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十娘冷冷地看着他唱完,收了腔。
两人隔着十八层石阶,遥遥对视。
“我记得你!”黎十娘嗓子喑哑,一字一句,“太子殿下!”
太子轻笑一声,不疾不徐地从石阶上下来,啧了一声:“几年不见,你竟成了这番光景?”
“太子殿下这般阵仗,不会专为说教叙旧而来罢?”
太子眯了眯眼,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透过面具,露出一丝狡黠:“猜猜看,若对了,青铜鬼灯就是你的了。”
黎十娘死死压住蠢蠢欲动的心,她知道这是一场不能失败的谈判。
“早年,江南伐北之战,令江北元气大伤,如今两国各守一隅,可这不过是平静下的暴风雨;皇上身子日益不济,可其爪牙仍遍布朝野,其中以黎氏为首!”
“太子殿下,只有将易黎两氏牢牢拽在掌中,来日,方可稳坐江山!”
室内安静地连轻微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外头的喧闹声逐渐平息下来,明亮的火光,密集的人影将藏宝阁团团围住。
黎十娘恍若未见:“易氏以大长老与易夫人为首,分为两派,常年明争暗斗,易夫人如今失了易天行,已经渐落下风!”
“至于大长老……”黎十娘嗤笑道,“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痛击落水狗的机会?”
“至于黎氏,三年,三年内我必取代黎氏八长老!”
黎十娘说完,目光直直地看向太子。
忽然,太子殿下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这笑声与他的外形大相径庭,竟透着一股豪迈爽朗之意。
“好!”
他掀起衣摆,一步步,郑重地登上十八层高台之上,居高临下。
黎十娘单膝跪地:“愿为太子效衷,愿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太子从容地取出一只红木箱子,细长苍白的手指在上头细细摩挲着。
黎十娘拼屏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只箱子。
“咔哒——”一声,箱子的锁扣打开了。
太子将鬼灯取了出来,借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了片刻,才道,“到底是皇室至宝,你,不打算留下点东西?”
黎十娘闻言,微怔。
她岂能不知太子的想法,只是她别无选择,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今夜她便别想踏出皇宫半步。
太子啧了一声:“这样罢,你且留下一魂一魄,我替你代为保管!”
“如何?”
黎十娘静默了片刻,才道:“是!”
她主动开了周身灵窍,任由太子抽走了一魂一魂。
“拿去罢!”太子捏着那团从黎十娘身上抽出来的白光,瞧也没瞧,拂了拂袖子,红木箱子便朝着黎十娘的方向跌去。
黎十娘赶忙接住,迫不及待地打开,那盏她日思夜想的青铜鬼灯就躺在里头。
她小心地将鬼灯拿了出来,只见此灯通体青色,部分已生了锈,露出金底。
顶部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莲瓣呈青铜色,中间放了一颗金色的珠子。
修长的手柄上雕刻着精致繁琐的花纹,仔细看去,依稀四大神兽。
底座则宛如莲蓬,遍布细孔。
“你可勿要辜负本座对你的期望啊!”
黎十娘抬眼,就见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那副黑白的哭丧面具,狭长的凤眼眼尾上挑着,俊美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
子时,大雪总算停了,佛陀院的树上坠满沉甸甸的积雪,将枯败的树枝压得与地面不过咫尺之距。
“咔哒——”那树枝终是不堪忍受,与积雪双双坠于地面,消香玉陨。
屋内窗下只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易夫人盘腿坐在榻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寸一寸,温柔地抚过膝上的骨鞭。
两百零六块骨头。
这条骨鞭共计两百零六块骨头,每一块都被她细细摩挲了千百遍。
忽然,骨鞭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骨节错位的声音。
易夫人忙轻声宽慰:“夫君,且再稍后片刻!”
那骨鞭仍扭动不止,易夫人的目光看向门外:“好了没有?”
话音落下,一阵尖锐凄厉的惨叫声穿透夜空,惊得房檐上的积雪哗啦啦地崩了一地。
易夫人闭上眼睛,强忍怒气。
一群废物,放个血还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膝上的骨鞭越发不安,易夫人失了耐心,一手紧紧按住骨鞭第七节骨头,轻喝:“安分些!”
那骨鞭霎时动弹不得。
不多时,门被推开。
“夫人!”佟妈妈双手捧着碗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碗搁在桌上。
“这次怎么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易夫人不满,佟妈妈跟了她大半辈子,这种事,理应得心应手才是。
佟妈妈忙道:“这次的不一样,您瞧瞧?”
易夫人这才将目光移到碗内,这是一碗粘稠的鲜血。
她凑近翁动鼻子,轻嗅了嗅,嗯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的确不错!”
佟妈妈悬着的心松了下来,殷切道:“此血取自无根之女,所以才有这样好的成色!”
易夫人轻笑一声,“竟真被你弄来了。”
佟妈妈陪笑。
所谓“无根之女”便是取未及笄,未婚配的妙龄女子,且得双目未见“黑暗”,双耳未闻不平。
如此才称得上是“无根女”。
易夫人也知道这“无根女”有多难寻,语气越发柔和:“辛苦你了。”
佟妈妈欢天喜地出去了,顺便带了门。
易夫人松开按住骨鞭的手,那骨鞭即刻疯狂蠕动起来,她笑了笑:“我说呢,怎么这样急,你这鼻子倒比我更灵些。”
“急什么?这便给你。”
说着,端起碗,将那碗红到发紫的浓血缓缓浇在骨鞭上。
那血才稍稍沾到骨鞭,顷刻便被吸了个干净。
易夫人捂嘴轻笑:“夫君,你慢些用!”
“嘎吱——”门被推开。
易夫人只顾着与骨鞭夫妻夜话,影卫犹豫了片刻,走到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易夫人的手在空中猛地顿住。
没了血,骨鞭讨好地缓缓缠上易夫人雪白纤细的手腕。
易夫人这才回过神来,淡声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影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易夫人脸上没了方才的温情,沉默着将血一点点倒在骨鞭上。
一碗鲜红的心头血。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碗底。
易夫人搁下碗,抚了抚骨鞭,轻声道:“夫君呐,此次,你可要助我,旗开得胜啊!”
第88章 乱世隐卧龙,将军何惧死? 乱世卧龙……
黎十娘带着青铜鬼灯出了藏宝阁的大门,就见陆朗站在门前,喉间有一指青痕。
“黎娘子!”陆朗眉眼含笑,微微颔首,他身侧是数不尽的火把,昏黄的火光将他的侧脸称得越发温和如玉。
“你那位朋友,已在宫门外相候!”
“有劳!”黎十娘越过陆朗,快步下了石阶。
“陆卿?”太子慵懒的声音从藏宝阁内传了出来。
陆朗收回目光,跨步入了藏宝阁。
***
黎十娘才出宫门,就见司灵隐立在城墙下,单薄的身形融进了夜色,他抬着脸,呆呆地望着高高的城墙。
“司大夫?”黎十娘压低声音。
“你受伤了?”黎十娘借着地面的积雪折射出的光,瞧见司灵隐的指尖正滴着血,脚下的积雪已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鲜红。
司灵隐回神,就见黎十娘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红木箱,目光略带担忧地看着他。
他拢了袖口,低声道:“无事!”
“这是?”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红箱子上。
黎十娘忙道:“这便是青铜鬼灯了。”
司灵隐轻嗯一声,声音也很轻,“日后,切勿为非作歹!”
闻言,黎十娘一愣,垂下脸,应道:“十娘知道!”
“对了,那位陆大人,你知晓几分?”司灵隐问。
陆朗?
黎十娘想了想:“他年少时便跟在太子身后相护,那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如今二人行至一道,他成了太子心腹也属意料之内!”
黎十娘说完,小心翼翼地问, “司大夫,可是他伤得你?”
司灵隐并未正面回答,只说,“此人心思颇重,你日后与他共事,须得当心些才是!”
***
今日是婉婉的头七,司灵隐起了个大早。
“嘎吱——”尾房的窗户被推开,“师父,你去哪儿?”
司灵隐回首,就见窗下探出一张稚嫩的脸,眼中略带期望。
“窗合上!”
“碰”的一声,窗户被关上了,门却被打开了,司遥小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师父,带我一起罢!”
司灵隐拂开她的手:“外头冷,你身子不好,安分些!”
司遥仍不死心,转而抓住司灵隐的两根手指。
师父的手温凉,指尖却很冷,司遥刚从房里出来,手里暖烘烘的,她将师父的手拢在双手,轻轻揉滚着。
这讨好的动作却让司灵隐脊背僵住,他轻斥道:“松手!”
司遥拼命摇头,抓地更紧了,满脸倔强:“师父若不许我跟,待你去后,我再出去!”
她今日是一定要吃到条糕的。
司灵隐无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就是了。”
司遥又摇头,带回来的条糕哪有刚出笼的香甜?
“市集人多,师父只身前往,我不放心!”
见她义正严辞,司灵隐都不好意思点破她,只得用指背探了探司遥的后颈:“再去添件衣裳!”
司遥知道他这是应了,欢天喜地地溜回尾房,在外头套了件厚实的袄子。
江北的早市是很热闹的,卖什么的都有,支起的早点摊子,泛白的热气朝着上空蒸腾而来,到处是喧闹的人声。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地上的积雪被铲去一侧,太阳从东边升起,暖洋洋地散落下来,金黄色的光瞬间笼罩了这片繁闹的早市。
司遥高兴地在人潮中乱窜,忽而她转过脸,笑着冲司灵隐招手:“师父,我们吃条糕可好?”
瞧瞧,目的这便露出来了。
可既然放她出来了,司灵隐便没了再拘着她的道理,他微微点头。
得了允诺,司遥坐在条凳上,冲摊主唤道:“两份条糕!不,三份!”
“好勒!”摊主热情地应了声。
“少吃些!”司灵隐只喝了杯茶的间隙,就见司遥已吃下了一份条糕,绞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盯着他。
司灵隐搁下油茶,只当看不见,兀自将那两份条糕吃了干净。
司遥泄了气,眼看着司灵隐用帕子擦了嘴,起身结了账:“还不走?”
许是吃的不尽兴,司遥恹恹地跟在司灵隐身后。
司灵隐只当没瞧见,那条糕黏软,不好消化,司遥身子不好,三年前虽从屠山洞侥幸逃出,可到底伤了根本,仔细养了这些年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忽地,司灵隐顿住脚步,目光投向人潮。
“怎么了,师父?”司遥问。
司灵隐的目光定在左后方酒肆的二楼上,司遥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那里空荡荡的,只两扇敞开的窗在风中轻晃着。
“瞧见前头的铺子没有?”司灵隐突然问。
司遥踮起脚尖看了看,是一家米铺,她点头:“瞧见了,师父!”
“去,买半斤糯米来。”
司遥从他手中接过银钱,遂去了。
见司遥的背影逐渐被人潮淹没,他这才沉下脸,转身折反。
他上了酒肆二楼,就见廊庑下站着一位玄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乍闻脚步,微微侧过脸来,这是一张英朗刚毅的脸,那双沉稳的眼底遍布风霜,他一瞬不瞬地瞧着司灵隐走到他身旁。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开口。
人站高楼,下方景象一览无余。
司灵隐看见司遥从米铺出来,手中提了小半袋糯米,掂了掂找的零,眼珠子转了转,鬼头鬼脑地四周打量了一圈,而后美滋滋地折回条糕摊子。
司灵隐暗自好笑。
“这女娃娃是?”男人开口了,声线一如他的长相。
司灵隐淡声道,“叶将军为江南首将,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想来前线必定固若金汤,将军才能如此悠闲。”
叶凛笑了笑:“前线如何,未来又如何,先生人称“乱世卧龙”,如何不知?”
司灵隐蓦地冷了脸:“江南如何,是死是活,是生是灭,与我何干?”
叶凛沉默,他知道司灵隐心中不满,有恨,有不甘,那是应该的。
江南负了“乱世卧龙”,清崇帝负了司家满门忠烈。
司灵隐至今大仇未能报,且不能报,他心气高,如今只身苟活于世,何等煎熬?
“你,不想翻案?”叶凛垂眼看着围栏,上面鲜红的漆面已经掉了些许,露出底下陈旧的木头底色来。
司灵隐冷笑:“翻案?将军好痴!”
冬日的暖阳彻底自爬了上来,漫上冰雪,刺目的金光落在房檐,蹭亮的瓦片折落光影,星星点点地散在廊庑的木地板上。
叶凛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常驻江北边防,只擅长带兵打仗,并不善与京都这些“聪明人”打暗语。
只听司灵隐叹道:“将军英武,为江南立下汗马功劳,五十万大军尽在将军麾下,如何不知养虎为患?”
叶凛五指紧抓木栏,关节处不见血色,微微泛起了白。
“纵你满腔赤忱,司家便是前车之鉴!”
叶凛如何不知?
但他所求的,始终不过一个太平盛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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