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禾起身,把笼子拎过来,挂在离她很近的窗钩上,回头吩咐长顺:“去弄些瓜子谷子来。”
长顺正要走,巧善回了神,着急地说:“还是放走吧,生了对翅膀,却不能飞,圈在这里边,委屈了它。”
赵家禾瞟一眼长顺。
长顺立马接上这话:“这鸟不一样,从祖宗十八辈到它这,都是家养。翅膀软了,飞不远,也飞不高,猫上墙就能把它抓下来送进嘴。这样放出去,活不成,姑娘发发善心,赏它一口饭吃吧?”
生得这样漂亮,却只能靠别人养。
巧善替它们惋惜,操上了心:“将来我们走了,它怎么办?”
赵家禾满不在乎道:“你喜欢就带着走,厌了就送人。”
长途跋涉,他们带着不便,它也不一定受得住这苦。这话听着有些无情:喜欢就要,不喜欢了就扔。可又没说错,这鸟是禽不是人,从别处到这,从这再到下一处,半点不由它。兴许伤心过,兴许早就过惯了,只要哪有吃的,哪就是故乡。
她暗叹一声,不敢再看它的眼睛。
长顺去预备饭菜,张麻拐在院里问有没有事要办,赵家禾出去,叮嘱他找人在城里溜跶,方便的时候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赵昽翻出来。
脱籍的事要暂缓,能先帮她了结那个心愿也好。
在廖家时,练上五六个时辰的功是常事,这几年,总有杂七杂八的事务缠身,只能早起抽空练练功。养尊处优,身子娇贵了,杀这一晚上,胳膊腰背都发酸。不能光靠躺着养,他随手拿起长顺丢下的斧子,一下又一下地劈柴。
她搬来杌子,坐在门边看他干活。
那鹦鹉见没人搭理它,着急喊:“去哪,去哪?”
她看它可怜,起身把它也带过来,一块看,一块说:“在这呢,没去哪。他要干活,你快些长大,将来也能顶天立地。”
鹦鹉话多,马上接:“天地!一拜天地!”
他在笑,她也笑,赶紧找补:“我是说等它长大,兴许就能照顾自己了。家禾,你知不知道它长大了能做什么?”
“吃更多的谷子,屙更大的屎。”
她捂住脸大笑。
西边有个热心肠,高声凑热闹:“不能喂太多,小心撑坏了。它爱干净,只喝清水,要时时更换。六月天要喂些果子,吃了好……”
巧善笑不动了,提着笼子进屋去,本想眼不见心静,又忍不住回头去瞧他:他会不会跟她搭话?王朝颜见识多,懂的也多,他会问些什么吧。
这一瞧,吓出了一身汗——他虎着脸,提着斧子往那边去了。
不会闹出人命吧?
她赶紧放下鸟笼,一面跑,一面叫他。
他在西屋门口停住,扭头看她,问:“怎么了?”
她盯着被提到半空的斧子,稀里糊涂说:“不许去!快过来帮我换药。”
这话太霸道,她胡乱解释:“头上痒痒的,抓不了,还臭……”
他闷笑,在木门上狠踹一脚后,真的掉头回来了。他走一半,抬手往院中抛。那斧子在半空翻了几滚,下落时,正好砸在大木墩上,劈进去一小半,翘着尾,稳稳地立住。
她看呆了。
她在八珍房苦练的刀法,实在可笑。
“这个要怎么练?”
他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意味深长道:“有我在,练它做什么?你会了也用不上,白赔了力气。”
从前她常干活,也起过茧,但没法跟他的比。在船上抓握过,她记得那感觉:干干的,偏硬,这会能看清楚,一排排,都是厚茧。
“能碰吗?”
他暗喜,将手又往前送。
她抬起左手,用指尖轻戳指节处发白的茧子。他瞅准时机,翻转手腕将她的手包住,在她慌乱前,找好了理由:“我也看看你的,学武要看天分,手掌短了,小了,都不行。”
她的手原本是糙的,这半年一直用面脂在养,软了,润了,但还是不及翠翘她们的白嫩。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他煞有介事地盯着手在看,还用指腹从掌纹上擦过,说着些玄之又玄的话,引她深思。
多思多辨也不管用了,她只好直白地问:“能学吗?我愿意下苦功夫。”
他摇头,惋惜地说:“还差点意思,让我再看看。”
院子外的人看不下去了,尖着嗓子戏谑:“七十二,又在那装神弄鬼哄人,姑娘,快打他。”
她纳闷这七十二是什么意思,转头去看家禾,等着他解惑。
好事被混球打断,他面露愠色,松开手,朝门口冲去,那位见状,跟着动了。
两人同时出拳出腿,打成一团,她看不出谁占上风,心里着急,赶忙跑去木墩那,用力拔那斧子。
两个男人同时喊出声。
“别碰,小心伤到胳膊。”
“嫂子,我是好人,自己人!”
嫂子?
嫂子脸太红,没法见人,丢下斧子跑回屋里。
鹦鹉见她回来,半支起翅膀,左右走动,摇摆脑袋喊:“高兴,过年了,高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她将门阖上,背靠着门对它傻笑。
第66章 较量
来人自称是小四的哥哥小五。
巧善听糊涂了,按排行,小五不该是弟弟吗?
她没问出口,给她看伤的小五瞟一眼就看出来了,嗤嗤笑一阵,被家禾冷眼相待,便扮个凶相,拉他下水:“他七十二还是哥哥呢。”
事关他,巧善忍不住了,问:“怎么是七十二?”
“经书上说心有七十二相,我们老老实实,独他一个人全了,心眼最多。”
“滚你娘的蛋!”
小五趁机陷害:“这人嘴里不干净,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他配不上你,你赶紧走吧!”
家禾要揍他,巧善笑眯眯道:“这样才厉害,不怕被人欺负,我正要学呢。”
家禾得意大笑,小五苦着脸说:“这下好了,有人捧场,那他不得上天哟。”
“猴崽子,赶紧看伤。”
小五正经起来,边抹膏子边说:“不要紧,这头盖骨,硬得很,你那会不是匡匡匡连着撞桩子都没事?接着用药,化淤消肿就好了。实不相瞒,我这药膏子,是曾曾曾曾曾祖手里传下来的宝贝,十年只能开封一次,上一回还是……”
“上一回你还在和泥巴呢,少啰嗦,上完了药,禾爷赏你两个子,去街口吃顿热饭。”
小五凄凄惨惨唱起了戏:“孤苦伶仃出门来,命途多舛步步败,前有狼后有虎,乞哀告怜冷骨埋。唉唉唉……唉!”
“正好,留下多唱几曲,再赏。”
小五利索地收拾好剩下的膏子,气道:“我千里迢迢来,你就这样对我?好你个负心人,从此恩断……那个义绝啊……”
又唱起来了。
巧善偷偷笑,见家禾要恼,忙说:“这药有奇效,笑起来脑袋不疼了。”
他果然忘了回怼,只剩了心疼,盯着小脑袋嘟囔:“先前疼怎么不说出来?”
“不是很疼,只一点儿,不要紧。”
小五“嘿”了几声,见无人搭理,悄悄地溜了。
赵家禾有事要交给他,追出去了。
鹦鹉又喊:“去哪,去哪?”
巧善朝它打手势,示意它噤声,而后赶紧拿出镜子摆好,整理刘海和发辫。
王朝颜没戴花,也没有首饰,素素净净就很好看。她缠着裹带,身上只有一股药味,实在比不过。
梅珍说:男人呐,只要有胆,那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想要留住他,得时常打扮。
梅珍为了教她,特地买了盒胭脂带到八珍房,挖一大坨,誓要将她打扮成仙女,又抹又擦,涂涂改改,好一番折腾。
她对着水缸一照,差点吓晕了去。
妖怪啊!
梅珍先找补,说这是好气色,气色好才勾人。多看两眼,她也晕,编不下去了,只好说她家周有才半瞎,看不清人脸,她也没弄过这玩意,一时手重,多练练就好了。
他送她的第一盒面脂也带红,她怕沾上洗不掉,不敢上脸,后来给的都是猪油色,她才敢拿来擦。
她不会用胭脂,老姨奶奶会。那年她说的“仙女”,半真半假,真是真好看:两颊白里透红,嘴唇红而不艳,一杏一桃,气色好似春光,楚楚动人。只是身边伺候的年轻姑娘都素着脸,她有了年纪却花枝招展,叫人看了心生怪异,实在扯不到仙气上去。
玉露姑娘也会用胭脂,还浑身散香气。她闻呀闻,后来就……睡着了?
她笑,镜中人也笑,这么清晰的镜子,好难得。
原先倒座房有人留了半片残镜,久未打磨,只能模模糊糊照个轮廓,后来连这个也被人拿走了。他知道她没有镜子后,预备了这个妆奁,上层有镜子,底下还有各色胭脂香粉。
她回头瞧两眼,见门外没人,便挑了一盒打开,用中指轻轻一擦。
还是重了,指头红艳艳的。
她怕闹笑话,不敢往自个脸上抹,盯上了鹦哥。
先喂几颗瓜子,疏通疏通,再往它脸颊擦。
鸟羽不同于肌肤,手不重抹不上,折腾一番,总算是鸟面桃花了。
呃……好看。
鹦鹉见她笑,又晃脑袋抖翅膀,扯开嗓子喊:“高兴,高兴!过年了,高兴!”
“高兴什么呢?”他在后方问。
她赶紧藏起手指,悄悄用手帕擦。
他瞟一眼鹦鹉,见这傻鸟还在那舞动,朝它弹手指吓唬。
“啊哟……不得了哟!”
这声像个爱大惊小怪的老婆子,他嫌道:“怎么什么都学?嘶……祖上怕是不纯,这橘冠配粉脸,我还是头一回见。”
粉脸是她造的孽!
巧善咬着嘴不敢接话。
好在他惦记着大事,很快把鸟撇开,告诉她:他要去衙门那边看看,叫她安心歇着,想要什么,只管打发长顺去买。小五在隔壁看着,有事就叫他。
“好!”
他往外走,手摸到了门上,回头告诉她:“打听到一点消息,赵昽怕是提早溜出了城。这不要紧,赵香……赵老爷死了,他这个嫡亲的侄子不能不冒头。我去找些人帮忙,只要他一露面,就将人捆了。得了手,一定告诉你!”
“好。我……我能去西屋看看吗?”
“别进去,她这人心眼比筛子多,巧舌如簧,说什么你都别信。惹得你不高兴了,叫长顺进去给她几个嘴巴子。”
“哦。”
“别哦,学来的那些村话,找她练练,不要紧的,她这人皮厚、耳茧多,经得住。”
“好。”
说是好,实则做不到,她对着木墩子练了会骂人,任西屋说什么话勾她,她都没过去。
他出去转一圈,回来了,吃过饭,又出去了。没一会,梅珍来了,两人手拉手,互相庆幸躲过了那一劫。
梅珍告诉她一个大消息:她忙过这一阵就赎身,打算去乡下躲一躲。那年度了心魔,自此风风火火,干脆爽利,行事比男子还气派,巧善真心替她高兴。
梅珍把赵宅的大小事都告诉了她,而后赶着回去做工,隔日又来一趟,帮她带了些小玩意。
他早出晚归,她也不寂寞,只是老闲着,骨头像要生霉似的,浑身不自在,等到头不疼了,立马拿起剪子忙活。
她在院里晒袼褙,王朝颜在西屋也闲不住,隔着窗格招呼她:“巧善姑娘,别弄脏了手,让我来吧?”
巧善不搭理,王朝颜又说了一堆软话。
巧善忍不住了,洗了手,走过去问:“当初是怎么回事?”
王朝颜说了实情,巧善打断:“我不是在计较定亲的事,我想问你:当初丢下他,你后悔过吗?如今吃着亏,肯定是懊悔的,那年……你们逃的路上有没有愧疚过?算了,不用你答。他吃了很多苦,你想要好好的,先诚心诚意道歉吧。别提那些不得已,纵有千般万般,你对不起他,总是真的。”
王朝颜默然,巧善失望摇头。王朝颜见她要往远处走,抱着窗格,把脸挤在上边,急切地问:“我真心实意道歉,他就会原谅我吗?”
巧善停下脚步,再次摇头,回头望着她,认认真真说:“不知道,但你该说。方才我说这些,不是为你,是为了他,你欠他一句对不起,我想帮他讨。”
王朝颜见过老实的,没见过这样老实的,笑笑,松开手,跌坐回去,侧着身子看墙,喃喃道:“还真是万里挑一。”
第67章 断肠花
长顺烧上热水就归家去了,接替的小留站在院子中央,问她要不要这会就点上灯笼。
天黑得晚,这会晚霞还没散,看得清路。
巧善答不着急。
小留没有走,留在原地来回踱步。
巧善将窗子擦完,没急着去搓洗抹布,走到门口,柔声说:“小哥,有话就说吧,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忌讳。”
小留回头瞧一眼院门,向前走半步,停下后恳求:“姑娘能不能帮忙求个情?王姑娘病了,烧得厉害,饭也吃不进去,都是原样拿出来的。”
“你去找小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小留为难道:“禾爷那……”
“他不是那样的人。去吧,该配什么药就配什么,少了银子,你过来找我。只是……不能放走她,你知道的!”
小留听她这口气,大喜过望,忙说:“不差钱,不会放她走,姑娘放心。姑娘,这这……”
巧善将抹布丢在桶里,使唤他干活。小留果然舒心了,提着桶,心满意足地离开。
夜里,他一回来,她就说了这事。他有些恼,要教训小留,怪他不该来打扰她清静。
巧善哄道:“我闲不住,在洒扫,他过来劝阻,是我多嘴想管这闲事,你别生气。”
“你呀你,享福都不会。”
她笑,将桌上那一沓纸拿给他看,趁他翻看时说:“已经在享福了。这是萧寒送来的,我算清楚了,盈利是七百七十三两八钱。算了三遍,一字不差。”
“这小子,他娘的,个个来烦你!”
“他娘的……儿子。”
她调皮这一会,他笑了。她又拿出白天看的异闻录,翻出个故事,点给他看。
书上说的也是朝廷命官赴任路上被人杀害,凶手冒名顶替,做了两年县官,进京候补才被人揭发。
他粗粗看完,合上书,闭着眼说:“这编书的人太蠢,以为死者没了父母兄弟就好瞒天过海。他没做过官,哪里知道每一个坑,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就像那悬丝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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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任后,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就算没人跟过来监察,书信往来断不了,哪容得下他这个半道来的逍遥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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