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在里边,我看过了,还有,一会你自个拿。我刷牙去……”
午后擦过一次澡,从预备晚饭起,折腾个没完,身上又有了汗。她想擦一擦,实在是不敢乱动了,只好忍着,单洗了脸和脚,拿算盘练习口诀。
早就背下了,干练这个没意思。她从碗柜下拖出那只装杂物的筐,翻出账簿和纸笔,磨好墨,照着旧账,边打算盘边记。
打算盘,停手拿笔记数,放下笔打算盘,再停……
这样太麻烦,她将算盘换到左边,改用左手拨。打得慢,但不用来来回回更换,横竖都是现学现用,右手只比它多练了几天,勤快点,能追上来。
他洗完澡,站在后边看了一阵,等到她停手往下翻,才问:“这是哪一年的?”
“辛丑年丙申月,勾了账的旧本子,太太拿给我弄着玩。”
“鲤鱼要价?”
她都记下了,不用翻回去,直接答:“十五一斤,我记得阿保哥摇船出去卖,不到这一半。”
哥什么哥?
他听到便不悦,撇嘴道:“采买的管事至少要赚三分,做账的人,还要拿它们填别处的亏空,又要添一层。”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查账的人心里一清二楚,但历来如此。能拿肥差的人,个个不简单,未免得罪人,只要不是太过分,上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使的是官中的钱,省下来也进不了她的兜,太计较反被人骂刻薄。再者,各家都有亲戚在主子身边伺候,她要敢严查严办,引起众怒,底下人合起伙来造反,那往后就难处了。当然了,都是人精,采买的人想要官做得长久,自然要拿出一些孝敬管家的太太奶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几处得益,这账就做成了。”
她听得直吸气,叹道:“我还是做个傻子算了!”
他躺下来,闷声大笑。
她停笔,回头问:“你不用回去吗?”
“外头那个有事,没人守着,我不放心。屋檐下我待不住,在这凑合凑合,如何?”
她早把脸转了回去,胡乱拨算盘。
灯下纤影,朦胧如画。
他酒劲上头,不禁放肆起来:“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们做个伴……”
这话是她傻气的时候跟他说的,她把脸埋在膝上,笑骂:“少胡说,这都算六月天了,怕什么冷?”
“你不冷,我冷,嘶……”
“快睡快睡,明儿还有事呢。”
只要不轰人,凡事好说。他不闹了,乖乖地嗯一声,闭上眼。
她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将蜡烛吹了,把油灯放回高处,回来时,忍不住去瞧春凳上的他。
他突然睁眼,把她吓了一跳。
他声音低沉,缓缓说:“是有个姑娘叫朝颜,算旧相识……”
她抬手去压心绞痛,他坐起来牵,两只手碰到一处,被带着往胸口去。她怕他碰到正在发芽的某处,惊慌失措下,用力甩开,挣脱了他,但清楚地感觉到指甲擦着什么温热的东西而过。
糟了,划在他脸上。
她掩嘴,不安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梅珍说女孩要会打扮,留些指甲,削得尖尖的才好看。别的手指要干活,单留了小指,我忘了绞……对不起。”
他立马顺杆爬,把脸凑到她面前,接着逗她:“你给我瞧瞧,破相了没有?我这张脸还有大用处,错不得一点缝。”
就是有条缝。
她慌了,压根不敢看,急急忙忙去打水,把盆端给他,又要去拿灯。
他接过来,惊呼:“你没有镜子?”
她点头,又道歉。
他恨不能锤死自己,不敢再造次,将盆放下,跟在她后边,如实交代:“那梅香……王朝颜和我一块进的廖家,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十来岁才到廖天钧屋里来。她是三等,常干些跑腿的活,我在二门上听差遣,因此搭上了话。”
她颤着声问:“你们好上了?”
怎么不早说?早知如此,她就该正经认他是义兄,不该动那心思。
如今她成什么人了?
抢人婚约的强盗,还是偷人丈夫的贼?
“没那回事!你别哭……”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掉得更快。她不要当下作的人,又舍不得说出了结的话。
好难过!
“是我该死,你打我骂我,要不再划两道……”他乱了分寸,说了一堆废话才想起要说正事,“不曾过礼,绝没有那样的事。先是一句醉话,也是端阳节,菖蒲酒喝得多,几个嘴碎的婆子逗趣,叫我跟她凑一对。她说好,那会我不愿意得罪人,含糊应了。再往后,太太也掺一脚,这事就不好推脱了。你信我,我没干坏事,那会年纪小,哪有这心思?只知道要听主子的话。王朝颜懂事早,胸怀大志,见廖秉钧武举拿了头名,将来更有出息,便黏了上去。廖家出事后,她和廖家人合伙骗我,设计叫人误会我才是廖家的少爷,好给廖秉钧时机逃出去。我死里逃生,不知道廖天钧已自尽,傻傻地赶去跟他们会合。那两个早就溜走了,连同我攒下的积蓄,只剩抓人的官差在那等着……”
她泪眼婆娑望着他,缓缓摇头。
他再三发誓,见说不动她,只好换个门道:“先前和你说的买人卖人,那是后边的故事,前头还有不好听的:像我这样在郊外被抓的,算逃奴,按律要重罚:先挨板子,再上拶指。板子挺得住,那拶指……真不是人受的罪,你瞧!”
她果然跟着看过来。
他小手指上有个疤,是头一回上去打擂台时被长戟伤到。横竖痛是他在受,疤长在他这,划到拶指那,不过分吧?
她看着那处没挪眼,他心安了一半,接着说:“又说人靠两条腿往外逃,还得上夹棍,总之,从上到下,没一块好肉。行过刑,丢在牢里饿上五六天,再拖出去贱卖。巧善,你说我遇上这样的人,摊上这样的事,该不该恨?”
她难过得不成样子,咬着嘴点头,想起他经受的那些苦难,手指莫名生疼,抖得厉害。
他一把抓住,她看着交握的手,想抽,没抽得动。
两人的小指挨在一块,他的粗糙有疤,她还有闲情将指甲修得又长又尖。这样一对比,看着很是讽刺。
“你留着她的帕子……”
还是当年的巧善好糊弄啊。
他不敢去抹额上的汗,老老实实答:“她手脚快,伺机塞过来。我知道有这事,想耍耍她,还想……逗逗你,就留着了。是我错了,一早就该扔茅坑里……”
她不知哪攒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出去老远,恨道:“你走吧,回园子里睡去。若有人来,我自己砍他,不用你管。”
她不是说说而已,弯腰从筐里抽出一把用药斑布包裹的小菜刀,将它留在脚边的杌子上。
真出息了!
第57章 深谋远虑
她气到发颤,脸色也是白的,看着又像要哭了。
他不敢来硬的,听命往窗那边退,竖着手掌服软:“你别恼,我这就出去。我知道这事办得混账,不该骗你,不该质疑你,惹你伤心。你看看要怎么罚,都依你,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认打认骂,绝无二话。”
他倒着爬出去,故意不慎跌下,放肆倒吸气。她先是担心,很快想明白,气道:“快走快走!”
真不能走。
他贴在窗上听一阵,怀疑她在偷偷哭,于是又将它撬开,把脑袋伸进去,抓紧说:“我不是故意气你,就是怕你不乐意嫁我,想试探试探……”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随手拿了缸里的水瓢,快走过去,用它顶着厚脸皮往外推。
窗子再次关死,那影子还在,隔着窗喊:“我错了。巧善,你再听我说一句!我我我……”
晚饭时多喝一坛子就好了,那句话,总差那么一口气,怎么都挤不出来。
屋里的光熄了。
他贴着墙仔细听着,渐渐听出些动静。
辟里啪啦的,她在打算盘。
也好,就当是替身了,拿算盘出气,总比拿她自个,或是他……不不不,负荆请罪更解气吧?
他摸了摸脸,十分惋惜——这么细一道,没准明早就消了,要是能留道疤,那才好呢。
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可他们还不是真夫妻,没法床尾和。
他贴着墙蹲下去,仔细琢磨方才那些话。
他骗了她,该死。
他拿旧事来耍她,该死。
悔过书上必须有这些,等下,她是王巧善,善字第一人,不会劝着他原谅那些人吧?
他闭上眼,想起往事,不觉对着夜空长吐气。
打板子,拶指,夹腿,冷水浇透,打骂饥寒,一个都没少。要不是从前勤学苦练把身体夯实了,早死在了牢里。那才是她们谋划好的结局,好叫人相信廖秉钧真的没了,方便正主逃去西北找靠山。
他学到了谋生的本事,攒够了钱,也找好了中人,本可以脱身过太平日子,是为了所谓的忠义旧情才中的计。就如巧善所说,做好人,多半没好下场,总是坏人笑到最后。善恶有报?那不过是一句哄人认栽的屁话,想报仇,靠老天爷睁眼是没用的,那就是个惫懒的势利眼,要解恨,还得看自己的拳头。
踩死蚂蚁容易,但他花那么多心血才打探到下落,可不是为了让她死个痛快。猫抓了耗子,不会一口吃掉,来来回回戏耍,叫它看到希望,又一次次落空,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时,那才叫痛快!
那些日夜发酵的恨意,是疽不是痈。
筋髓枯,内连五脏,血气竭,筋骨良肉皆无余。
这字字句句,都合他的“病症”。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唯独这件不行。
屋里人也不好过,不想看到那个身影,越在意越伤心。她将灯熄了,凭灶膛那点微弱的光,重新摸到算盘,把记住的那些账目来回算。
上等细瓷杯,一只三分四厘,一套十只,那便是三两四钱。一共买了六套,四六二十四,三六十八,八去二进一。该是二十两四钱,她用手轻摸打出来的算珠,从右往左,确实是两颗,没有,四颗。
籼米一石一两八,十八石是……
等等,前日黄嫂子说十两银子只买了四石半,吃不了几天。她说的是甘旨房用的糙米,可不是账上这些供给主子们吃的好货。
况且账上的价,都是掺了水的虚数。
短短几年,米价涨了这么多?精瓷细瓷粗瓷不要紧,但这粮食是百姓的命,卖这么贵,贫苦百姓还有活路吗?
天边渐渐发白,他赶在鸡鸣前悄悄翻回来看看。
人在椅子里蜷缩着,睡得很沉。刀在扶手上备着,算盘落在小腹上,双手都搭在上边。
她的那句好喜欢,后边要接的词,是它,不是他。
她的上进,和王翠英、王朝颜的上进,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么好的姑娘,他可不能弄丢。
他解下外衫,轻轻盖在上边,原路返回,去府外找人拿东西,再领着担子回来覆命。
早就打点过,门房不查不问,只起身凑上来问安。
他叫人停下来,特地交代一声:“太太娘家捎来些土产,要送进去。”
门房点头哈腰,忙不迭说:“明白明白,禾爷,您请便。”
得了消息的大太太善解人意,提早帮他把人叫了过去。
他跟抬箱子的人在二门外胡说八道一通,再跟传唤的人一块进去,先前有书信,这会不必多说,把账往上一递就算完事。
大太太将本子收了,没有多话,只问他:“这脸是怎么了?”
说好的初六只递消息,初八才进来呢!
在一旁练字的巧善垂着头,哪也不敢看,恨不能把脸埋进桌子里。
“路上着急,让树枝给划了。”
这就糊弄过去了,他还嫌不够,又说:“那梧桐开得好,不想错过,凑上前看,不留神就划到了。”
他刚说完这句,翠珍和大太太同时笑了。
巧善又窘又想笑,放在桌下的手,紧扣膝盖拚命憋住。
大太太知道这里边有什么事,撇开不谈,问起来回路上,他一一作答。
“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着。那破园子,没什么好打理的,你只管安心休养。这几日有事要忙,过后我还有交代,再叫人去请你。”
他心焦如焚,急道:“太太,我有事相求,我们想……”
大太太清楚他要说什么,使了个眼色,抬手制止。
“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外边传来急报:“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家里出事了,差爷来拿人,要带老爷走。谁也拦不住,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
家安连滚带爬往院里冲,三步过完台矶,直接跪在了门槛外,瞧见往外走的他,又惊呼:“家禾,你快躲起来,那拘牌上也有你的名字!”
翠翘搀着太太出来,催道:“好好说话,别乱喊乱叫吓坏人!”
家安气喘吁吁,匆忙咽了口水,再答:“阙家来人,告到县衙,说阙五阙七都是被咱们家的人给杀害了,上边来的大官手里有确实可靠的证据,这就下令来拿人。还有,那彭兰青的爹娘也去捶了鸣冤鼓,说他家姑娘的病好了,一清醒就指认当年是老爷强奸杀人,幸好她命大,只是昏死,这才保住性命。”
“什么!”太太很快回神,叮嘱他,“你去找周二郎,叫他赶紧写帖子……”
家禾在旁提醒:“太太,我听说周县令摊上了事,自身难保,这才有巡按下访。我去吧!”
这是大太太最想听到的话,但又实在惭愧,为难道:“你……行吗?”
家禾笑道:“行不行也得去,拘牌上有我,民不与官斗,不敢做逃犯。”
大太太感激不已,点头道:“家禾,家里有我,外边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他要的只有这句,点头,转回去找寻。
她挨着门帘呆立,忧心忡忡在看他。
他朝她点头,扬起嘴角一笑,再是一个苦着脸的“求饶”,无声说:我错了。
他转回去,拽起跪地的家安,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匆匆地走了。
太太望着院子里的人,沉着脸下令:“没你们什么事,不要凑在一块说闲话。”
她朝翠翘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去把他们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是。”
太太回屋,顺手牵上巧善胳膊,柔声说:“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巧善不愿意让她再操心,摇头说没事。
大太太若有所思,苦笑道:“女孩家想要过好日子,要有立身之本,那两本书,你仔细读,有用!”
这话她说第二遍了,巧善不解,但没多问,乖乖地应下。
“在这坐坐吧,有了消息,早些知道好安心。”
巧善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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