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心了,抠着手说:“这人不错,看着阴沉凶狠,倒没说别的,也没找过来。”
“凶?”他的笑僵在脸上,焦急地催,“你再仔细说一遍。”
她不解,但乖乖地从头说起,末了小声解释:“我少见生人,冒冒失失撞上,心虚不安才这样看待,兴许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这家里的人,个个戴着假面孔过活,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在路上就对人使脸色。
他沉着脸,又问衣着体长,再是眉眼鼻梁。
她想一会说两句,把记得的事都说了。
他弯腰去够那柴火,她帮着抽了一根烧得正旺的大木头。他皱眉嫌弃,恼道:“又不是赶路缺火把,要这么大根做什么?长个脑袋瓜,要记得用,细枝,烧过的……”
她听懂了,用铁夹从一旁早就熄火的灶里挑出一根细细的送过来。
“你别凶,凶了不好看。”
呃……更凶了。
她闭了嘴。
他匆匆几笔勾出轮廓,递给她。
纸糙“笔”也糙,说的和想的又有差别,只能画个大概。她拿着画像仔细查看,点头又摇头,为难地说:“有点儿像,这里,还有这里。”
他瞟一眼,将薄黄纸丢进灶膛里,躺倒,闭着眼说:“你这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要不是凑巧提了一嘴老爷,小命早就不保了。”
“啊!”
他不打诳语,说什么就中什么。那她岂不是死定了?
“我再也不出这个门了!”
他眉目舒展,懒得睁眼,哼道:“要杀早杀了,至少眼下他不想动手,怕是要回去请示主子。”
那会撞出来的疼似乎还在,比石头还硬的男人,可不好对付。
她摸摸额头,沮丧地说:“你走吧,别连累了你。”
万一被人撞见他和她有往来,冤魂又添一条,亏死了!
能保全一个算一个。
她把手插进怀里掏银子,一趟又一趟,全往他腿上扔。
又来了!
他翻了个白眼,磨着牙喊“够了”。
第12章 魂不守舍
“停,先收回去!往后不要当着人面这么掏,看着不像样子!”
“哦。”
她若有所思,不知想哪去了。
他看了头疼——不说清楚,这傻蛋迟早要栽在这事上。但其中龌龊,没必要让她知道,只怕告诉了,她也听不懂。
“你出不了门,那这事的根源不在你身上。她家在人情往来上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谁?”
他捏额头,她明白了,赶紧找补:“小英,小英!”
“别装傻!”
没装,也不是真傻。她心心念念要去找小英,又十分清楚这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事,不能为难他,因此刻意回避这个名字,乱七八糟地扯别的事。他起这个头,猛然来这一下,她没绕过来。
她摇头,眨眼请他接着说。
“她总在家和东厨来来回回,这府里的人,从上往下,又没有她不认识的,不定是在哪撞见了什么勾当。你俩常在一块叽叽咕咕,那人担心她说漏了给你听,才想着斩草要除根。”
她瞪大眼睛,再次回想,摇着头说:“她和我说的都是怎么当差,怎么防人,从来没讲过会害别人的东西。家禾,既然是性命攸关的秘密,她要说,也该先和家人说吧。”
没错!
他正欣慰呢,又听她说:“告诉了我,有什么用呢?我这么笨,又出不去,帮不上忙,只会拖累。”
他憋住笑,接着引她深思:“兴许只是看着不起眼的小事,过后推敲才能发现其中有蹊跷。你再仔细想一想,在三太太那,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她听出不对劲,纠正他:“居士,她不让叫太太!”
……
她托腮闭眼冥思苦想好一会,就挤出一句话:“三老爷多大年纪?”
他恼火,骂道:“别他娘的扯废话,说要紧的。”
她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他,鼓起腮帮挤出一个讨好的怪笑,眼看他又要发火,赶忙说:“这很要紧!居士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同画像上的天宫仙女一个样。大老爷得有四十了吧?我听小英说,他下边有一串弟弟,还有一串妹妹,那三老爷……”
“三老爷死了两年,今年三十有七,这位应当是继妻。又不是穷人家要养童媳,能嫁人,就不算小。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关起门来修行,她喜欢热闹的呀。她那屋里,有七八个毽子,还有毽球、纸鸢、陀螺……”
他耐心等着。
她搓搓眼睛,怅然道:“我问过小英,小英叫我不要打听那边的事,她说居士也是个可怜人。你说,居士是不是惦念着亡夫,怕触景生情才不愿意出门?”
他也打听不来,钱花了,酒送出去了,一到这个“三”字,那几人全成了锯嘴葫芦,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到。
什么都不说,那就是说了。
一个寡妇,不能对人说的事,除了人命就是奸情。
平白无故对这傻丫头好,那是为人真的好。好人不会轻易伤人,不愿意败坏德行。闭门修行看似清苦,却是许多弱女子不得已的退路。
这家里,能对她构成威胁的男人只有那几个。
大老爷的事,他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位身在福中却不愿意享福:不纳妾,不睡通房,也不让正经娶回来的老婆近身。
二老爷睡了棺材,老老实实待在家庙,等着来年春天下葬。
还剩两位少爷,一个守着父孝,一个和周芸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都不太可能。
也未必,有些人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我又说傻话了吗?”
他回神,瞥她一眼,嫌道:“你是打算把眼睛哭瞎吗?”
这句不算骂,但她实在绷不住了,捂着脸痛哭。
“小英……外边下雪刮风,那么冷,她……湿的……那里面有没有水……脏不脏……我这里有火有人,她她……”
她哭一句就抽一下,哭得他心烦意燥,低吼了几句,可惜不管用。他想骂醒她,又怕动静太大,会被甘旨房守夜的人听见,只能生生憋回去。
这家伙吃得少,产出的眼泪却是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没法办正事。他只能妥协,揪着她肩膀把人拎起来一点,压声说:“你安静点,我带你去。”
这话最管用,身子伴着呃逆抽动,但眼睛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他。
“喝口水,含着,我喊你吞时再吞。”
第一口水含一会再吞,止了嗝。第二口等不到那个“吞”,就一直含着。
他先吹了司命菩萨跟前的蜡烛,再用手指捻熄架上的灯芯,然后走到门边,矮下身子催:“上来,快点,不要把水吞了。”
他怕她一会绷不住要失控,又胡说一通吓唬她:“你是女子,属阴,那里又是阴水之地,没有水去不了。这是规矩,你别害了她,回来再咽下去。”
她用力点头,朝前走一步又倒回去,掀开竹筛要拿馒头。
“带这玩意做什么,放下,快点。”
是啊,小英没法吃它了。
她想哭,想问那应该带点什么,可嘴里含着水,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快点趴上他的背,等他带着去见小英。
府里各处的墙一个样,全比人高。他背着她,轻松攀上去,翻跃,专挑白日扫过雪的路走,没有这样的路,就上树借道。
这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事,可惜心里沉重,高兴不起来。
他在古树上停了,偏头避让,方便她看前方。
这院子比别处小很多,院中飘散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霉味陈味。想是没人住,院里房里都没留灯,全靠雪夜这点微光映着。
院子中央那团黑影,在他眼里是井,在她眼里是坟包。
之前的确信,出自对他的信任,这会的确信,来自心底的感觉。风声里夹杂着小英的温柔关切,她听清楚了,小英说的是“巧善,你要好好的”。
她口里含着水,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很小的“呜呜”。
他觉着该走了,她用力掰他的肩阻拦。他无奈,带着她跳下,在离井三尺的地方停住,及时扣住要往前扑的她。
井深槐树粗,街阔人义疏。
虽有这么一句俗语在,但寻常不会在家宅里种槐树,更不会在井边种它。
他不信鬼神,但她一个小孩家,最缺的就是阳气,此时宁可信其有。
她前进不得,噗通跪地,颤抖着磕了三个头,用它来说“对不起”,磕完不忍再看,背过身无声哭泣。
下来容易上去难,她不会功夫,也不会爬树,他费了番工夫才撑起她回到树上,小声叮嘱她不要乱动,自己留在下边善后。
他们走过待过的地方留了印,今晚不下大雪的话,会被人看出来。
他折了树枝,在她跪过的地方描出大圈,留一个冤字,将圈内多余的雪和往槐树去的这一段路全刨了,一捧一捧往树冠下抛,再上树,轻踩枝条摇晃,让它们再抖落一些雪去遮盖。
尸首被镇在井里,槐树阴气重,魂魄就藏这里。没人发现,亡魂有怨气,留字提醒。
就这么着了,爱信不信!
原路返回,边走边扫,走一步回头将这一块扫平,虽说刮过的地方雪比别处薄,但只要不打眼,没有谁会盯着墙上的雪厚薄来计较——积雪多少,本就因地而异。
甬道上专踩巡夜人留下的旧痕。
开窗之前,先学一声夜猫叫。
巧善看着,学着。
他聪敏心细,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那不知多大的出息。可惜无父无母,只得卖身为奴。
唉!
“唉声叹气管什么用!就你这个样,怎么替她报仇?”
她深以为然,用力点头,赶紧忙起来:往灶里填柴,拎起铫子帮他冲热茶,拿干布巾帮他擦背上蹭到的雪。
他惊得立马跳开,“你……”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算了,小孩子而已。
她等了会,问:“你饿了吗?”
他按了按发胀的脑袋,皱眉道:“不是。坐过来,早些歇着。”
他把躺椅让出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拿把小杌子坐着,在灶膛前烘烤半湿不干的裤腿。
她顺嘴问一句:“你们那边的通铺烧不烧炕?”
他含糊“唔”一声,她难得机灵了一回,跳起来问:“他们连觉也不让你睡?”
他没答,她绕到灶边,对上他的脸,再问一次:“是不是?”
他有些烦躁,皱眉道:“你问这干嘛?”
“太过分了!”
她气得跺脚,在灶边来来回回走,嘴里念念叨叨。
他看了想笑,故意问她:“那你猜猜,他们使了什么招数?”
“泼水!”她接着愤慨,“卑鄙无耻的家伙。”
她答得这么笃定,想必是那小英教过她,毕竟这是寒冬折磨人惯常用的手段。
说来可笑,深宅大院人口多,斗来斗去,却不过这点子手段。不是没有聪明人,不是想不出好主意,而是没那个必要。横竖这里和官场一样,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浅显再粗暴也管用。
她推他,言辞恳切劝说:“我看大老爷是个极好的人,你把实情告诉他,让他来管管。那些人再厉害,也越不过老爷吧?”
有点长进,但还是过于天真。
“他们一早就找好了替死鬼,老爷一问话,不用细查,立马有老实人前来自首。说是天冷了腿脚不利索,滑一跤,把水洒了。跪地磕头认错,甘愿挨打挨罚,老爷也没话说。挨罚的这个,不敢招惹他们,只会怨恨我。他必定这样想:要不是这人不守规矩惹出的事,我也不必遭受这无妄之灾。讲道理是没用的,因此告状这种事,没有半点好处。”
她傻眼了,急道:“那要怎么办?”
“不办。先让他们猖狂,等个好时机再借别人的手去收拾。我只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虫,这样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办大事。”
“要办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能!”
他瞟向她藏钱的地方,她悟了,又将大半条小臂插了进去。
那么大一包钱兜在里边,手伸进去还能随意划动,空得惊人。
屡教不改。
他气到口不择言:“就没长点什么吗?”
啊?
她听岔了,点头说:“涨了涨了,除去那三十个银锞子,还有十九两……”
他虎着脸,胸口起伏。
她看着,顺着长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白这样做不对,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对,我是说没有,没有味,要不……我给你烧点水洗洗吧?”
第13章 来了躲不掉
他不说话,她没了底气,耷拉着肩,转身背对他,掏出银锞子,轻放在碗里。
“我想起来了,你叫我不要当人家的面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人见财起意,可你不是那种人,你就像我……哥,三哥,我这才忘了规矩。”
他再次噎住,想反驳不仅要防见财起意,还要防见色起意。
算了,哪有色可见,先这么着吧。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仔细着。小心驶得万年船。”
“哦。”
穿了四五天的袜子,确实有味。烘烤让异味散得更快更广,该洗洗了。
“烧水吧。”
“欸?”
她回头瞧一眼正冒热气的锅,他也顺着看一眼,试图把面子找回来,傲气道:“我是爷们,比你高,比你壮,这点水可不够。”
她用力点头,将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他从缸里打来冷水,兑在里边,又回头再拎一桶冷的倒进锅里。
她放下瓢,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似乎在觑他脸色。
“有事就说。”
她点头,跑去西边最角落的冷灶,跪下将手伸进去扒拉,扯出一个布包,立马跑回来。她像献宝一样,迫不及待打开包袱皮,再捧到他面前。
两块布巾,十来双袜子,厚薄都有。
他愣住,她小声解释:“本想给你做条棉裤,可各房发下来的料子不一样,没法做外穿的衣裳,太打眼,我怕给你招麻烦。”
她担心他不肯收,想了想,又说:“做这个容易,扎花费神伤眼,累了就放下绷子,拿它出来缝几针,养养眼睛。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给。”
怪不得老问他要不要洗洗,原来不是嫌弃他臭,是想寻个契机把东西送出手。
他扭开头,不让她看到脸,别扭道:“傻!有这闲工夫,不知道长长脑子。”
布和棉就那么些,给他缝这么多,她自己够不够?
9/112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