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二娘眨眨眼:“拴住你的家伙,你跑不了了。”
她走到外面院子又回来,手里多了一根麻绳,麻绳尾巴上拴着一只黑魆魆的小狗。
小狗黑得彻底,眼睛鼻子都是黑的,亮晶晶的小眼睛从下而上打量霍娇,可怜兮兮地微缩着。
“狗肉店老板嫌它太小没肉,送我了。”荣二娘得意洋洋地介绍来历。
霍娇趴在床边看它:“菜狗?肉肉的,真可爱。”
“对啊,我过几日又要外出,在你这寄养段时日,”荣二娘道:“还有,既然你问我怎么办,是不是要还我个大人情?”
霍娇老实巴交:“嗯,你说怎么还就怎么还。”
出门在外,荣二最担心的,莫过于家中的生意和账目。
“你在家管账的吧?身子好些的话,帮忙盯一盯我家的账目,”荣二娘压低声音:“免得死鬼趁我不在,偷钱养女人。”
提到这个话题,霍娇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萱儿的事。
她含蓄提醒:“养女人未必要花钱,有的是傻子被骗了还倒贴。”
荣二娘不以为然:“没有钱,哪个女人跟他。”
也没有过硬的证据,霍娇不好把话说的太死,只能点到为止。
不过有小黑狗在,霍娇的确是哪儿也去不了,这玩意太小了,又怕人。
好在李婆婆也喜欢它,给它喂了米油,洗干净,一人一狗蹲在院子的竹林里吹风。
往后几日,萱儿也来过,她看着霍娇住处,喜极而泣:“我真是羡慕你,咱们一样命苦出身,我何时才能遇到你这样的好郎君。”
霍娇很多话是对她藏着的,因此也就没多解释。
她寻了个由头,托萱儿多照看书坊,把前几日从王府得的赏钱塞给她:“你还年轻,去买点好看的首饰,别总惦记不可能的人了。”
萱儿久久看着霍娇,点了点头。
最令霍娇惊讶的,是探望她的人里,居然还有兰珩。
萱儿走后不久,兰珩就带着两个小厮,提着些鸡鸭鱼鹅过来。
李婆婆将他拦在外面:“我们霍娘子卧床,怎么可以见外男?”
霍娇听见动静,赶紧极其用力的咳嗽起来。
让兰珩进来,万一发现这是谢衡之的家,砸了这里都有可能。
兰珩很有礼貌,他先是给李婆婆单独带了份礼物,是春和堂的果子。
然后耐心同她解释:“抱歉,是在下不懂得规矩了。霍娘子是我贵人,我们生意上互相抬举,听康宁书坊的老板娘说她病了,我礼数得有的。”
兰珩生得眉眼风流,认真起来,有一种上位者施舍出的温柔和善,带着相当难以拒绝的威压。
李婆婆打量眼前的郎君,与家主仿佛年纪,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
李婆婆没收那包扎漂亮的油纸包,但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我们娘子自然是厉害的,可她感染风寒,要歇息的。”
兰珩自然十分理解:“婆婆说得有理,我就在外面同娘子说几句话。”
李婆婆为难道:“啊这,霍娘子你看……”
霍娇用力咳嗽了两声,捏着鼻子道:“你就在这儿说,我听得见。不然传染你。”
兰珩笑道:“霍娘子这病来得好突然,不知是身疾还是心疾?”
他说得莫名其妙,霍娇心虚,呆呆地:“你说什么?”
兰珩提高嗓门,对着霍娇道:“霍娘子,你身子重要,好好保重,旁的都与你无关。”
霍娇晓得了,驰骋商场的小狐狸,她那点儿小心思,又怎么会瞒的过他。
躲着的本意,是她本来也不想同他撕破脸,尽量将事情结束的圆滑些。
静了稍会儿,房内传来霍娇的声音:“我明白,多谢兰大官人。”
他走后,霍娇出来,打算帮着李婆婆处理那些鸡鸭。
“都处理干净的!小郎君有心人啊。”
霍娇看出李婆婆对兰珩印象不错,为防后院起火,她对她说了实话:“还记得上次那个来给家里送金子的兰家主母吗?”
“记得的。”
“她是谢衡之亲眷,原本不和他相认,得知他高中,才过来攀亲。今天来的这人,名叫兰珩,是主母的长子,现在兰家的当家人。”
李婆婆讶异地张大嘴:“竟然还有这层关系……可惜了。”
霍娇不解:“可惜什么?”
李婆婆小声叨咕道:“我看家主平日里忙碌,总觉得少了些年轻人的朝气,若是能像这位公子……”
“李婆婆,”听见谢衡之被拿出来与他们比较,还是落下风的一边,霍娇心中不悦:“下次别这么说了,谢衡之也很好。”
李婆婆自知言错,连忙道歉:“老身不是那个意思……”
霍娇只好又反过来安慰她:“哎,你别放心上,是我语气不好。”
晚些时候霍娇躺在床上,心里琢磨这件事。她心想有些人,大概注定是天命之子,含着金钥匙出生,万事顺遂,譬如兰珩。
而有些人一辈子苦大仇深,一分一毫,都要靠自己刀口舔血,譬如谢衡之。
在家中多了四五日,霍娇是在有些呆不住。小黑狗胆小如鼠,每天都呜呜叫,但居然敢捉藏在竹林里的大耗子。
霍娇倍感惊喜,把小黑当个宝贝儿。李婆婆更是疼爱地专程给它做起了狗饭,甚至琢磨要给它取名字,被霍娇制止了。毕竟是荣二的狗,还是等她自己回来取名。
她每天忙着逗狗,抽空去康宁书坊看账,检查东家有没有趁荣二娘不在,偷偷支钱出去养女人。
账房先生得荣二娘打招呼,很是配合:“霍娘子尽管看,这几日除了印工买纸,还有伙房买菜,几乎没有出账的。”
书坊的账目霍娇管了许多年,她娴熟地翻看账本,的确如他所言,出账都很清楚。
她又往前翻了几页,记得是铺子里卖书的进账。
霍娇皱眉:“这一百册书,有明细吗?怎么赚了这么多?”
账房道:“这还真没有明细,应当是荣二娘自己出货送到外地的一批书。”
他给了霍娇一个眼神:“二娘子不是想让霍娘子把关这家中钱少没少,若是多赚了,那不是好事吗?哈哈哈。”
状似无意,又往前翻了翻,霍娇陪着笑脸:“那倒也是,是我想多了,那我先回去了,身子还有些虚。”
从康宁书坊出来,霍娇脸上的笑沉下去。
账目绝对有问题,近来多了几笔这样来路不明的巨款,与正常书价的利润相差甚远。而再往前,她没有翻到类似的情况。
除非荣二娘近来,有了什么来路不明的生意。
按时间来看,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兰珩。
第17章 舍妹 人人都偏爱兰珩。
兰府的宅子与书坊街一个城东,一个在城西。上一次过来,还是霍娇来偷听谢衡之与他母亲的谈话。
时隔月余,她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商贾人家的门头,开得比官宦人家矮一头,尤其不远处立着兵部祝尚书家阔气的斗拱屋顶,更显兰府一点小气。
霍娇轻扣门栓,一个凶巴巴的家丁出来,见只是个女人,语气不善:“找谁?”
“我姓霍,找你们家主兰珩。”
不一会儿家丁回来传话,脸上带着笑:“霍娘子,方才招呼不周。我们官人说,请您入府一叙。”
“不能出来说吗?”
霍娇皱眉,因为先前同兰家主母的不愉快,她并不想进来。
那家丁只好又补充道:“我们官人手头脱不开,劳烦娘子了。”
霍娇无奈,急于同兰珩对质,便跟着进去了。
以她接触过的人来说,这样的富商家宅,外墙或许因形制所限有所收敛,内里大多雕栏画栋,极致奢华。
然而兰府内陈设,却如同主母那件织锦裙,有种特意压抑过的低调。
霍娇边走边看:“到底是百年墨商,好雅的布置。”
家丁领着她往前走:“这都是我们大当家,近两年重新修缮的了。”
两人又跨过一道门,见兰珩雪领黑衣,在中堂西厢门口,斜斜靠着,读一本带小画的书。他脚边的矮凳上,坐着个小姑娘,正双手托腮,仰头专注听着。
原来他所谓的手头脱不开,是有娃要带。
见霍娇来了,他放下书,站起来请她坐在一旁的圈椅上:“霍娘子身体恢复的如何?抱歉,耽搁你时间了,你看这……”
“已经痊愈了,”霍娇行了礼,坐下来:“这位是舍妹?”
“嗯,是我小妹。”
这小姑娘比春娘略大一点,眼中纯澈天然,典型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梳着双鬟鹅心髻,头上缀着金钗步摇,衣裙更是大人款样,小孩尺寸,一看就是在成衣铺定制的,腰上还缝着今年贵女们最时兴的珍珠穗子。
冲她打招呼时,凑近了,霍娇还看见她脸上涂着一层薄薄的胭脂。
几个婢子端来茶水和果子,兰珩抿了一口茶。
“霍娘子突然找我,是有着急事吧?”
原打算见了面,便单刀直入地质问他,是否与荣二娘这笔账有关。
可进了人家后宅,霍娇瞟着天真烂漫的兰家小妹,和他们身后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婢子。
她审时度势地怂了。
“倒也不是什么着急事,”她决定迂回些,慢慢套话:“小妹闺名叫什么?”
兰珩道:“没有正经起名字。我母亲这里孩子少,只这一个女孩,所以就叫兰小妹了。”
小妹温柔一笑:“大家都叫我小妹,这不是很好吗?娇娇姊姊。”
霍娇还没被人这么叫过,挺不好意思:“小妹叫我霍娘子就行。”
亲自为霍娇斟茶,兰珩探身递给她:“尝尝,云台春雪。”
霍娇接过白釉花口盏,茶汤色泽透亮,芽尖完整,这是永宁人奉为上品的云台春雪茶。
“上上等啊,”她尝了一口,忍不住赞叹:“官人有眼光。”
兰珩低头轻笑,晃了晃手中的话本:“见笑了,那我继续给小妹读书。”
书里讲的是才子佳人,兰小妹听得懵懂又认真。
霍娇想到春娘,不禁感慨年岁相仿,春娘还在沉迷玩泥巴,小妹已有豆蔻少女的痕迹。
等兰珩这一节读完,霍娇装模作样看了一眼话本中地脚上的鈴印:“哎呀,这书还是康宁书坊的呢。”
“哦,这应该是二娘子送我的,”兰珩也翻过来看:“她送了我好些书。你们的装帧真是没话说,赶得上官印了。”
霍娇正打算将话题自然引到账本上,兰小妹插嘴道:“这话本里的郎君和阿兄好像呢,小人画上的娘子——又像霍姐姐!”
兰珩脸顿时红了,他瞥过霍娇,笑着摇头:“孩子瞎说,别放心上。”
此时一个管事过来与他耳语,他对霍娇道:“我去交待下,请稍等片刻。”
他一走,兰小妹便又凑到霍娇这里:“霍姐姐,你说像不像么?”
霍娇立刻划清界限:“别开玩笑哦,姐姐已经成婚了。”
兰小妹狡黠道:“我从没见兄长带娘子回内宅的。要不你休了现在的夫君?他一定没我兄长银子多哦。”
霍娇诧异看着她,此刻她眼中带着少年人天真的残忍,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从没见过?”霍娇笑眯眯逗她:“第几回这么说了?”
小妹吐吐舌头,声音低下去:“……才没有!”
“小妹,你兄长是大当家,今后定是要娶高门贵女的,”霍娇拿起方才的话本子:“看到这话本没有,姐姐就是印这本书的师傅,你兄长是墨商,是我们书坊的财神爷。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哦。”
兰小妹到底年纪小,被霍娇这么一说,有点信服了:“好吧。”
翻着书,兰小妹又道:“不过你们书送得也是时候,近来我兄长不那么忙,可以陪我读这些闲书,还有一本《洛阳三怪记》,兄长说明日读。”
见兰珩没回来,霍娇又主动给她读了一段,她诚心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我自小家中就一个,没被哥哥姐姐疼爱过,着实孤独。”
兰小妹正听得入迷,随口道:“长大了感情才好起来的。兄长小时候性子可不像这般亲切,总是管东管西,吹毛求疵的。”
她说:“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兄长。”
霍娇愣神须臾。
“霍姐姐,然后呢……?”
“哦哦,后面啊,这位郎君……”
她读到一处,作者玩得是一语双关,便将本子递到她眼前:“你看看这里……好笑不好笑。”
兰小妹面露茫然:“姐姐,我不认识这几个字的,你读给我听就好。”
这几个字并不算生僻,只是笔画稍多。
掩饰着惊讶,霍娇继续读下去,直到兰珩回来。
他回来时,又带回两个捧着蜜煎的婢女,雪白的梨条、橙黄的杏干,看起来颇为可口。
趁兰小妹大快朵颐,霍娇以退为进:“官人,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了。”
兰珩惋惜道:“娘子身体刚恢复,也不好多留,不然,真想你能多陪陪我小妹。”
霍娇也礼貌寒暄了几句,才道:“对了,其实这次来,是二娘子让我帮她带看几日账本……可她走时未曾交代清楚,我便想着官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兰珩似乎并不知情:“在下有几日没怎么出门了,更别提见二娘子了。”
霍娇心中暗动。
她记得方才兰小妹提到《洛阳三怪记》,这书是她前些时候亲自刻的版,几日前才正式装帧完毕,应当是荣二娘临走前送来的。
兰珩在说谎。
或者他言辞如此含糊,起码是想隐瞒什么。
霍娇掀起眼皮,看着兰珩:“那就好,我看她账目中有一处,倒有些像……”
她低声对他道:“将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书目,卖往西陲的获利。”
兰珩脸上始终带着笑,听她这样说,也没有生气,仿佛只是在听一个玩笑话。
“荣二娘子不当有这个胆子吧,”他拧着眉心,也认真望进对方眼眸:“霍娘子是想让我打探一下,免得自己受牵连?你放心,我这里有些人脉,若有消息,第一时间知会你。”
霍娇一拳打在棉花上,刚要开口,兰小妹嗲嗲上前:“霍姐姐,尝尝梨条呢。”
甜腻的味道一入口,霍娇牙根都酸软了。
兰珩知道她牙口不好,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阻止小妹继续往她嘴里塞:“霍姐姐要回家了。”
霍娇被“送”出兰府门外,手中多了个纸包。
是兰台春雪。
虽然一无所获,但霍娇依然觉得,兰珩这人很有问题。
若说在兰珩这里只是捕风捉影,霍娇没想到回一趟康宁书坊,倒发现萱儿是个知情人。
12/5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