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龙颜大怒,罚世子在朱雀门外的冷湖中站了一夜呢!”夏竹道。
姜云婵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定睛一看,搀扶他的人竟是太子少傅陆池,“奇怪啊,这两个人怎么在一处了……”
当今圣上缠绵病榻数年,内阁老臣们逐渐式微,反而与太子关系甚密的朝堂新贵,势力越发大了。
圣上为防止他们齐心与太子一起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明里暗里没少离间太子身边三位重臣,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按理说谢砚与这位太子少傅应是锋芒相对的态势,怎的陆池竟亲自送谢砚回府了?
姜云婵略想了须臾,但这事属实与她无关,她也就懒得再想,只琢磨着亲手炖个鱼汤去,也算表达一下对谢砚的谢意了。
*
彼时,谢砚寝房。
府医刚为谢砚诊完脉,一边开方,一边交代道:“大人寒气入体,除开属下开的药外,最好能进些热热的鱼汤发发汗、补一补,能好得快些。”
“你这老糊涂,昨晚又去赌钱,忘把脑袋带回来了吧?”陆池嗤了一声,“你不知道你家大人受用不了鱼汤吗?你存心害死他吧?”
谢砚听陆池一张嘴絮絮叨叨,太阳穴疼得跳了跳,“你先回吧,莫让人拿住把柄!”
“怕什么?你都快病死了,我,陆池,作为你的政敌,跑来你府上奚落你两句,合情合理啊!”
陆池自顾自从谢砚的八宝柜里端出个点心盒,吃了一块,又递给谢砚一块,“要不要来点儿?味道还不错!赶明儿把你的厨子借我使唤两天!”
谢砚看都懒得看他,抿了口热茶,还未咽下,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陆池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十分费解道:“你平时里最是个趋利避害趋炎附势的主儿,昨夜圣上怀疑你的楼兰媳妇是奸细,你把人交出去,管圣上把楼兰人杀了宰了,好歹撇清你自己!
你倒好,竟敢忤逆圣旨,拦着不让圣上抓捕楼你媳妇儿,圣上能不怒吗?
如此一来圣上就算今日不杀你,心里那根刺可种下了!”
谢砚照旧不应,不疾不徐用青花瓷盖撇着茶沫。
“得!你却不急!”陆池一拍巴掌,彻底没招了。
昨晚,谢晋一派的臣子上奏指证谢砚身边的女人是奸细,人证物证俱全,又有宋贵妃在圣上耳边吹风,圣上已信了七八分,连夜宣大理寺审断。
原本也给了谢砚机会自辩,只要求他将楼兰女送入大理寺严加用刑。
却不想谢砚不知那根筋不对,公然用自己项上人头做保,坚决不许人来侯府抓捕楼兰女。
圣上气得恨不得当场摘了他的脑袋,但念及侯府功勋,暂且令他在朱雀门外思过。
一夜风雨飘摇,朱雀门外的河流涨水,一直淹没至谢砚腰际。
从山涧流过来的水冰冷刺骨,加之他还被雨水侵袭了一整夜,铁打的身子骨也撑不住。
“你可仔细断子绝孙吧!”陆池往他尚且僵硬的腰身看了眼,“那楼兰女到底是个什么天仙般的人物值得你如此回护?你就不怕,耽于美色,最后辛苦攒下的基业被你那好大哥夺了去?”
“她是被诬陷的。”谢砚终于开了金口,却还是为楼兰舞姬开脱。
陆池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谢砚又道:“但你说得对,老大最近越发跳脱了。”
随即轻敲桌面,唤来扶苍:“你让大理寺的章大人去东街乐坊抓了楼兰乐人好生盘问。另外,去吉祥钱庄放把火!”
“喏!”扶苍领差去办了。
这两件事看似不相干,陆池与谢砚交往多年,却能很快领会。
这其一,谢砚必然已经看穿谢晋是联合了楼兰乐人一起构陷他的心头宝,所以令酷吏章大人逼问乐人,以章大人的手段,不难盘问出真相。
其二,谢晋在军营里揽了不少钱财,存在吉祥钱庄,一旦钱庄失火,闹僵起来,他那些私银就不得不见光。
冀州营不是失窃一千两白银吗?岂知不是谢晋贼喊捉贼?
构陷同僚、勾结楼兰、贪赃枉法,桩桩件件都够谢晋吃上一壶的。
谢砚的耳目远比陆池想象的要敏锐,此番反击,估摸着谢老大会被打得一蹶不振。
陆池连连点头附和,这才是他认识的谢砚嘛!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你早知道楼兰女是被诬陷的,也有法子辩解脱罪,为何昨晚不与圣上言明,非要去吃一通苦?”
谢砚徐徐饮了口茶,轻掀长睫:“你以为圣上当真相信楼兰舞姬是奸细吗?”
其实,楼兰舞姬从来都是圣上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细作,放在众臣府上监视臣子的。
圣上对她们的背景一清二楚。
昨晚,圣上龙颜大怒实际是想看看谢砚对着舞姬的态度。
谢砚越是护着舞姬,那么舞姬的价值就会更大,圣上只会越高兴。
“咱们这位圣上对谁都不放心呢,你且回去查查你府上的姬妾,定也有心思不纯的,想办法处理掉。”
瓷盖轻碰着茶盏,声音脆而冷硬。
声声回荡在静谧的寝房中,直敲得人心惊胆寒。
陆池此时恍然大悟。
这位冷情冷性的谢大人哪会对一个舞姬有什么深情厚谊,一切不过是演给圣上看的戏。
包括他求邓公公指点如何哄女子,也不过是佯装深情罢了!
说到底,谢砚的心是冷的。
陆池拱手谢他提点,又问:“所以今早你卑躬屈膝求取宋贵妃的桃花玉簪,也是演戏的?”
早间,圣上放过谢砚,谢砚入宫谢恩时,恰在甬道与宋贵妃擦肩而过。
谢砚曾弯腰行礼,姿态谦卑求她私藏的桃花玉簪。
彼时,步辇之上的宋贵妃正春风得意,睥睨着浑身湿透的所谓谦谦君子,心头雀跃得很。
迟迟不肯叫他起身,故意让来往丫鬟太监看他狼狈模样。
只等宋贵妃心花怒放,才将桃花玉簪丢给了谢砚。
谢砚何其心高气傲,竟被当乞丐施舍。
“演深情公子,也不必这般情真意切吧?”陆池知道谢砚做每件事必有自己的考量,环环相扣。
于是,恭谦请教道:“不知你非要这桃花玉簪,又有什么深意呢?”
谢砚从衣袖中取出淡粉色的桃花玉簪,晶莹剔透,如她羞红脸时的娇俏模样。
他轻轻摩挲着,良久,扬了下嘴角:“无他,我乐意尔。”
“我看你病得不轻!”陆池一口糕点险些喷在了谢砚脸上。
姜云婵端着托盘进屋时,就恰好见到了这一幕。
两位在京都里呼风喝雨的重臣,竟在屋子里斗嘴?
姜云婵彷如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吓得连忙后退。
无奈托盘里的汤盅砰砰作响,陆池一眼便瞧见了她。
“嫂子先别走!”陆池起身,一个跨步拦住了姜云婵的去路,又望了眼里屋的谢砚:“谢兄昨个夜里被冰水浸了一晚上,劳烦嫂子脱了他的衣裤,瞧瞧他身下好不好呢?”
陆池只把眼前蒙着面纱的姑娘当成楼兰舞姬。
知道楼兰民风豪放,断不在意这些话的。
且谢砚与这舞姬已做了夫妻,陆池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比了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屋,“我还真怕他冻坏了子孙根。”
第18章 现在、将来、此生她的身……
几个腌臜字眼钻进姜云婵耳朵里,姜云婵顿时双颊红透,求助的眼神望向谢砚。
谢砚正吃茶,瓷盏挡住了她的视线,不得交汇。
姜云婵慌得连连后退,“不、不行的。”
陆池却颇为不解,耸了耸肩,“你是他的女人,你不去瞧他,难不成让我瞧?”
“不、不是的!”姜云婵连忙否认两人关系,余光还扫着谢砚。
可他许是病了,吃茶的动作迟缓,半晌不见他抬头解围。
姜云婵被陆池架在话头上,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下。
顶着通红快要滴出血来的脸,怯怯道:“我、我与世子还未圆房!”
“你们……还没圆房?为什么啊?”陆池吃惊地声音提高了几个度,生怕院子里的小厮婆子听不到似的。
一时身后、眼前数道目光充满暧昧地盯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与谢砚就是表兄妹,圆什么房?
姜云婵有口难言,将汤盅放在谢砚面前的圆桌上,“我只是来送汤的!”
话音未落,正要落荒而逃。
“陆兄别吓她了,她胆子小。”谢砚这才放下茶盏,瞥向姜云婵红彤彤的脸,温笑道:“有事找我吗?”
谢砚知道她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遂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示意姜云婵坐下。
姜云婵刚被戏谑了一番,心中窘迫不已,哪肯与谢砚并肩而坐?
只垂首立在谢砚身边,羞于看他笑意温润的眼,定了定神,低声道:“世子院里有奸细,昨晚还监视我呢。”
姜云婵将这几日感觉到的异样和她在灶灰里做的手脚,一一详述。
谢砚面无波澜听着,一旁的陆池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顶着那张因为过于震惊而僵硬的脸,挤到了两人中间,见了鬼魅似的盯着蒙面姑娘,又拍了拍谢砚的肩膀,在谢砚耳边小声问:“奸细告发奸细?”
这是什么情况?好大的一出戏!
陆池咽了咽口水,转头问姜云婵,“你不知道监视你的人是谁吗?”
姜云婵懵懂摇了摇头。
陆池颇觉有趣,转过头又对谢砚道:“这舞姬憨憨傻傻的,不如你就收用了她,免得下次圣上送个聪明点儿的姬妾,哪有这笨笨的好糊弄……哎哟!”
陆池话到一半,身后的凳子猛地砸在了他膝弯处。
他一屁股重重摔在了圆凳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喉咙。
谢砚沉静的眸瞥了眼陆池,转而对姜云婵道:“舞姬是圣上送来的,未圆房他们不好交差,自然有人监视,你不必搭理她。”
尚在剧痛中的陆池又一次被震得瞳孔放大。
谢砚怎么还指点起舞姬了?
这舞姬不是奸细吗?
陆池愣怔在原地,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谢砚瞧他木头似地立着,叹了口气,“皎皎把面纱取下来吧,陆兄不是外人。”
姜云婵也看出来了,陆池与谢砚明里针锋相对,实际关系极为密切。
她伸手拆开耳边的系带,淡粉色面纱飘然而落,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徐徐展露。
陆池的嘴巴张得更大了,“这、这、这,姜姑娘!不是顾……”
陆池险些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姜云婵听得这个字,不觉眼眶泛酸,屈膝行了个礼先行告退了。
陆池望着姑娘落寞沮丧的背影,好一会儿缓不过神,讷讷扯过鱼汤,想要喝一口定定魂儿。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先一步将汤盅取走了,一下下扬起滚烫的汤汁。
汤汁断断续续落入汤碗的声音,叫陆池回过神来,正瞧见谢砚颇为闲适地品着“腥味重不堪用”的鱼汤。
陆池何尝不知道谢砚对表姑娘的心思?
此番谢砚这一招一石二鸟,一来把身边的舞姬奸细给剔除了,二来借舞姬壳子束缚住了姜云婵。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陆池担忧道。
说到底,表姑娘是被谢砚骗到身边来的,自古感情讲求真诚相待,如此手段怎能长长久久?
谢砚蹙眉轻抿了口汤汁,鸦青色的长睫在眼底投下斑驳的阴翳,“我想她长久,她就必须长久。”
话音不可置喙。
陆池不以为然,“可你难道让姜姑娘一直用舞姬的身份生活吗?那她自己是谁?”
“我给过她机会的。”
早在姜云婵未嫁之时,谢砚就提醒过她嫁去顾府路途艰辛,让她断了外嫁的念头。
可她为了一个顾淮舟,不顾一切,甚至毁了容!
如今落得丢了身份,又能怪得了谁?
没了身份也好,没了身份她就不会总想着到处乱跑了。
谢砚搅弄汤汁的手微顿,层层涟漪的水面上,那张谪仙般的容颜扭曲了形貌。
“她并不需要旁的身份,现在、将来、此生她的身份只有一个……”
他谢砚的枕边人……
“谢砚,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是注定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属品!
可陆池知道谢砚一向为达目的,不惜任何手段。
他劝不住他,只问:“那你有没有想过……顾淮舟!若他有一日回来了,怎么办?”
顾淮舟到底是新科状元、天子门生,虽至今被马贼劫持不知所踪,但圣上为了皇家颜面,也必然会找到他。
若顾淮舟回来了,他必然会找他的未婚妻。
姜云婵如今无所依傍,不得已才依附在闲云院,若顾淮舟回来,她又岂会再不明不白留在谢砚身边?
“顾淮舟?”谢砚薄唇轻吐出他的名字,漫不经心问陆池:“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皇上对顾淮舟案子还是很重视了,接连下了口谕让陆池也去查清顾淮舟的下落。
圣上亲谕,半月之内,必须查出顾淮舟的下落。
眼见时间过半,陆池毫无头绪,正为此犯愁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难不成你知道顾淮舟的下落?”陆池反问。
此时,姜云婵想起鱼汤忘了放盐,正要取回,走到后窗,刚好听到陆池有此一问。
第19章 表妹累了,可要就寝?……
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悄悄从窗缝看去。
阳光刚好隐入乌云,洒在谢砚身上的金光缓缓褪去。
他被藏匿于黑暗之中,面色阴郁,不辨喜怒。
只听他一下一下舀着汤,瓷器撞击的颤音声声入耳,姜云婵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
良久,他抬起睫羽,低笑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
谢砚的意思其实是连负责案子的陆池都找不到顾淮舟了。
顾淮舟已经没有回来的希望了。
那么,姜云婵又能跑去哪儿呢?
陆池暗自叹息,一则为姜云婵,二则为自己办案不利,马上要受圣上责罚而唏嘘。
“说真的,你的眼线遍布京都,就连你大哥去了边境,你对他的动向都一清二楚,你真的一丝一毫也不知道顾淮舟的下落吗?”
窗外,姜云婵觉得陆池这话问得极有道理,不禁上前一步,耳朵紧贴着窗棂。
却在此时,一只粗粝的大掌拽住了她的手腕。
负责世子饮食起居的许婆子不由分说拉着姜云婵往竹林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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