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鼻尖袭来一股浅淡的檀香松针气息,山尘在她身旁坐落座,轻轻覆盖上她的手背。
“怎么突然去了顾府?”
司遥摇头。
她不想说,山尘也不多问,五指收紧,将她的手紧紧拢在掌心。
气氛沉寂片刻,司遥才问,“昨日清早就不见人,上哪儿去了?”
见山尘未语,她扭头,目光便跌进了那灼热的桃花眼深处。
“这是什么眼神?”司遥说。
“难得你主动关心。”山尘继续说,“宗里出了点事,有些棘手,费了点手脚。”
司遥想了想,问:“解决了么?”
山尘微微摇头,“没这么快!”
“顾府这场火是怎么回事?”
司遥正欲说话,只听屋内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司遥忙起身,快步走向屋内,就见顾汀汀呆呆地站在梳妆台前,脚下是破碎的铜镜碎片。
“汀汀?”
顾汀汀捂着左脸,眼底蓄满水雾,不可置信:“阿遥,我……我在做梦,对么?”
司遥别开眼,不忍与其对视。
顾汀汀腿下一软,跌在地上,滞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爹爹,娘亲!”
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全然不顾地上破碎的铜镜碎片!
司遥上前一把搀住她,皱眉道:“手不要了么?”
顾汀汀下意识拽住司遥的手腕,眼眶发红:“我爹爹,娘亲呢?”
顾汀汀的力气很大,死死扼住司遥的手腕。
司遥看着她,极力放平声音:“衙门的人,还在清点!”
清点什么?
尸体?
顾汀汀松开司遥,一头冲了出去,才出门便与抓药回来的张均平撞了个满怀。
她身子向后跌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张均平忙上前搀扶,却被顾汀汀喝止:“别过来!”
声音带了哭腔。
张钧平又上前一步。
顾汀汀往后缩了缩,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捂住左侧的脸,颤抖着:“别……别过来!求求你!”
求求你,别看我!
她宛如一只受伤的小猫,惊慌失措,身子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她不敢看张均平,生怕从那双她日思夜想的眼里,看到任何她不想看见的神情。
无论是嫌恶,同情,还是不忍!
张均平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汀汀,眼底的血丝更红更明显了。
顾汀汀捂着脸,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垂下脸,绕过张均平。
她要回家!
顾汀汀伤势未愈,司遥放心不下,快步跟了上去。
**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顾府里里外外都被烧了个干净。
寅时三刻,火势渐弱。
此刻,天空泛鱼起了肚白,顾府是一片烧焦的残垣断壁,焦土之上还隐隐冒着被水打湿的热气。
顾汀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家,只一夜,一切皆化做了虚无。
顾汀汀下意识就要往里头冲,却被司遥一把拽住手臂,眼眶微红:“你冷静点。”
顾汀汀愣了片刻,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一把推开司遥。
司遥没有防备,后退数步,身子后坠,险些跌在地上。
手臂被扶住,她堪堪站住,她回头一看,是山尘。
“多谢!”
山尘将司遥扯到他身后,神色冷漠地瞧着顾汀汀。
顾汀汀看见山尘,呆滞着,脸色煞白,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山尘的衣领:“是你是不是?是你纵的火是不是?”
山尘一言不发,只冷冷的看着她。
“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遥拉开顾汀汀:“你疯了?”
顾汀汀迟钝地看着司遥,目光又突然移至山尘脸上,如此来回数次,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像是瞧见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儿,笑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指着山尘,指尖颤抖着,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
司遥皱着眉头,看向张均平,只见他目光沉沉,直直地瞧着顾汀汀。
司遥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像是难过,哀痛?不忍?
“是你纵的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顾汀汀面目狰狞,声音凄厉可怖。
“轰隆——”一声巨响,远处传来一道闷雷,原本已破晓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山雨欲来,裹挟骤风,四野绿叶被吹得“簌簌”作响。
“为什么?”顾汀汀声音骤然轻了下来,她神情恍惚,像是不解。
半晌,她笑了,也哭了,疯疯癫癫,高声道: “为权为势作权奴,欲登云梯上青天;一心舍商入士族,不知远山龙潭湖;北上皇城盘踞地,焉知棋子是前锋?苦言难劝意孤行,白骨焦尸化虚无!”
大雨“淅淅沥沥”地来了,自远处的群山之后,夹杂着山野土松之气,浩浩荡荡地袭卷而来。
顾汀汀扬起脸,任由雨水浇湿眉眼,热泪混着冰冷的雨水,从眼角滑落,她痴痴地笑着。
密集的雨水急促地砸落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清响。
忽地,顾汀汀迅速拔下头上的发钗,朝着山尘冲了过来。
那双似春水般荡漾的眼底不再未语先羞,里头,是汹涌的恨意与不甘!
她直勾勾地盯着山尘,在滂沱的大雨中,那被大火灼伤的左脸,与光洁白皙的右脸两相映衬,宛如罗刹!
“我要杀了你!”
山尘冷着脸,轻垂眼皮,眼底漠然,他看着顾汀汀穿过雨帘,手中的发钗射出一抹刺眼的光。
司遥忙上前一步,挡在山尘跟前。
顾汀汀还未靠近,便被张均平一把抓住手腕,顺势将发钗夺了下来。
“放开我!”
“放开我!”
“别碰我!”
“啊啊啊啊啊——”顾汀汀拼了命地挣扎,声嘶力竭,张均平的手像是一道牢笼,将她紧紧禁锢住。
挣脱不开,顾汀汀发泄似的,对着张均平又抓又挠,张均平的脸上被刮出一条血线,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他闭上了眼,忽地一把将顾汀汀按进怀中,紧紧圈住她细瘦的脊背。
顾汀汀一口咬上他的肩膀,哭声化作了沉闷的呜咽。
她渐渐安静下来,将脸埋在张均平的胸膛,放肆地痛哭着。
滚滚闷雷,瓢泼大雨掩盖了这悲恸的哭声。
三三两两的捕快将废墟底下一具具黑炭般干瘦的尸体抬了出来,搁在地上,盖上白布,整整齐齐,一眼望去,竟瞧不见头。
白布焦尸前哭声悲恸,于顾府做工的好些皆有家室,上老父母,下有子嗣!
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地面坳处积起了一汪雨水,覆盖在焦尸上的白布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黏在焦骨上,隐隐透出一抹不甚清晰的黑。
“头儿,总计一百人!”崔梁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清点人数后报给张均平。
顾汀汀挣扎着,从张均平怀中抬起脸:“一百人?”
一道惊雷闪过,借着闪电的光,崔梁瞧见了顾汀汀的左脸,愣了片刻,结结巴巴,“属下……亲点了三遍。”
“少了八个!”顾汀汀并未在意崔梁的目光,失神道。
忽地,她抬起手抹了把眼泪,目光坚定:“我要亲自验尸!”
第94章 不甘为下等,论错何有之 京都世子……
正午时分,雨停了。
乌云散去,五彩的光斑自云层散落,雨后群山翠绿,云山之间隐隐出现一道彩虹,如此良辰,来得却不是时候。
众人齐心将顾府门前一百具尸体抬回了义庄。
“可算抬完了!”崔梁擦擦汗,顺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他骇然,“我的扇子呢!”
“你吃醉了不成?”说话的捕快头发梳不利索,说话的语调懒懒散散的,他从怀中摸出折扇递给崔梁!
崔梁连忙接过,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
“别瞧了,没打湿!”懒散捕快不耐道。
崔梁嘿嘿傻笑一声,重新将折扇别在腰间,拍拍他的肩膀:“改日请你喝酒!”
义庄门前泥泞不堪,大雨过后,到处一片潮湿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肉香。
司遥放下最后一具焦尸,将快要脱落的裹尸布重新覆在尸体上,人虽去了,多少还是留些体面些才是。
她抬眼看向顾汀汀,发现她正蹲在尸体前,挨个检查尸体的手,脚,头等部位。
“看什么呢?”司遥凑了上去。
顾汀汀并未抬头,也没说话。
司遥悻悻,正准备走开。
“看骨龄。”顾汀汀开口了,声音极小,“尸体烧毁太过严重,我分不清谁是爹爹娘亲!”
司遥沉默了,她看着顾汀汀光洁的右脸,生出一抹怜惜之意,温声劝道,“明日再验罢!”
“你的脸色很差!”
顾汀汀身上的伤口并未痊愈,如今又受了潮,衣裳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嘴唇干裂,眼睑下方隐隐泛着青。
顾汀汀顿住,侧过脸看向司遥,她在司遥眼中看到了名为担忧的神色。
“你不恨我么?”
“谈不上。”
因为不在乎,所以谈不上?
她兀自苦笑了一下,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终究,是回不去了。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司遥起身离开。
“阿遥。”顾汀汀忽然站起身来。
司遥停住脚步,并未回头。
顾汀汀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许久后,才咬唇轻声说,“罢了,我那样对你,想来也不会信!”
她像是自说自话,身子又缓缓蹲了下去,拿起焦尸的手继续查看骨龄。
**
司遥回了东巷,将屋里破碎的铜镜碎片清扫干净,又把身上沾满泥泞的湿衣裳换下,才褪下里衣就听见敲门声。
她只得胡乱扯出一件干净的衣裳套上,门打开,果然是山尘。
山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湿着,他微微皱眉,说:“厨房烧了水,去洗洗。”
司遥本就打算换了衣裳再去烧水的,现下倒省事了,她拿了干净的衣裳去了山尘房里。
屏风后头温热的湿气缭绕着,一片朦胧。
山尘站在外间窗下,瞧着院中的树,叶子逐渐泛黄凋零,从树枝脱离下来,飘摇着越过井口上方,颤颤巍巍地落在石桌上,恰好将上头的缝隙遮得严严实实。
耳边是扬起又滴落的水声,那水声无孔不入,搅得人心绪不宁。
山尘侧身看向屏风,自屏风暖雾之中,恍惚映出一道纤细有致的身影,他将窗户合上,绕去了屏风后头。
司遥正梳理着长发,手还伤着,碰不得水,到底多少有些不方便,梳到底的时候,头发打结了……
她将长发捞胸前,正欲细细梳开,手中的木梳却被夺走了。
她往后一瞧,山尘站在她身后,俊秀的面容在湿沉沉的水雾中,朦朦胧胧。
山尘将司遥的头发拢到后头,极为耐心,温柔地替她梳理着,那打结的发尾在他手里竟也变得顺滑无比。
“怎么不说话?”山尘问。
司遥垂下眼,不吭声。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紧接着山尘清润的声音在湿雾中响起,“你可知顾氏为何举家北上京都?”
司遥轻轻摇头。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等级严苛,顾氏虽为皇商,富可敌国,可于士族来说,不过满身铜臭,下而次之。”
“顾老爷年轻时也是春山镇有名的秀才,只因家中贫苦,供养不上,这才出海经商,运气倒好,真让他寻到了巫溪湖,自此以后,财源不尽,又与朝廷做了桩生意,独揽河运,才有如今的家底!”
“此次举家北上,不过是想于京都争取一席之地,顺利剥下满身铜臭气。”
山尘垂着眼,温柔地将木梳一梳梳到底。
“好了!”他将司遥的长发拢好,木梳放置一旁。
“所以顾家与京都伯爵府联姻不过是敲门砖?”司遥问。
“嗯!”山尘应道,他将手覆在司遥的肩上,细细摩挲着她的沾满水珠的皮肤。
“你很了解?”司遥微微回头,看向山尘,浴桶内的热气蒸腾而上,她脸颊被热气熏得泛了红晕,就连眼底皆湿漉漉的,像含了一汪春水。
山尘食指弯曲,抚上她泛红的脸颊,桃花眼略带痴迷,嗓音沙哑,“跟顾小姐联姻的,是我!”
司遥大脑一片空白。
顾汀汀的联姻对象是山尘?
山尘的真实身份是京都伯爵府世子江泊呈?
司遥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顾汀汀说的那句话。
“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还是去问山尘少侠罢!”
也就是说山尘与顾汀汀是相互知晓对方的。
见司遥发着愣,山尘轻笑一声,带着气音,“想不明白?”
“汀汀是怎么认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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