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出了遗憾,笑道:“你的本事大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譬如我,因为认得了你,已是大不同。我是外来的,可五岁就学着伺候人,跟家生子差不离,早把奴才二字刻在了骨子里。在认识你之前,从没想过要脱籍。我虽有志向,但盘算的全是如何借主子的风光耀武扬威,不是自立门户。实话同你说,挨了那顿板子,心里想的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要再挑个姓赵的去扶持,跟赵香蒲斗到底,把他踩下去,好叫他后悔莫及。在廖家时,想的全是廖家事,卖到了这家,从上到下琢磨个遍,利用这个排挤那个,费尽心机只为在这闯出个名堂来。改了名字,就把自己当成了这家的人,被人叫一声爷,就不可一世了。风光时,以为拿捏住了所有人,唯独没想过,那八个门,是可以走出去不回头的。”
她懂,小英死了,他走了,人情冷暖全靠自己体会的时候,‘ 有靠山才能安稳度日’是她最大的感悟。
“习惯便成了自然。我不是不知道爹娘冷待,但那毕竟是个带盖的家,我以为只要够勤快,够忍让,就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被卖到这里,虽说领了新衣裳,能吃饱饭,却时时不安定,只盼着能回去。蒲公英能落地成活,可我只是一阵烟,一吹散就没了。”
“我们是被困住了,囚笼一罩,险些就此认命。”
“是啊……困住了。”
她想起了那只被放走的金羽雀,此刻它在哪?究竟是享受着自由自在,还是后悔离开了舒适安逸?
“这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痛痛快快活。 ”
“好。”
她胡思乱想一阵,熬不住了,昏昏欲睡。
他突然坐起,转过来,隔着帐子和她说:“事有蹊跷,我不放心,出去逛逛。你安心睡一觉,小留守夜,冯稷和张麻拐在隔壁,他们三个身手、人品都可靠。有事你叫一声,大小动静都喊,不要怕麻烦。”
她猛然惊醒,弹坐起,连帐子带袖子一把抓住,疾声问:“你要去弄赵昽?”
是,但只是其一。
衙门里还有事没弄明白,要去哨探哨探:既然要办大事,按说该低调行事,怎么会贸然安排些混子去抢大户?既然抓住了赵香蒲,又没弄到钱,怎么会放他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敢再赌,还是弄清楚的好。
他迟疑,她懂了,飞快地松手,扒开帐子要下地,急道:“我也想去,能不能?”
“头还疼不疼?”
“不疼,也不困。”
“那行。”
“麻烦的时候,你丢下我,我保证不闹,不拉后腿。”
“不要紧,带上你,多个帮手,只有好处。”
瞌睡真的跑没了,她急急忙忙套上鞋,手往腰上摸。
糟了,那会见到他找来,只顾着高兴,把矛和盾都落下了。
“我的刀和算盘还在大石头那洞里,换别的不趁手。”
哪用得上你出手?
他憋住笑,作古正经说:“这就去拿,这两样宝贝立了大功,绝不能丢。”
她没了发绳,先前是他帮她挽的发,在药铺包扎时拆了又绑,这会歪歪坠坠,乱得不成样子。
该收拾收拾。
可惜她的右手又疼又麻,一抬就抖,不得不赶紧放下。
他刚要开口,她抢着说:“不要叫她,你帮我弄。”
行吧。
他开了箱子,用匕首在料子上划几道,裁出几条发带,帮她把几处的头发分开绑了,再束成一股,做男儿打扮。
“有点少吧……那不长,头发也不怎么长。”
哪不长?
他不敢再惹祸,把那句逗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你头小,有这么多足够了,多了难洗又难擦,麻烦死了。”
她轻笑,“走吧。”
他把冯稷叫起来,又要往赵宅去。冯稷二话不说跟上,换作张麻拐,此处必定有句埋怨:早知这样,又何必出来?
讲情义,认死理,这样的人,十分好用。不单冯家兄弟,连他那些师兄弟也是这个稿。这很难得,将来要凑齐这么些靠得住的帮手,不知要花多少心力。
赵家禾暗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弃了他们。
门都锁上了,叫开不难,但这趟要办的事,翻墙才对头。
龟寿院又黑又静,连咳嗽和鼾声都绝了迹。
早前捣鬼都有冯稷,他轻车熟路摸到了西厢的门,刚要动。赵家禾及时按住他胳膊,摇头,拇指三连按。
有埋伏!
冯稷立刻调换身位,和他背靠背,互相照应。两人提着刀,时时防备,轻快地往墙角退去。
明明听到了动静,却久等不来,屋里人按捺不住,从窗缝探出了箭头。
赵家禾接上了等在这的巧善,冯稷自觉上前,将箭头砍落,主动触发。
他一动,各处都动了:屋里有人冲出来,屋顶有人往下跳,对面梁上也有,黑压压一片,全朝着他们袭来。
一切都在预料中,人多武功高,这些人本以为十拿九稳,却听一个女声在问:“这就放了?”
“放吧,前年剩的玩意,再不用……”
什么玩意放不放?
呲……火折子亮了。
先有凉飕飕的酒泼来,接着是容易放坏的那玩意。半人高的大炮仗,寻常人家可舍不得买,这回点了个痛快:五色烟花,滋啦滋啦地爆燃,火光把人脸全照清楚了,火焰点着了衣衫,藉着酒性烧得肆意狂欢。
是炮仗,不是炮弹,但恐慌是一样的,扑火的,咒骂的,呼痛时挨上一刀,叫嚣到一半就消了音。
这些人好杀,赵昽却不好找,屋里屋外都没有。本是最好的动手机会,都不用额外再找替罪羊。只是方才那动静闹得大,惊动了四周,有人砸门,有人吆喝。
此地不宜久留,赵家禾背上巧善,立刻上墙,改道去县衙——赵昽这个奸细,必定是躲去了新靠山那。
风中少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巧善将蒙眼巾推上去,小心查看四周。
离天亮还要一会,县衙里人头攒动,三五成列,来回巡逻,很是戒备。
二堂最亮,动静最大。
他们在书办的接应下,走承发房的后墙去了主簿衙,绕到二堂后面,翻上后屋顶,再匍匐前行到南屋顶。
冯稷险些笑出声来:底下人都背靠二堂面朝南,只会防备南边有人闯入,他们在这些人的后方,上方,也朝南,大大方方冒头都不要紧,只要提防赵香蒲仰头张望即可。
赵家禾笑不起来——赵香蒲这个蠢货,居然在慷慨激昂唱檄。
以卵击石,如此陶醉,竟然指望恶人自省悔过。四十几岁的人,还像个痴儿,成日发梦。
底下人哄笑,有人提议拿他剥皮,挂墙上做那儆猴的鸡。吵吵嚷嚷一阵,鸭公嗓不舍得丢下这乐子,哄道:“赵老爷,你这身细皮嫩肉,玩两下就破了,你难熬,我们也不尽兴。我听说你做过官,面过圣,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要不这样,你说说那皇帝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给兄弟几个解解闷。”
这话大不敬,赵香蒲果然怒不可遏,又背了一段文章。
笑声更大,领头的人高抬了手制止,平心静气道:“赵老爷勿怪,连日赶路,他们几个闷坏了,说几句玩笑而已。先前叫你回去清点人数财物,可算清楚了?我把你请来,是有些话要说,你仔细听着,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你可以慷慨赴死,我信你有这个胆,那你妻儿呢,预备好了棺材吗?你是长子长孙,祖宗牌位不能不管吧?既然你要爱民如子,何不先爱爱家下人?他们的性命也是命。我和你说了:我们只在这里借个便利,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只要你照我的意思办,绝不会伤人性命。等张大人病好了赶来接任,我们即刻就走。”
“胡说!我府里死伤二十六,难道不是你们所为?”
领头人摆摆手,叫手下稍安勿躁,和和气气说:“那会就告诉了你,那些人,与我们无关。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正是奉上头的令,为追查这些人而来。这时候把你带出来,是方才有人来报,你家西南面那院子,又有人放火。你家被恶人盯上了,必定要来寻仇,我不放心你,还是接来的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告诉你一声。你不用惊慌,已经叫人去查了,尽快给你个交代。”
赵家禾暗道:原来如此,拿钱财挑拨那些蠢货去杀人放火,先给一闷棍,威慑一番,他们再来“以德服人”,拿下赵香蒲为他们做些什么。所以马贼死了就死了,不予计较,没准一早预备了人手来“解围”,好叫赵府感恩戴德,全心信赖。只是他在公堂上揭了他们的底,那边的事又横插一脚,一切乱了套。
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赵香蒲居然听进去了,反问道:“当真?那你叫我写信给至忠和妹夫
妹夫官职不高不低,但手里有兵,这个有戏份,后面会再介绍
,不是为了……等下,你的官凭牙牌在哪?没有亲眼验过,我还是不信!”
领头人大笑,抬手招呼人去取,当真奉上了文书牙牌,就连官印都抱了来,大大方方交给他看。
告身
身份证明
上有姓名籍贯年龄,还有身长容貌。赵香蒲拿着它,边念,边上前核对。
这一丝不苟的书呆子模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通笑。
“尤大人,这里看不细致,还请移步灯下。”
尤大人点头,大度地跟着他往手抓火把的亲信那儿走,见他步步谨慎,暗笑:这人呐,再尊贵,一落到自己手里,不也是副死老鼠相?他仰起脸,扬眉问道:“赵老爷,瞧出哪不对了?我还有个同胞兄弟,也在做官……你做什么!来人,来人啊……”
赵香蒲拚死拽住他,右手飞快地伸出去扒火把。他的衣衫不知道沾了什么,一挨近火苗便引着了,飞快地烧尽表皮,露出滋滋燃烧的引线,一整排!
要死人了!
先是一声沉闷的“崩”,爆在赵香蒲和尤大人之间。等众人想起要逃命时,更大更响的轰隆伴着惨叫,在血雾中散开,冲破夜空。
巧善蒙着眼睛看不见惨状,但又闻到了让人窒息的腥气。她知道出了大事,没问那句“打雷了吗”,只紧紧地扣着家禾的肩膀,不叫他分神担心自己。
第63章 补
在鹭南那年,是他奉上了炸山开矿的方子。
人命关天,出不得一点岔子。即便他打了包票,赵香蒲也不放心,拉着他配了燃,燃了配,来来回回试过十几次,见稳稳妥妥,这才交出去。
赵香蒲记住了不稀奇,但他没想到赵香蒲会将它用在这里。
这一晚,他和赵香蒲都去翻了后库房。他想到了拿炮仗给赵昽点个天灯,叫他死得惨烈,来生长个记性。赵香蒲也想到了炮仗,用它们做了为民除害的大杀器。
他们相同,也不同。
他出神这会,冯稷已按捺不住,跳下去拔刀清扫。
终归不是大炮,死的只有就近那几个,离得远的,或是伤到了,或是吓到了,暂且还活着。
毕竟是豁出身家性命要干一番事业的人,冯稷一出手,他们也回了神,回击之余,还吆喝起了同伙。
其实那几声够响了,不怕死,想争功劳的人早就朝这边来了。
对方人多势众,对付起来不容易。
赵家禾不想耽误太久,以免藏在后方的她有什么意外,于是先杀一个,赶在死人倒下前,用脚勾了他的兵器,送到左手。双刀用不了太精妙的招数,但胜在砍起来快。他一路朝前,杀了个痛快,明知半夜巡防的人,都是那尤大人的爪牙,仍旧丢话诈一诈,叫他们不要被奸人蒙蔽,做下要杀头的错事。
真有人迟疑,畏畏缩缩往墙角贴,被同伙推着向前,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提刀。
很好,刀有不同,人也有不同,这不是倭寇的做派。
这个夜再长,也有终结的时候。
天濛濛发白,天边渐渐亮起了金色,两人堵在门边,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还要提防墙上来弓箭手,一刻不敢松懈,到天光大亮,总算消停了。
冯稷留守,他回头找人,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你在做什么!”
本该藏在县丞房的她,这会正蹲在笞杖架前缝尸首。台矶下边就是血池尸山,离她不过几尺。
遮眼的布巾盖在了死人脸上,她就这么水灵灵地看着满地尸首,镇定地下针!
她在做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敢置信。
一个姑娘家,十四五岁时,不该怯生生躲起来吗?遇上这样的事,能不尖叫就算是半条汉子了。
不过,她可是王巧善,从来都不一样,能做到这样的事,又是那么合情合理。
她暂且停了手,悄悄地挪了一步,挡住那颗人头。
他将沾血的刀都扔了,大步跃过去,将她提起,大声教训:“你怎么连死人都不怕!”
“死了也是人,仍把他当人看,就不怕了。”她心里发虚,垂眸躲开他的注视,小声嘀咕,“他是为城里的百姓而死,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磨着牙说:“怎么不叫我?这种事,不该你来。”
她抬头看他一眼,无奈道:“他从前糊涂,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想委屈你,可是这事又……不得不办。”
本想尽快缝好,不叫他看见,可是天亮得太晚,尸首碎得太厉害,她找了很久才翻出被炸飞的左胳膊。这就算了,至少还凑得齐,胸腹碎得太厉害,把那些红汁捧回来,它也兜不住。
他在外衫上蹭了蹭手,在脸上抹一把,稳住气息,再道:“你说得没错,他糊涂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办成一件大事,难得!我也不是小气的人,此刻只有钦佩。你去里边待着,到那屋里翻一翻,不拘什么样式,先把衣衫换了,这里留给我。”
他是男人,没学过针线。她不愿意麻烦他,恶心他,摇头说:“只差几针了,小英说县衙里总有只皮灯笼
比桑皮纸张厚,透光度不够,所以拿它比喻糊涂看不明白的人。
,借此警示官员不要做糊涂昏暗的人。你帮我看看,那儿是不是。”
真有一只牛皮灯笼,一直挂在牌匾附近,点上灯也朦朦胧胧,就如赵香蒲本人,一辈子看不穿。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爬上去摘了,掏出匕首将它拆解。他没把皮子交出去,蹲下来,和她一块干活,帮赵香蒲造了个肚子,又去里边翻箱倒柜,找来一件替换的袍子。
他叫她进去,去公案那边歇着。他留下,将玄色衫子碎片剥干净,替赵香蒲换上褚色袍子。
脸上盖着黑布巾,看不到是什么神情,约莫是心满意足吧。
这人被书误了,活得稀里糊涂,死得支离破碎,但赵家禾心里那些气,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天亮了,世道未必是亮的,那些人占据县衙,换了城防,必定还有别的部署。
赵志忠托亲家的福,四年连升两级,如今在恪州任同知。赵香蒲口中的妹夫,应该是同在恪州的何参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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