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我来我来。”
小留喊迟了,门已推开,两个大汉斜躺在炕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并没有赵家禾。
小留忙说:“你瞧,禾爷不在这,他们是我兄长,不用你管。姑娘,你赶紧回去吧。”
朝颜后退,把盆放地上,拉上门,重新端起水,去了隔壁那间。
“诶诶诶……你别!”
人已经进去了,也不用他扑上去阻拦。赵家禾历来浅睡,翻身坐起,脚一踢一挑,盆里的水朝着她泼去,从脸浇到脚。
这样对个好心的姑娘家,小留都看不过眼,嗫嚅过后,见禾爷铁青着脸,气还没消,便先认了错:“禾爷,这事怪我,是我送完茶水忘了锁门。这姑娘是好意,想帮忙而已,没有……”
朝颜不恼不哭,款款福身,“禾爷,不是他的错,是我擅作主张出来了。”
赵家禾眼里没她,盯着小留教训:“我是怎么教你的?早告诉过你:女人比老虎难缠,你呀,又掉以轻心。那锁是她撬的,错却到了你身上,你还万分愧疚,心疼她淋湿一身会着凉,是不是?”
是!
小留又惊又臊,不敢再瞟那位,垂头退到墙边。
“你先出去,门不用关,让这位王姨娘吹吹风,冷静冷静,说不定能想起自个是谁。”
小留急忙跑出去,待在牲口棚那等着。
“少观,我不是……”朝颜将袖子推上去,露出肘窝上方鲜红的守宫砂,泫然欲泣道,“我守着它,守着你我的承诺,从来没变过。”
“嗤……你不知道守宫一说纯属胡说八道?《本草》早有定论,为人切不可自大,多读点书吧。”
朝颜放下袖子,任它滴水,不拧不甩,站定了,抬头看着他,柔声道:“你不信不要紧,我信的,它在,你就在。少观,再过多少年,我也不会忘了你。我来了这几日,时常念着你,一直在等你。他们都劝我丢开手,说你有了相好的姑娘,我心里难过,但我能体谅。命运弄人,你我各奔东西,日子艰难,找个人彼此扶持照应 ,是极好的事。我不会生气,只有感激,愿意与她……”
“滚你娘的蛋,凭你也配?”他抓着桌沿一把跳下来,拍了拍手心粘到的木屑,大步越过她,走到窗边,望向南方,讥笑道,“我信你还是完璧,廖秉钧大
秉钧:执政。名字取大了,一门武将,打仗的时候是臂膀,不打仗的时候就是痔疮。
仇未报,舍不得破了童子身,才留你到现在。少拿来充贞洁,你是不是烈女,我心里有数。”
“他这名字惹了祸,留不得,已改名灵钧。少观,你误会了我,也误会了他,他收留我,是为了保全……”
“这山歌,留到那位好人面前再唱,我只信我看到的。谁准你动这些东西了!我家巧善不爱穿,那也轮不到你去翻。为奴为婢,手脚不干净是大忌,念在初犯,只让你吃个教训,再有下回,扭你去见官!”
朝颜并不信他的冷酷无情,真不在意,怎么会花大价钱买下她?他心里有气,这都是该她受的,下错了注,输了不冤,想捞回本,光懊悔无用,下点工夫盘活下一局就是了。
“好,我记住了。你先歇一歇,我再去打水。”
“免了,我无福消受。买你回来,只因兄弟几个过得糙,缺个打杂的丫头,你要有心报答,好生伺候他们。”
他大步出去,拧下杂房的锁头,摸出铁针捅一阵,将它复原,扔给呆立的小留,没好气道:“你玩不过她,拿铁链子拴上,钥匙扔到马粪里。下回再犯糊涂,摸着粪闻一闻,不够就吃两口,记住这恶心,就能长记性了。她只会三脚猫功夫,但擅机括,还会扮可怜,你长点脑子,别让人钻了空子。”
“是,我记住了。禾爷,酒糟一早送到了,要不要掺红糖?”
“你当我坐月子呢?”
屋里张麻拐哄笑,萧寒勒紧他脖子,高声道:“给我也来一碗,掺鸡蛋,热热的吃下去,大补特补!”
赵家禾愁得不行,笑不出来,隔着窗子吆喝他:“西屋那个,往后改叫梅香。你屋里不是缺女人吗?瞧得上就领回去。”
“不敢不敢,配不上。老母亲替我作主,相了门亲事,只差过礼了。”
“恭喜!那一会这事,你别去了,我跟麻拐走一趟,回头你闲了再去对个账……等等,你那算盘拿来我看看。”
萧家祖上辉煌过,兴衰两轮,传下来的东西,除了单薄的香火,就只剩这碧玉算盘。
这本是萧寒姑奶奶的嫁妆,在萧家败落后,特意转送给侄孙做传家。这东西一代代往下递,传了上百年,竟然挑不出一丝毛病,足见珍爱。
他心痒痒,但看过还得还回去,让她知道他敢抢传家之宝,怕是要气到吃不下饭了。
“照这个做,要多少工期?”
“这东西就是个念想,不耐用,也不顺手。一用劲就容易磕碎,拿给姑娘家,练的是娴雅,不是本事。南巷有家铺子卖上好的楠木算盘,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就连七档九档的都有,小巧精致,带着方便。珠子有肥有瘪,尺寸有大有小,你可着她的手去买,那才叫好呢。”
巧了不是,他在船上抓过她的手,只有他的半个大。
赵家禾便追着问地方,贴个络腮胡,赶早买了,再去办事。
巧善正惦记着它,午间送一趟山甜菜汤,太太正写字,放下笔,不忙喝汤,先叮嘱:“那两本书有用,你留着慢慢读,受益终生。”
“是,我记住了。谢谢太太。”
“初八有客人到,你过来时,记得收拾收拾。”
他也说初八,可是人已经回来了。巧善不愿意骗好人,红着脸结巴:“哦……哦,好的,我记住了。”
太太净过手,回头瞧见她这样子,笑道:“别害羞,大大方方的,有什么话,大胆地说出来。往后也要如此,彼此坦诚,才好体谅。”
她听得出太太其实是在教她夫妻之道,用心听着,用力点头。
太太叫翠翘拿来两册旧年的账本,翻开讲一讲,再叫她带回去,闲来无事便看看。
上边记着铺子里实打实的买进卖出,比教算学的书更细致,能练手,还能看行市。巧善爱不释手,一路走,一路看,回去就趴在柜子上演算。
有算盘在这就好了,过百又拖尾的数要加减,容易出错。正好她刚学,要多练。
算账跟为人是一样的,错一笔,不及时纠正,那后边全坏了。最好是算一步记一下,及时核算,忘了找他多要一套笔墨砚。
算了,这都五月了,他会想法子带她走。将来会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用不着多大:一张床,一个柜子,两把椅子就够,写字就在柜子上。
他们一定能过好日子,她那些钱,够买屋添家具,还能留下一些做本钱。他出门做生意,她打好算盘,帮他记账算盈亏。有商有量,有滋有味。
第54章 是非难断
主子们要守丧,不能沾热闹。这个端阳节,活还是那么多,多得了一串粽子和一封枣泥五毒饼。
晚饭送出去,只剩零碎活。黄嫂子知道梅珍邀了巧善去她家做客,便早早地放她们走。刘嫂子见状,请缨留下收拾,陈婆子守寡多年,膝下无儿无女,也乐意多待会。
这是巧善头一回上她家吃饭,梅珍高兴得不得了,挽着她飞奔。
天还没黑,周家院门开着,里边热闹得很。
赵家禾拿菜刀,周有才拿斧子,一个剁鸡,一个砍羊。灶房里,梅珍她爹正在炒鹅肉,院里临时搭了个灶,咕噜咕噜煮着大块的羊肉,馋得小老虎走不动道,守着它唆手指,不时问一句还要等多久。
小柔儿趴在外婆肩上,第一个瞧见她们,立马支着胳膊啊啊叫。
她这一喊,男人们都停手看过来。
两亲家凑一块过节,她和家禾结伴凑过来,这身份要怎么算?
巧善突然害起了臊,拽着梅珍往外,“我们先去看看秀珠。”
梅珍看出来了,反拽住她,随口逗趣:“大节下的,怎么好空手过去?来来来,带点肉再出门。王家姑爷,手下留情,不要全剁碎了,留两块胸脯子肉,带出去体面……”
新姑爷高声应道:“有!”
巧善又臊又想笑,抱住梅珍,把脸埋在她背上偷笑。
大伙都在笑,梅珍还要逗,“你这妹子,也太会过日子了。行行行,听你的,只给一块!”
“我没说不给!”
巧善笑到捶她。
真留了鸡脯子肉,再来两抓羊肉,用粗瓷坛子装了,送“腌菜”去。
“上回你告诉了我,我就去问她,她什么都不肯说,打那之后,一直躲着不见。我知道她是怕连累我名声,我说这有什么?我都嫁出去了,周有才又不敢休我,休了我,他这辈子再也娶不着。可她听不进去,连院门都不肯开。从前我还羡慕她命好,如今……”
梅珍惋惜长叹,不等巧善接话,再叹:“女人的命就是这样,一步踏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也替她为难,按说事已至此,破罐破摔,安心跟他过日子是常理,可心里埋着这么大一根刺,换我,我也受不了。逼急了,半夜起来拿刀……呸呸呸,瞧我,说到哪去了。”
周家离赵宅远,秀珠跟姜杉就住在后巷,后边这段路,两人都沉默。走到了那,梅珍发力捶门,又是无人应答。
巧善不甘心,将罐子放在石鼓上,贴着门,自顾自说:“秀珠姐姐,我是巧善,过来看看你。你不在家不要紧,那我留几句话在这:你要好好活着,别为了别人犯的错伤到自己。有什么是我们能做,你随时给个信,你要不想在这了,我们接你……”
门突然被拉开,梅珍及时拽住她往身后拉。
“你们在这干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姜杉虎着脸,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巧善头一回见到本尊,瞧见他那粗到像要崩坏袖管的膀子就发怵,抱着梅珍胳膊往后拉,强装镇定道:“接我们的人就要到了……”
背上有只大手掌贴上来,伴着让人心安的话。
“姜杉,去把秀珠请出来,我有几句话要问她。”
姜杉像被滚水冲泡了似的,肩软了,眉眼展开,口气也散了:“禾爷,您怎么来了?快请屋里坐。秀珠回娘家去了,要有急事的话,我这就去接她。”
“赶紧的,我就在这等着。快点儿,这事耽误不得。”
姜杉很是为难,又不敢违抗,哈着腰,搓着手,小跑着去了。
梅珍敢大喘气了,恼道:“往前看他也不这样啊,拿了钱,听了话,总是千恩万谢的,我只怕他跪下来磕头,我可拽不动。方才那样子,吓死个人。”
赵家禾怕她看到方才摸腰那一下,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离得不远不近,再说:“人有千面,惯会装样子。先前我找人多方打听,有些不对劲,都说为人敦厚守旧,那事不定是他做的。待我试探试探,一会你们带人走,我留下会会他。”
“别!”
那人看着就不好惹,巧善实在不放心。
他听出她的意思,笑道:“听过四两拨千斤吧?他只有一身横肉蛮力,一伸腿就能弄翻他,要不要看个把戏再走?”
“啊?”
梅珍立马拱火:“不麻烦的话,就露一手,啊不,是露一脚,免得巧善担心。”
姜杉很快回转,神情淡漠的秀珠远远地跟在后边。原本走得好好的,姜杉扭头在交代她什么,底下没踩实,左脚一扭,绊到右脚,歪着摔了下去,沾一身灰,很是狼狈。
石子是从这边飞过去的,梅珍和巧善看得一清二楚,垂头憋笑。
姜杉一倒,秀珠抬眼看到了她们,露出惊诧,很快又撇开眼,变回冷冰冰一张脸。
巧善迎上去,柔声说:“太太叫我出来找你,有几句话要问。内院的事,不能叫别人听见,秀珠姐姐,你同我们走几步吧。”
梅珍和她一左一右挽住秀珠,夹着人往远处走。
姜杉要跟,赵家禾堵了道,拦住人,薅着他胳膊,往他那院子去。
这头巧善抓紧问:“那年欺负你的人,就是他吗?”
秀珠沉默。
梅珍催道:“眼下只有我们三个,你还信不过吗?巧善什么样,你是知道的,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你要担心,那只有我了,天老爷在这看着,我要是说出去,叫我生生世世……”
秀珠捂了她的嘴,梅珍掰开这只手,非要把誓立完:“长烂嘴,不得好死!这下你信了吧?不瞒你说,我家周有才看到你跟丁二出去逛,你这样……太让人担心了,丁家那两个老货,是那么好惹的吗?从前就忌讳你的生辰,一直防着你,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还有牵扯,一定会闹上来。秀珠,你好好想想,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巧善跟着劝道:“对,秀珠姐姐,你才二十出头,这辈子还长着呢。是好是坏,你不想做个了结吗?方才你也看见了,他也有怕的人,再难的事,说出来就不难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秀珠早已泪流满面,点头,磨着牙答:“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
梅珍低声咒骂姜杉,巧善想起家禾方才那句话,贴着秀珠问:“你还记不记得是哪时哪地,没准能找到人作证,去衙门告他。把他送去坐监,你就是自由身了。你有厨艺,会裁剪绣花,还有我们,或是找个差事,或是支个摊做点吃食小买卖。你是个勤劳能干的好姑娘,养活自己不难,总比困在这里作践自己强。”
秀珠抹了眼泪,慢慢讲起了那天的噩梦。
巧善耐心听完,抱着她的胳膊再确认一次:“就在你家?等你醒来,他就在屋里?”
“没错,只有他!虽然脑袋仍旧又沉又痛,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他问我渴不渴,那声也是他,错不了!”
梅珍也听出不对了,疑惑道:“按说犯了事,不该做贼心虚赶紧跑吗?你再仔细想想,事前吃的东西是哪来的?你别多心,我们绝对相信你,只是先得查明白了,不放过恶棍,也不能冤枉好人。你放心,只要找到了人,就算官府不理,总要想法子给他几闷棍,绝不放过他!”
秀珠将拳头放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
巧善忙去阻拦,小声劝慰。
“在家只喝了水,他们从来不留我的饭……除此之外,只有葛妈妈给了面果子。她提着小篮子在那等人,说这是佛前供过的,吃了会有福报。我们几个都有,不单是我,她叫我们念完阿弥陀佛为老姨奶奶祈福才……才能吃。她和我无冤无仇,总不能是她吧?”
无冤无仇,不代表无欲无求,为点钱就能下手害你!
巧善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她不是好人!”
刘嫂子那事,梅珍从头看到尾,跟着点头,附和道:“那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老混账,被大太太打发出去了!”
秀珠惊得脸煞白,深吸一口气,惶惶不安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他?他来迎娶那天,我一见他这张脸就清醒过来了,一直装病不让他近身。我对不起你们,不该骗你们,可我……我也是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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