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整夜的大雪,今早满城皆已覆一层厚实的积雪,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裹着厚实的袄子,行色匆匆,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易天行喝高了,在雅间胡闹了一番,“碰”的一声歪头倒在桌上,呼噜震天。
这可苦了同行的人。
“陆兄,咱给人送去哪儿?”
陆朗道:“你想送哪儿去?”说着扭头扫了眼对方,“方才席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怎么知道黎氏女早已与他分居,自赁了院子住?”
陆朗招呼了店家,众人合力将易天行抬上马车。
“务必把人送去芙蓉巷!”他吩咐完,从袖口中抓出两吊钱丢给车夫。
那车夫手忙脚乱地接住,喜笑颜开,“哎”了一声,拉开衣领将钱塞进怀中。
“驾——”泛着热气的白雾从他口鼻间呼出,逐渐消散在冷冽的寒风中。
扬起的马鞭重重地鞭在马屁股上,车轱辘动了起来,积雪被碾碎成泥,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子印。
陆朗站在酒楼房檐下,瞧着马车渐渐隐没在茫茫大雪中。
他早前便听闻黎氏搬离易府后日子过得不大好,如今把易天行送过去,若是夫妻从此便能和和美美,再好不过了。
巷子狭窄,只勉强过人,马车卡在了巷口,车夫跳了下来,顺着地面上的脚印一路小跑到了巷子最里头那屋,他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在陈旧的木门上连敲了数下。
“来了来了。”里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着声音倒是温柔,怎会与丈夫闹翻了天呢?
“嘎吱——”门被拉开了。
门后是一张白皙红润的脸,眼角眉梢有几分艳丽,只眼底深处那抹警惕之意平白令这艳丽打了几分折扣。
“你是何人?”黎十娘蹙眉。
车夫一激灵,回过神来:“可是易夫人?”
岂料黎十娘瞬间将脸拉了下来,冷冷道:“不是!”
说着便要将门关上,车夫情急之下,伸出一只脚卡住门:“易大爷吃多了酒,贵人命我将人送来此处,我钱都收了,夫人体谅体谅咱们平头百姓可好?”
黎十娘冷冷地盯着车夫,那目光竟比穿巷的寒风还要凛冽。
车夫心底发毛,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碰——”地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关上,那车夫摸摸鼻子,怎的如此凶悍?
他一时没了主意,贵人说了务必将人送到芙蓉巷,想是也知道事情难办,才给了他两吊钱。
黎十娘阴着脸转身,但见廊檐下站着个约莫三岁的小姑娘:脸色苍白,病恹恹的。
黎十娘收了冷脸,忙道:“昭昭?怎么出来了?”
“外头这样冷,你刚从屠山洞出来,身子尚未大好,见不得冷风,快进去暖暖!”
那车夫听见里头说话,将冻僵的双手交叉揣进袖口,抬脚踢走台阶上的积雪,一屁股坐了下去。
真冷啊!
他抬眼瞧着天空不断飘散下来的大雪。
这易夫人当真刚烈,身怀六甲,说离夫家便离了夫家,也不顾旁人闲话,如今瞧着气色,应当是过的很好的。
这样的女子世间哪个男人降得住?
眼见大雪愈来愈大,黎十娘哈着气,替黎昭挑开门帘,待人进去后,她一只脚正要跨进屋子,忽地抬眼扫向院中的井,思量片刻,目光移到大门。
那车夫还没走?
“姑姑?”黎昭见黎十娘迟迟没有进屋,轻声唤道。
黎十娘笑着摸了摸黎昭的头发:“昭昭,你去屋里等着!”
黎十娘放下门帘,沉着脸再次将大门拉了开来。
那车夫靠在门上,险些跌倒,忙用手撑在雪地上:“易夫人?”
“人呢?”
“在……在前头!”车夫结结巴巴指着巷口。
黎十娘没再说话,跨出门槛大步朝着巷口走出,车夫忙跟在后头。
女人到底心软,他家婆娘亦是如此,每每吵嘴,脸虽冷,衣食住行样样给他安排妥帖。
许耽搁了些时间,马鬓上已覆了一层积雪,见人来了,它甩甩马头,打了喷嚏,将身上的积雪都抖了下来。
车夫正欲爬进车厢把人扶出来,岂料黎十娘一步登上马车,掀开帘子,徒手把醉成烂泥的易天行提溜下来。
他哎哟了一声:“我来我来,易夫人悠着点!”
说话间他扫了扫黎十娘凸起的肚子,瞧着月份不小了,怎的还如此不当心着点?
“不许这样叫我!”黎十娘面无表情地拽着易天行的后领,将他拖拽着进了巷子,地面积雪被拂开,留下一条窄窄的小道。
“还不走?”黎十娘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脸看向发怔的车夫。
那车夫忙道:“走走走,这便走!”
说完快速爬上马车,举起鞭子,“啪”的一声鞭打,那马掉了个头,出了芙蓉巷!
见人走远,黎十娘低头看着不省人事的易天行,冷笑一声:“夫君啊,你到底是落在我手里了!”
像是拖拽了一头不值钱的畜生,她暂时将人丢在院子里硕大的水缸旁,拍了拍手:“待会儿再收拾你。”
似乎是连瞧一眼都嫌脏,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屋子里燃了炭,一片温和祥和。
黎十娘站在火炉旁烤了烤冻僵的手:“昭昭,过来!”
黎昭听话地走到黎十娘身旁,炭火的红光映在她稚嫩的脸上,更显苍白。
“昭昭,待会跟我去趟云华坊。”
“是去找司大夫么?”黎昭仰着脸问。
“是他把你从屠山洞后山拾回来的,你的命,是他救的!”黎十娘微微弯腰,轻抚着黎昭的小脸。
黎昭知道,姑姑没办法收留她了。
姑姑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黎氏一族重儿郎,姑姑乃嫡支一脉,天赋又高,尚且被如此对待,更遑论她只是个旁支?
半月前,她才刚满三岁,便被族中长老丢进屠山洞。
屠山洞中多蛇虫鼠蚁,出了屠山洞便是屠山林,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林中瘴气弥漫,巨树遮天蔽日,浓重的瘴气深处有笑声,哭声,嬉笑声。
她知道,此山遍布怨灵,山野精怪。
她不要做屠山黎氏的子孙,她想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一个普普通通,被父母捧在掌心疼爱的孩子。
她伸出小手,轻轻抚上黎十娘挺起的肚子,轻声问:“妹妹多大了?”
黎十娘笑了:“还没出生呢!”
她给黎昭带了顶厚实的帽子,牵着她的手出门。
刚出屋子,黎昭的视线便见水缸旁躺着个人,身上已覆盖了一层冰霜。
黎十娘扯了扯她:“别看!”
司大夫的家距离芙蓉巷有大半条街,到了云华坊,两人身上皆覆满白雪。
“司大夫?”黎十娘径直推了门进去。
屋内走出来位穿着单薄的白衣道袍年轻男子,皮肤很白,眼尾微微上扬,眼底深处却藏匿着一抹极致的冷淡。
他扫了眼黎昭,不满道:“啧,怎么养了几日,脸色越发差了?”
“进来吧!”
黎十娘抖落身上的碎雪,又替黎昭取下帽子。
屋子里很暖和,司灵隐给两人各倒了一碗热热的药茶:“去去寒气!”
黎十娘捧着碗:“司大夫,您这生得也称得上风流,怎的至今仍孤身一人?”
司灵隐:“合着你是来做媒来了?”
黎十娘干笑两声,抿了口药茶,入口微涩,而后回甘。
司灵隐垂着眼皮,手指轻摩挲着碗边:“我此次是来寻有缘人的,无需你替我操心!”
透过窗外白雪映出的光,黎昭看见他垂下的眼皮中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十分惹眼,给他出尘的气质平添了些许烟火之气。
黎十娘笑道:“巧了,我今日便是给你送有缘人来了!”
司灵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黎十娘。
“昭昭,过来!叫爹!”
司灵隐这才刚喝下一口药茶,猛地呛出了声。
他重重搁下茶碗:“拿我开刷不是?”
说着站起身来,连推带撵,“快走快走!”
黎十娘不依:“你自诩为人间正道,如何连个小姑娘都不肯收?”
“难不成往日只是你空口白牙,胡乱哄人的?”
“是极!”司灵隐一口认下,“我就是江湖骗子!”
“这孩子一脸短命之相,活不过十六,我养她还得我给她送终?”
眼见要出了大门,黎十娘忽地皱了脸:“哎哟,肚子疼!”
“好疼好疼,我要生了!”
这招果然奏效,司灵隐住了手:“日子还没到呢!休得唬人!”
心下却寻思着莫不是方才推搡间动了胎气?
他扶着黎十娘坐下:“休得乱动,我去煎药!”
见人去了后头,黎十娘收了痛苦的表情,对着黎昭道:“昭昭,日后你务必好好听话!”
门帘被挑开,风雪吹了进来,可黎昭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黎十娘走了。
黎昭站在门口,紧紧篡着衣角,看着黎十娘的背影一点点被风雪吞没。
“人呢?”司灵隐才出来,屋内便没了人,他掀开门帘,就见黎昭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送你回黎氏!”
黎昭垂下眼:“我已经死了,他们不会认我了!”
忽地,她抬起眼:“你不该带我回来!”
“我救你还救出过错来了?”
黎昭“扑通”跪了下来:“先生大恩,我不敢忘,只求先生收留我,待来年开春我便离开!”
见司灵隐不说话,黎昭便知有戏:“师父!”
她这脆生生的一唤,司灵隐的手颤了颤,他那颗万年不起波澜的心像是冰冻的湖面裂开了一道豁口。
他张张嘴,半晌,重重叹口气:“进来罢!”
黎昭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灵活地钻进了屋子,殷勤地替司灵隐拉开门帘,瓮声瓮气道:“师父请进!”
司灵隐落座后,冲黎昭招手:“你过来!”
“师父!”黎昭走到跟前。
司灵隐这才发觉,这丫头额间的死气淡了不少。
他生怕自个看错,“你何时生的?”
“甲辰年,四月廿五,未时。”
司灵隐掐指算了算,忽地顿住,狐疑的目光再次投到黎昭脸上。
这女娃娃竟是他下山后,从江南游荡至江北,花了近十年寻的有缘人?
第81章 易氏寻上门,雪地早产子 黎十娘早产……
黎十娘刚到芙蓉巷口,只见地面积雪上满是凌乱的脚印,这些脚印一直蔓延到巷子最里间,她恍惚瞧见自家的大门是开着的。
莫不是遭贼了?
她心下微凛,想到床底下攒的银钱,快步走了过去,刚上台阶便听见里头嘈杂的人声。
“这黎氏女当真是反了天了!”是易昉那小蹄子。
“可通知黎氏长老了不曾?”像是五长老的声音。
黎十娘心下冷笑,找了黎氏又如何?以往她年纪小,被那些老不死的诓得嫁了人,如今这日子过得不成样子,难不成她还会被诓第二次?
她跨进了院子,吵嚷声戛然而止。
黎十娘目光冷冷地扫过院子里这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易眆率先开口:“哟,回来了?”
黎十娘与她对视:“这是我家!”
易眆看着眼前这个历经千难仍不减风采的女人,心底的妒忌到达了顶峰。
“嫂子,此事怪不得你,那车夫收了钱却不做事,已被我杀了事。”
黎十娘脸色僵住。
易眆笑得更开怀了:“只是可惜,那车夫的娘子今年又有了身孕,下头还有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这往后的日子只怕难过。”
“你任由车夫将大哥丢在雪地,这条罪,可免不了!”
话未说话,黎十娘猛然探出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定我的罪?”
院中其余人面色一紧,正欲上前。
易眆面色泛了红,眼底漫上细密的血丝,脸上却丝毫没有恐惧,仍旧在笑:“好嫂子,车夫一家算是谁的业?”
“我的?兄长的?还是——你的?”话音落下,身后兀自涌出一团浓烈的黑雾,那黑雾在空中凝成了一条巨蛇,蛇面上嵌着一只血红的眼睛。
黎十娘冷哼一声:“怪道如此嚣张!”
原来是得了血轮眼这样的至宝!
那雾蛇猛地朝着黎十娘的肚子撞去。
黎十娘一把将易昉丢开,身子急速向后躲去。
那黑雾长蛇却紧紧跟随,寸步不让。
黎十娘身怀六甲,纵使以往术法在易昉之上,现下难免应付吃力,她双指变化翻飞,捏了个护身阵出来。
那条巨蛇受到阻拦,赤红的眼珠“骨碌碌”地在眼眶内不安地乱转。
“废物!”易昉怒斥,“还不赶紧给我破了这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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