得要捻河泥了,到时我跟你一块去。”
“别去,”水生摇头,“这捻河泥弄得不好会翻船的,这会儿河水湿冷,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捻河泥就是在塘池里捞泥巴,捞上来的泥巴则堆在稻田边陇上,加点杂草腐叶,凭它烂上一些时候,等插秧后那便成为稻子的底肥。
水生说:“真不用你去,我几个堂哥一块帮忙,到时候你烧顿菜让大伙吃点就成。”
“去年收成不好,稻子空壳得多,今年再多种些。 ”
香秀听了便道:“再多种点糯米,做汤团和年糕都少不得它。”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雨点落了下来,福妞从另一头屋里冲出来喊:“拿鸡窝,拿鸡窝,把鸡淋死了就没蛋吃了。”
满仓也急急地跑过来收笼子,一手拽一只往屋檐下跑,嘴里道:“还好收得早。”
看的香秀跟水生两个都止不住笑。
春天多细雨,绵绵下起来没完没了,寒气也随之而起,薄衫子是穿不住的,得再加件衣裳才成。
骤然转冷的天里,香秀的月事来了。
她以前沾了不少寒气,每每一来月事,肚子里头便搅成一团,坐着不是,躺着不是。
水生瞧她脸色煞白,也着了慌,“我给你请个郎中去。”
香秀撑起身子,水生忙给她背后搭了个软布枕,她捂着肚子说:“别去找郎中,叫人笑话,给我来碗热茶缓缓就成。”
水生摸她额头冰冰凉,随即出去烧水,让满仓看着,自己穿着蓑衣跑去他二姑那,后又急匆匆跑回来,手里拿着红枣和生姜。
他把姜剁成细末,放到碗里,再舀一大勺红糖拌匀,就这样隔水蒸。
水生端着热茶进屋,香秀半躬着身子,他摸了摸她渗出点汗的鬓角,扶她喝了点水。
“我去问了二姑,她说你这得多吃点生姜红糖,发一发寒,”水生搓热掌心,让香秀靠在他身上,给她揉着肚子。
香秀没力气,她小声地说:“难为二姑还要教你这个。”
“她做接生婆的,于这上头没忌讳,要不是这会儿她急着出门去接生,她就跟我一道来了,”水生说着,手下动作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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