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惊后笑,笑到止不住。
本舱的坏人熬不住了,先诉一番苦,再道几遍相思。
巧善心疼道:“也是不巧了,昨儿赶上……”
“闹着玩的,你别当真。连日玩命似的赶路,身上哪哪都疼。”他抱着人翻身,换成侧躺,手又插回到衣衫里,捂在小腹上,柔声问,“疼不疼?我听说有些人一来事就痛到动弹不得,要是有哪不对,一定要告诉我,可不许瞒着。”
“你不要担心。婶子妈妈们疼人,叮嘱冬天要少沾凉的,灶上没断过热水。这几年身上总是热乎乎的,来了月事也不疼。”
秀珠常说在八珍房干活是享福,可福字背面还有苦,她在这边忙完,回家还有干不完的活。在家烧柴火要费自家的钱,洗澡都不让动热水,洗衣做饭就更不用说了。手总浸在寒水里,一来月事就难受,嫁给姜杉以后才好些。
八珍房的沐浴房,应该是太太特意为女孩们预备的。
那么好的太太,只因嫁错人,就陷在了泥沼地。
唉!
“怎么了?”
她回神,怅然道:“想起了梅珍她们,也不知道秀珠怎样了。”
“等大事做成了,就把她们接来,再等等吧,这天气也不好出远门。你姐夫丢不开臣子本分,仗打赢了,也没全赢:为了京城的百姓能安心过年,暂且没碰皇城。为了让将士们安心休养,也没有急着去追穷寇。”
是接来,不是回去。
她心里有了数:他要留在京城大展拳脚。
这事她早有猜测,他们还小的时候,他就说过只有京城才算城,那些小地方,他不耐烦待。
她也有要办的事,但不必急着争吵,凡事好商量。
“家禾,你知不知道徐家?”
他抽出手,规规矩矩地贴在她后腰,闭上眼,悠然地答:“你放心,我记着呢,特意叫自己人送去了信,早做准备,避开了祸事,连先生带学生,个个平安无事。你想去拜访?这容易,我再写一封信捎过去。”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先去认个门,还有件要紧事相求。我想到他们家请几位先生,为女学开讲。太太冰清玉洁,徐家家风必定好,这样有才有德的先生,才能教好姑娘们。”
他顺口应道:“先试试吧。不过,要是没人答应,你可不许哭啊,总有法子的:捐钱,找人说和,不行就挟恩图报……”
太太过得不如意,徐家人没打上门去,说到底,是千百年来儒生尊崇的那套礼法,让他们觉得婆婆辖制儿媳理所当然。赵香蒲昏庸无能也不要紧,那是读书人眼里的君子无争,高节清风,无可挑剔。
三纲五伦,不是那么好推翻的。
小打小闹没人管,教女学生的私塾先生多的是,但让松柏常青的徐家公开上阵办女学堂,那就是大事不妙了,必定有很多人反对。
他顾虑重重,覆在她小腹上的手轻抚着,突然就有了主意:“你干娘神机妙算啊!她早就给了你叩门砖。”
他的手改抚为拍。
那是她藏书的老地方。
她懂了,迟疑道:“你是说借用他们对太太愧疚?”
“再狠一点!”
“借口这是太太的遗愿?”
“没错!不答应不要紧,我们直接上匾额。不要不好意思,你仔细想想,要是太太还在,她是支持你,还是反对?”
她不假思索答:“支持!”
太太跟她说的那些话,仿佛就在耳边。
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蒙受了太太的恩惠:改八字,改名字,新鞋新衣,还有八珍房那些和善的长辈。但那时她以貌取人,误会太太是个冷漠又不好相与的人,然而太太的好,是一走近就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真——去江清院帮那一会忙,就有如沐春风的暖。
太太送她书,特意写上名字盖印章,仔细叮嘱:将来可以去徐家寻求帮助。太太帮她们脱身,提早送她们走。太太敲定他们的婚事,以免闲人说嘴,太太为她预备嫁妆。
太太平等地爱着身边所有人,她自认没有迷倒众生的本事,太太格外疼她,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不一样。
太太永远支持向上的力量,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
西辞的祖母,她的太太,她们都是播种的人。这种好,就该一代代传下去。
她出了神,他误会了,摸着小脑袋安慰:“实在不行,你又不愿意为难他们,那就再找。赵香蒲做官那几年,我认识了不少肚子里有货的人,挑几个脑子活络,境况又不好的,不怕他们不肯来。”
“嗯,我不愁,有了事,和你一块商量,那都容易。”
“没错!”他将手挪到了她胳膊上,来回抚着,轻笑道,“让我看看,嗯……翅膀果然硬了,能飞,只管高高地飞。”
江上有浪,船轻轻晃荡。
她翻过来侧躺,摸着他的胡茬,哼起了《梅花魂》。
他搂着她,满口遗憾道:“你什么都不怕,又不晕船,我想逞个能都不行,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她唱不下去了,靠着他大笑。
从前的他太浅薄,这样的眉飞眼笑,才是最好看的样子,哪里是斜飞眼能比的?
“巧善……”
“嗯?”
“你真好看!”
她止不住笑,搂着他脖子,脸贴脸回应:“你也好看,长了胡子的禾爷,也是最好看的!”
“那是!”禾爷一得好处就长智慧,抱好老婆给她出主意,“你们不是要接着弄义诊吗?在墙上、桌上弄些识字的把戏,顺带的事。先铺设铺设,让人知道读书的好处,将来才会乐意丢下活计出门上学。”
她觉得妙极了,接着往下想,“再送些纸笔,便宜的就成,正经的反倒不好,或卖或占,总也轮不到她们。”
“是这么个理儿。这事好办,我去……”
“用不着你,忙你的事去。我知道怎么安排人,不要小瞧我,你不在的时候,人和事,都由我们来调度,可曾出过纰漏?”
“不敢不敢。小的是担心累着您……”
她捂了他的嘴,正经提醒:“再也不是‘小的’啦,禾爷,小赵大人成了真,你做了那么多大事,再不封你做官,那我们找他算账去。”
他得意一阵,又谦恭起来,“禾爷做再大的官,那也得服王大人的管。”
她笑到肚子疼,缩进他怀里,牵了他的手放在那按着,再问:“我们在这自封自赏,算什么?”
“被窝里的朝政!你别笑,正经点,大事小情,都在这议定。百年大计,传宗接代,都离不了这帐下方寸……”
她正经不起来,抱紧他笑了个够。
“真快活!”
他帮她理着碎头发,柔声道:“往后会更好。”
第149章 抱诚守真
日夜兼程,惦记是真惦记,累也是真累。
两人说一会知心话,伴着一块睡下。房里没有留人伺候的习惯,半夜炭盆熄了火,把她冻醒了。
她想悄悄地起身去生火,可惜一动就被他抱了回来。
“我去弄!”
江上风大,冰雪天更是不得了,把船吹成了冰窖。
她也心疼他,跟上来帮他披外衣。
船上的炭有些潮,重起一盆炭,免不了有烟。他们干脆穿戴整齐,去外头逛逛,透透气。
这就要过年了,必须抓紧赶路,两班人轮流看帆,夜里也要行进。
风灯摇晃,四面是黑的,但又不尽黑,山影不停往后移,江面破碎不断,宁静又诡异,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鬼影戏。
两人都胆大,并不怕,反倒忆起了跳江那一晚,舍不得回房了。
船舷上绑着钓鱼竿,他起了意。
她记得钓鱼要等船停住了才好使,他不服气——黄肚里的阿保哥不行,这里的禾爷指定能行。
那就闹吧。
两人挨着坐一块,斗篷够大够长,她将它解开,倒过来披,连他一块罩住。她戴着观音兜,他没有风帽,特意坐在了风来的那一面,贤惠的老婆便用帕子为他包住大半个头,护好耳朵。
一人一根竿,解下鱼线随手抛下去,一面说笑,一面等。
“哟,这么好的兴致!这位包头的婶子,您钓几条了?”赵西辞看一眼空桶,大笑道,“船走得快,那鱼拼了命也追不上饵,不得骂娘哟。”
巧善埋头闷笑。褚颀忍俊不禁,轻咳了一声。
“婶子”不服气,一本正经道:“贪吃又蠢的鱼,钓起来没意思。急流勇进,谁要是追得上,那便是鱼中英豪。只有这样的鱼,才配上我的钩!”
“先不计较这里边有没有这样的鱼王,单说你这么一折腾,水底下怨声载道,何以平息?”
巧善怕他答话刻薄会得罪褚颀,抢着接话:“以身谢罪吧。等天亮了,我把他推下去喂鱼。”
“好,果然是我的好妹子!”
赵西辞得意大笑。
赵家禾哇哇叫屈,听老婆一句“一个人不够它们吃,我陪你下去”,这就心满意足了。
是鸳鸯戏水,不是半夜行刺,不必担忧,不该打扰。
赵西辞闹完这一场,掉头往舱房去。
她戳着门上的丁字,回头斜睨甲字房主,“更深露重,就此别过吧。”
褚颀果然往那头动了。
没劲,那一对黏黏糊糊,缱绻旖旎,叫人眼热。这木头哥比石头还拙,戳不动,捂不热,捣不碎。
无可奈何!
她刚叹完,腰上就探来一只手。
“还不走?”
“你想让我走,还是不想让我走?”
“你说呢?”
“我不想走,舍不得,但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到底是学过兵法的,知道“声东击西”。他不等她答,就拥着她往里去,故意提起旧事:“那回请妹妹妹夫去帮忙,他们在里屋算账,我出来又进去,冒撞了。”
她果然来了兴致,缠着他追问:“快说快说,你看见了什么?”
他迟疑,她拍拍他胳膊,嬉皮笑脸道:“这有什么?只是关心,不要紧的,看见了什么,你就说什么。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这样……”
他托起她的脸,先学样,再顺势加点料,亲完又吻。
“还有这样。”
指定是胡说,以他的性子,瞟一眼都算多,一准退了出去,哪能看这么久。
但这是好事,她就盼着他学坏呢,不打算戳破,乐得陪他往下唱。
船上风大,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捂在房里厮混。
一屋藏一个“娇”,两姐妹在茶水房碰个头,笑闹几句,再各回各屋,各陪各夫。
巧善把写写画画的本子拿出来,当被窝朝政的折子,和他慢慢商议。
所有的账,她都记在心里,随时能报出数来。哪里的粮还剩多少,哪里的场地能养牲畜,棉花布匹各剩多少,了如指掌。
赵家禾摸着她的脸颊,不舍地说:“你姐夫想带你进宫去报账,你怕不怕?我会陪你去。”
“你是说,跟那个皇帝对质?”
“是。你要是不想去,那也不要紧,我记得所有的入,再背一背出……”
“我去吧,细碎的东西多。”她想了想,又说,“这人是混账,去讨伐他是做好事,我愿意去。”
这是他家巧善:一下定决心,就能把事做得极好。一想通,就再不为难。
他摸摸她下巴,心疼道:“该养点膘了,这边的冬天格外冷。”
她笑眯眯答:“好呀。”
把女儿丢给别人,又霸占人家儿子,赵西辞不免心虚,趁他写书信时,抽空去隔壁见见老太太。
妙妙玩累了,睡得正香。
老太太等着她看过孩子,吃了茶,便把下人打发出去,和和气气请她到面前来,将两只匣子交到她手里。
“这就要过年了,你和巧善是晚辈,又都是好孩子,该得的。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么些,你一份她一份。红的这只,是为你留的,打开看看吧,有不中意的,只管说出来,我再换。”
“您费心了。”
老太太轻叹,细细解释:“这见面礼,早该给了,怕你多想,只好先收着。五双十样,取个十全十美的意头。家里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月老牵错了线,称得上孽缘,但风芝也可怜,她是老爷点的儿媳,又伴了我二十年,女儿也不过如此。我……”
“老太太,我没有那心思。我亲近他,只因他是这么个人,并不为别的。”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我心里仍旧过意不去,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又有一身的本事,合该有个好姻缘。唉!终究是老天爷开错了眼。有些话,我想着该和你说一声。早几年,我操心子嗣,把人送去逼着他收房,他再不愿意,也受了。可那年回来,就算我拿孝道压他,他怎么也不肯答应,旧的那几个,配上嫁妆送了回去。他跟我说命里无子,不该强求,不要再耽误人家。我猜他心里有了人,可后来的安排,又不像那么一回事。去年你到府里来,他来来回回替唐家那小子挽留,是怕你离开玉溆,再也见不着,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事办得糊涂,只怪我们没教好。老爷做事刻板,对孩子也这样,幼时爱吃地栗团和香榧,家里常备这个。他父亲偶然回来,见他连吃了两回,怒斥不该贪嘴虚耗人力物力。从那以后,他再不问人要吃的,一日三餐,有什么便吃什么。”
可怜虫,不知道抗争。
老太太心疼儿子,眼带期盼,小心翼翼求情:“他不会说话,但心意是实的,请你不要见怪。”
这混蛋,到底跟他母亲说了什么?
“您放心,我藏不住话,有什么事,当面就问了,不怕误会。”
“这也好。这些话,只我们娘儿俩在这说了,他并不知情。上回我找他来商量,他慌得不行,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插手,免得吓着你。他不知道我心里也慌呢,我这个儿子,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做娘的,哪能不心疼?好姑娘,终归是我们不对,委屈了你。”
这客气话,听听就好,当真就不对了。以他家的身份,纳妾同买布是一样的,挑完就买,不必问布愿不愿意,自然也不用问人愿不愿意。能一口气说上这一车软话,已是抬举。
她讨厌被命运摆布,心里终归是不痛快的,但没表露出来,拿几句话糊弄一下,心安理得地抱着盒子退了出去——她们为他家的事奔波一年多,收点谢礼是应该的!
巧善那屋敞着门,她离了七八尺,仍旧能听到屋里的说笑。
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她敲门,夫妻俩一块看过来。
她很突兀地问:“赵家禾,将来你不会纳妾吧?”
赵家禾变了脸,巧善忙打圆场:“没这样的事,直接打断腿!”
赵西辞笑了,受害人也高兴,附和道:“对,谁起意就打断谁的腿,做媒的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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