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幻影就在面前,却仿佛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只一味地兀自说话,虽然是气呼呼的童音,教训起艾尔西的模样却像极了大人,瞬间唤起她的遥远的回忆。
那时候战争刚刚爆发,她和妹妹跟随妈妈去自家矿洞附近抢先做封存保护的工作,尽可能降低损失,保住家里的财富,但由于初期炮火正盛,只能掐准时间,每天争分夺秒地多做几道工序。
似乎就是那时候开始,她已经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了。
艾尔西怔怔望着妹妹的幻影,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虚幻,陷入了对往事回忆的无限眷恋之中,然而妹妹教训完她就背过身去,朝前走了。
随着妹妹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艾尔西茫然起身,朝着前方又走了几步,一声熟悉的温柔呼唤突然拦住她的脚步。
“好孩子……”
“妈妈!”艾尔西惊讶,“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科内利亚依然如她记忆中的模样,不像在流放地时看上去那么瘦、那么疲惫,脖子上依然戴着洁白的勒布朗。
她还穿着和平时她最喜欢的那条长裙,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裙子上,裙摆上盛开的福玻斯花白得耀眼,衬托得她轻盈动人,深棕色的长发柔顺齐整地披散在两肩,泛着深棕色的光泽。
在艾尔西充满希冀的目光下,妈妈忧心忡忡:“快去告诉你爸爸,钥匙我都已经收好了,让他放心,还有这些金币,都是用来遣散要离开的雇佣兵的,艾尔西你帮我分发下去。”
她看着自己神色紧张地捧住一大匣子沉甸甸的金币,二话不说转头冲门外跑去。
背后妈妈的声音催促道:“记得每个人多给三枚金币,千万赶在东区轰炸以前回来。”
那时候爸爸要带头参军,保卫帕克斯人应有的领土和财产,家族里一部分雇佣兵不愿意追随,一心想要回家和亲人们呆在一处,或有攒了不少财富又有些人脉资源的,只希望快点拿回属于自己的工资,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母亲得知以后当即决定,不光是要离开家族的雇佣兵,就连愿意舍命追随父亲上战场的那些人,也都应得到一笔钱财,用来安置家里其他亲人的生活。
可是铁影兵的铁蹄踏遍每一寸土地,迅速席卷路克斯42号,叫人无处安藏。艾尔西和母亲、妹妹在危机关头到来之际分发的金币即使还留在人们手里,或许也无处可花。
甚至无命可花。
细细回忆起来,不免感到悲哀和无力。
艾尔西一边往前走,一边垂下了头,忽然听到一个充满精气神的嗓音嘹亮响起。
是提花阿姨。
她身穿一套深蓝色的连体防护服,怀中一侧单手搂着一个坛子。她总爱搞些研究,可又不为了销售盈利,是以在这个崇尚各色宝石,经商热潮浓厚不散的星球上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唯有母亲或许是她最知心的朋友。
提花阿姨走到病床边,利落地将坛子放到桌上,嗑出“砰”得一声,惊醒病床上还在熟睡的病人。
那人猝不及防睁开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撑起手肘准备起身,“人美心善的好心姐姐,你不是说我下个月就能出院了嘛,可是我怎么觉得我这腿还是有点疼啊?”
他略带忧虑和讨好地讪笑着,眼神示意提花阿姨低头去看他还用绷带吊在半空的一条腿。
她白了他一眼,满脸不耐烦他那副矫情的样子,还是隔着厚厚的绷带,检查了一下他的肌肉反应。
最后收起诊疗工具说:“你会感到痛,也许不是因为疾病本身,而是伴随病灶产生的恐惧。”
“那,那钱的事。”
提花阿姨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拍了拍坛子的封口,“钱的问题好说,我已经替你解决了。不过我最近有事要出去,顾不过来我的花了,想着你躺着也闲得无聊,还不如帮我照顾花,就当提前还钱了。”
“可是,你的花不是都在窗台那儿吗?”他不确定地指向窗外。
“对啊,这些是营养肥料,麻烦你每七天施一次肥。”
说着人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了,只留下了一个飒爽的背影,徒留那个病号被困在床上不能动弹,还不忘叫喊追问她要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艾尔西驻足原地,呆呆地望着那道背影,提花阿姨回头笑着眨了眨一只眼,说:“我要去一个有金色河流、白色花海的美丽地方,听说那里陷入了一点麻烦,也许很快就能解决,也许,我就不回来了。”
恐惧吗?
艾尔西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可也都是回不去的。无论她多不情愿,她都要面对空无一人的前路。
所有人,终究还是分开了。
不知不觉,远处的光柱近在眼前,那道灼热的光芒快要将她穿透。
有个渺远的声音在这片空寂的环境中回荡:“你还要坚持吗?”
“要。”艾尔西神色坚定凛然,“我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我已经,无所畏惧。
“可你以一人之力,难挡整个星球的命运。”那个声音缓缓如是。
“可是挡不住难道就不挡了吗?人人都这么想的话,”艾尔西捏紧双拳,“他们的亲人怎么办?他们的家怎么办?那么多帕克斯族人怎么办?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那道声音没有停顿,她不疾不徐地说:“k的日光石也要消失了嘛……去触碰琥珀的光芒吧,艾尔西,看看你的内心是否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吸引k的目光。”
艾尔西不疑有他,鬼使神差地上前几步,轻轻触及光柱后,无数金色的微茫消散开来,露出中央被包裹住的一颗火红的水滴形宝石。
传说帕克斯人最早的祖先得到[感知]星神的瞥视,赐予敏锐的灵性,能洞察天地万物,其中这颗能够通晓一切生灵内心真实想法的启示,便是星神的眼泪。
一滴独一无二的血红色的日光石宝石。
艾尔西上去双手握住,感受着滚烫灼热的颤动,一阵艰难拉锯,巨大的阻力一瞬间消失。琥珀王的巨锤高高举起。
她看到了。
神的瞥视。
但很快眼前再度漆黑一片,一束刺眼的炮火划破天际,汹涌的波浪、痛苦的哀嚎、烈火的劈啪作响以及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儿……
艾尔西猛一睁眼,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周围,陌生的巨石堆旁,自己与砂金紧挨着彼此,倚靠着睡着了。天是黑的,星光正盛,篝火烈烈。
她好像,只是睡了一觉。
第38章 杀(补)
夜色火光映得砂金的金发熠熠生辉, 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阖目呼吸间睫毛跟着微微晃动。
艾尔西一眼就看穿他在装睡, 只是由于长得过分好看,就连睡颜都令人赏心悦目,不忍打扰, 索性也不戳穿, 就借着忽明忽暗的光, 迷蒙着惺忪睡眼, 静静呆看了一会儿。
但片刻过去,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空荡荡的双手, 慌乱地在身边沙地中摸索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大, 惊动了砂金,他这时候顺势佯装着刚睡醒的模样,慢慢睁开眼,再气定神闲地问:“在找你的刀吗?”
“不是。”
她埋头拨开身边的细沙, 见没有一条两指宽的白布,转而又摸遍浑身上下的衣服褶皱。
“我在找勒布朗, 那是妈妈留给我的。”
帕克斯族人自古有个传统, 就是会在十八岁成年后戴上白色的项圈, 名叫勒布朗, 象征着自己对感知星神的追求和信仰, 同时也希望星神能听见自己脖颈处热血流动的声音, 祈求庇佑。
但随着星神陨落, 这一传统渐渐被淡忘, 最后只剩下一部分女性还会选择在成年后佩戴勒布朗, 可含义也随之转变。洁白的项圈紧紧贴合白皙肌肤的曲线,成为了女性对于美丽的追求,更有甚者还会在项圈外加上蕾丝边、宝石和珍珠等装饰,彰显财富地位。
科内利亚也佩戴了一条勒布朗,只是在艾尔西记忆中,母亲修长白皙的脖颈处总是一条素白的纯色丝绸项圈,没有任何装饰,然而在地下流放地中收到的那条却已沾染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血渍。
如今尚不能知晓那是不是母亲的鲜血,但……但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了。
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和母亲讨论过,自己想要一条属于自己的勒布朗,要在上面镶嵌一圈有小手指指甲盖那么大的日光石,早早准备好,等到成年的前一天晚上就摆在床头边,让它夜晚的光辉和自己一起迎接成年。
可妈妈拒绝了她的想法。
她当时说:“那是你现在的想法,但真等到成年了,想法就会跟着时间变化,到时候会有新的喜好和追求,所以还是要等十八岁以后再做准备。”
可是艾尔西还没等到十八岁,战争就开始了,铁影军的炮灰降临在路克斯42号的每一寸土地上,直到莱瑟河彻底干涸,盛开千年的福玻斯花失去纯白的圣洁光彩,她早已经忘记曾经心心念念的勒布朗有没有蕾丝边,有着怎样的装饰。
母亲就亲手用鲜血染就了一条属于她的勒布朗。
艾尔西遍寻不得,急得额头出汗,以为是被自己弄丢了而陷入无限的遗憾和悔恨当中,这时候砂金突然从身体另一侧拿出一条血红的勒布朗,递到她面前。
“是这个吗?”他轻声地问,“我看有些脏了……”
她盯着他手心的项圈呆呆怔了两秒,立马夺过,直接戴在自己脖子上。
“没关系,只不过是染了一点血。”
她不想洗掉,更何况现今遍地废墟瓦砾,连能喝的水都不够,哪里有洁净的水来洗这个,可若是要用些用过的脏水洗掉这些血痕,她更是舍不得。
见艾尔西十分紧张这件东西,砂金不再多说,倾身贴近她面前,抬手帮她系好背后看不到的小巧纽扣。
夜晚的凉风吹拂碎发,可他这一靠近,胸口的位置正正好对准了艾尔西的脸,她只要稍一抬头便能看见他的凸起来的喉结,还有随着吞咽动作而规律地上下跃动。
霎时间,夜晚的凉风也跟着燥热起来。等到对方终于退开,艾尔西偷偷深吸一口空气,只能将方才短暂的凌乱全部归因于周围难民的呻吟和熊熊篝火。
“谢谢。”
“我担心你会因为这个项链太紧,不舒服。”砂金轻声解释自己刚才趁她睡着时解开项链的举动,言语间不怎么自然。
艾尔西看向他时,听见的却是:[等事情结束,或许可以送她一条更好的。]
“没有更好的了。”话刚脱口而出,她便反应过来了,瞬间拖着尾音找补,“这条勒布朗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哪怕它现在染上更多血渍,我也觉得这样很好。”
她跪坐在地上,此时心中安定下来才注意到砂金刚才除了递给自己勒布朗,还递来了一把刀。通体粉色,刀刃短小却不失锋利,在火光中也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刀柄处一枚血红的水滴状宝石妖冶异常。
“恩?这是什么?”
“你的刀啊,不记得了?”砂金执刀的手腕一晃,刀刃便将空气劈得呼啸作响。
“我的……刀?”艾尔西迟疑着接过,依稀回忆起自己以为是死后的幻境,在那里见过许许多多对自己影响深切的亲人、朋友,直到她费力拔出一枚极为罕见的血红色日光石,一切便又戛然而止。
她指腹摩挲着刀柄上深嵌进去的宝石,切割面温润冰凉,但只要一触及肌肤,她便能感受到浑身血液快速涌动,一股莫名的力量从中生出,存护命途的印记在她身上瞬间浮现。
她记得,当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努力浮出水面,但再次能够呼吸时,在眼前不足一米的距离外,有个人捂着一侧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肩膀沉了下去,巨大的洪流让她无法快速游过去,但水面的血液却很快层层晕开,随莱瑟河道奔涌而下。
很快她听到左手边又有人浮上来,可能是呛了水的原因,那人扑腾两下,炸起更大的水花挡住面容。
艾尔西当即睁不开双眼,只能凭借本能在那人即将沉没的瞬间将其拉住,那种冰凉的、湿湿滑滑的触感让她再度心生悲哀,但无形中有某种炽热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足够能抵抗住洪水的冲击,还有力气拖拽着对方爬上了岸。
可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以为终于得救才发现自己拽上来的人已经不动了。
与此同时亚瑟带领着无数铁影兵赶来,地面上的炮火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还没上岸便被炸了个粉碎,上了岸的也有捂着自己痛苦哀嚎,无力站起来的。一时火光冲天,艾尔西听见了阿越来自远处的指挥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身穿反抗军制服的身影在硝烟中奔跑而至。
艾尔西记得,她当时身体里有股凶猛炽热的力道,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前行,身上的衣服被芯水和血水染透,湿哒哒地挂在身上,向下拖拽撕扯着她的血肉。
十步,百步……所到之处无一不被她提刀斩杀,一击毙命。她就这么一路杀到了亚瑟面前,任由子弹和特制坚硬的盔甲砸在身上,她就像不在乎了一样,再次手起刀落,看亚瑟高大的身躯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而她身上萦绕着的血红色光芒经久不散。
她举起手中的短刀,在一众面对亚瑟倒下而感到惊慌失措的敌人面前高喊:“存护的巨锤终将落下,无论种族,无论思想,天上地下,杀害帕克斯人民的侵略者都将斩于我刀下。”
镶嵌了感知星神残存之力,融合了无数血泪和日光石的芯水洗炼,经由存护星神亲手锻造,才落成如今艾尔西手中的这柄锋刃。
千头万绪,万般景象流转眼前,恍若梦境虚妄。
艾尔西还不敢相信那段记忆的真实性,但身上各种伤口却真实地提醒着自己,低头看看,都已上过药,简单包扎起来了。再抬头对上砂金盈盈目光,不免心里警铃大作,赶紧避开对视。
不为别的,完全是因为想起那时自己以为他死了,拄着刀怎么也不肯倒下,沿着纷乱的尸山血海往回走。
众人都以为她受了太大刺激,精神崩溃要跳进莱瑟河里找人,阿越更是拼命抱着自己,差点从背后锁住她的双手双腿,不让动。
最后折腾到彻底没了力气,她才意识模糊,昏迷过去,直到刚才方醒。
可她刚一侧身,迎面扑过来一道黑影,就着身影刮过来的风里还裹挟着浓浓药味儿。
“艾尔西姐姐!”
定睛一看,是在流放地时那个机灵的小男孩儿。
当时情况危急不能多做耽搁,如今艾尔西揪着他两只宽大的衣服袖子,左看右看,不缺胳膊不少腿,唯有额头贴着块儿厚厚的纱布,看来但是成功跑出去找到了金越,真是福大命大的小子。
“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发自内心地感慨。
而这个半大小孩儿的双眼咕噜噜一转,扑通一声跌进她怀里,发出一连串咯咯的笑声。
艾尔西原本跪坐在地上,猛不迭被他这么一扑,感觉差点要被撞倒了似的,上半身朝后仰去,吓得砂金也不再支着一条腿悠然自得了,赶忙伸手探向她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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