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谢衡之一时没往那里想。
“就是……书坊里常常夹带一些不入流的话本,”她指着案边的角落,欲盖弥彰:“我只是为了赚钱,我自己绝对没有看!”
包裹布已经被毁掉,一摞书用麻布扎着,大约是打算明日带去铺子里卖。
谢衡之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当着霍娇的面残忍地打开,欣赏她每一分困窘的神态。
“哦……”他道:“这位东家,牺牲好大。”
*
清晨,福宁殿外。
素素身后跟着太医局周提举及一干医侍,在殿前行礼道:“吕都知,周提举来给官家诊脉了。”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周提举提醒道:“崔尚宫,官家一向醒得早,这晨诊需在进食前……”
素素皱眉,轻声制止:“周大人。”
一群人在外又跪了片刻,吕直才出来道:“崔尚宫,今日官家懒起,有娘娘陪着。你先带人回去,明日再来吧。”
周提举诧异看了一眼众人,昨日官家病情极其不稳定,留在宫中的太医丞给他列好今早晨诊需带来的药材,还背在医侍身上。
如何就不用了?
素素神色无常,行礼退下:“是。”
她起身要带着太医局众人离开,却见周提举小腿发颤,扶着殿前的玉阶,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素素身侧女使将他扶起来。
素素道:“周大人,您年纪大了,跪久了膝盖不舒服了吧。”
周提举抹着额前的冷汗:“对对……”
两人行至殿外,周提举才发现宫内戒严,里里外外增添了不少带刀侍卫。
福宁殿内,吕都知追出来道:“崔尚宫,这么晚了,还要出宫啊?”
素素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家中祖母染了风寒,本想回去看看她的。”
吕直道:“那是得看看。”
“不过若是久于病患相处,辗转将病气带给娘娘和官家,素素罪过便大了,”素素对身后的周提举道:“周大人,今晚我留宿宫内,就不出宫了,您打算如何。”
周提举手抖得如同筛糠,只能不住地点头。
傍晚时分,宫禁按时换防,彭从带着一队皇城司亲事官们准备闭门,下属奔来道:“兰勾押持太后信物,要求入宫。”
彭从站在城门樯橹上,居高临下看着门外的负手而立的兰珩,慢慢走下台阶:“去看看。”
兰珩也不多言,将信物奉上。
彭从从马道下了城墙,看完信物道:“城门就要关了,兰勾押想必今夜是不会出宫了吧?”
皇城司的宫禁守门官,需持鱼符换锁钥,关上城门后按时将钥匙还回固定地点保管。若非遇上特殊情况,绝不会中途打开宫门。
兰珩一脸无辜:“这我便不知晓了,都是奉命行事。”
他意有所指:“我劝彭指挥使,不要生了什么私心。”
彭从装作听不懂,一笑:“兰勾押提点的对,是我心疼兄弟们夜里辛苦了。”
他抬手示意放行,兰珩勒住缰绳,听见他冷哼道:“不过兰大人做事之前,还是多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
兰珩想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后路?”
“莫说后路了,”他摇头:“我这辈子,向来是先做再想。能瞻前顾后,思虑长远的,是像彭指挥使和崔尚宫这样,系出名门,有世族托举的。”
他回头望着他:“兰某这样光脚的,凭运气,抢到一点,都是赚的。”
彭从笑道:“兰大人倒是脑子活络,受教了。”
“乱世之时,能者为王,”兰珩冲他道:“我劝彭大人不要被你的死脑筋害了。”
城门在身后合上,兰珩行至福宁宫外,便下马顿首候命。
吕直绕过翡翠屏风,出来道:“宣兰勾押。”
兰珩匆匆进去,匍匐殿前不曾抬头。太后高坐殿前,神色颇为镇定:“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兰珩道:“兰珩万死,放那个背着诗集的商亲王府家奴走了。”
太后冷笑:“你既然敢这样同本宫说,想必有说法?”
兰珩再顿首道:“娘娘明鉴,就在差不多的时候,线人来报,商王太妃病重,命悬一线。臣尚未来得及向太后禀报。若她死了,商王一派再无顾忌,若此刻大肆搜捕他亲近的党羽,只怕反倒将人往绝路上逼。”
太后静了片刻,才道:“你倒是考虑周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殿内的寝宫,奶娘抱着小官家哄着,传来咿咿呀呀的笑声。
兰珩埋首道:“近来夜里起风,稍有寒凉,小官家不宜出门见风。娘娘怕是要辛苦了。”
太后笑了笑,走下来,抬起他下巴:“兰卿说得有理,那依你之见,本宫该如何辛苦?”
“商王殿下是官家血亲,可官家血亲甚众,没了商王殿下,还有秦王殿下,吴王殿下,”兰珩直视她:“如今当务之急,是除掉顶着匡扶正义的名头,行威胁皇权大肆牟利的当朝首辅杨寒灯。”
“小郎君,我当你筹谋什么大计呢,”太后松开他,笑了一声:“还有一口气的老头子,让他自生自灭,算本宫做人情了。”
“娘娘不是做人情,”兰珩捏紧了袖中的手:“娘娘不敢杀杨寒灯,他是名垂青史权臣,娘娘怕担恶名。”
太后冷脸看他,忽然将手边的玉摆件砸出去:“听闻兰卿家中父母双亡,想必是了无牵挂,不想出宫了。”
玉摆件砸伤了兰珩的脸,血珠滚下,他苦笑:“的确,臣自入宫,便没想活着出来。毕竟作恶多端,命系娘娘成败。”
他见太后没有立刻杀他,咬住打颤的后槽牙,镇定道:“但除掉杨寒灯,未必要杀他。”
太后俾睨着他,听见他说:“臣有一计,可先杀了谢衡之。”
第62章 饮冰 最后一次骗你。
漆黑的半夜, 霍娇睡得迷糊,一旁又有小心的动静。
她知道谢衡之今早又有早朝了。
她嘟囔:“还是歙州好,日日可以天亮了再起……”
谢衡之披好外袍, 革带拿在手里,半敞着衣襟,俯下身来, 在黑暗中寻她的唇。
霍娇闭着眼, 被十指相扣压着, 冰凉的衣带落在她身上, 痒痒的。
她睁开眼,看着他凌厉的眉眼, 慢慢地手脚都软了。
谢衡之轻轻放开她, 系上革带:“晚上金明池有教坊杂剧, 要不要一起看?”
霍娇还没完全醒,喘着气茫然片刻道:“那回来……是不是太晚了。”
谢衡之摸了摸她的脸:“没关系, 明日休沐。”
他见霍娇没吭声, 弯下腰笑话她:“阿姐急着回来,有事吗?”
霍娇晓得他什么意思, 戏弄她那堆书呢。她不理他,翻了个身, 面对着墙壁,将自己裹在被中。
谢衡之笑了声,径自出门去了。
又是如常的一日, 霍娇起来去各个铺子巡过,下午便回府开始梳妆打扮,预备晚上去金明池看戏。
平安白日去探事司干活了,府上的梳头婢给她挑样式, 她选了简单的同心髻,又簪了常用的那枚玉钗。
待到用晚膳的时候,平安回来了:“娘子,林虞侯说谢大人手头有点事拖住了,请您先去宝津楼下面选个好位置。”
她忙了一天,饿得很,抓着青红丝炊饼啃了一大口:“对了,谢大人还没吃饭,请我们带些点心到时候给他垫肚子。”
“慢慢吃,别噎着,”霍娇给她倒了杯水:“正经的晚饭垫点心怎么成,做个红豆八宝饭,用食盒带着吧。”
平安答应一声,去找孙管事安排了,等霍娇换好衣裳,带着人出来,平安也提着热腾腾的食盒了。
一行人从新郑门往外走,今晚一场大戏,来金明池观看的人很多。霍娇往远处看,相隔不远的西水门也热热闹闹,一队人马正在出城。
平安也往那边看:“好像是禁军调兵。”
霍娇点头,小队人马换防,也是常见的。她带着平安出了城,发现金明池两岸已经挤满了人。
刘夫人带着闺女坐在离霍娇不远的地方,平安道:“刘夫人!”
霍娇与她闲聊,她道:“还是素素前日给我带信,说今晚有我最爱看的目连救母。”
霍娇一愣:“素素……”
刘夫人道:“怎么了?你也是一个人来吗,晚上要不要挪个位置坐一起。”
霍娇害羞一笑:“我等慕瓴呢。”
刘夫人长长的哦了一声,回了原位,霍娇想着一会儿谢衡之要来,心里甜甜的。
宝津楼上演完了开场,伶人逗乐的浑话也说了几遭。谢衡之还是一点都没有要来的迹象,甚至没有让人来带话。霍娇有些焦虑:“怎么还没来啊?”
平安看着城门人来人往,安慰她:“娘子莫急,或许是人太多了,挤过来需要时间。”
霍娇心里隐隐不安,她打开食盒,八宝饭已经凉了。她对平安道:“也不是非得看,吃了冷饭肚子不舒服怎么办呢,你让小厮先往官署跑一趟,让他直接回家吧,我们也回去了。”
平安道:“那我先回去,让孙管事把饭菜热起来。”
平安小跑着挤出人群,忽然听见有人高呼一声:“城门为什么关了!”
说话的声音在锣鼓喧天的教坊奏乐和熙攘的人群中显得不大,但是霍娇一直关注着平安回去的方向,她没有听得太清楚,只是忍不住站起来。
人群中,两人对视,她在平安眼中看到一丝惶恐。
-“我本来打算寻个借口,先送你出城……”
-“求求你,不要。”
霍娇拨开人群,往城门处奔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城门缓缓合上。她的心凉透了,谢衡之又一次骗了她。
她和平安及一群不明所以的百姓茫然站在城门下。仰起头,看见小林正带人站在樯橹上。
他也看见了霍娇,在城墙上遥遥拱手,又鞠了一躬。接着挥手,命令身旁的兵卒发出一枚鸣镝。
鸣镝声响,呼啸着窜入云霄,不远处的几座城墙附近也次第发出鸣镝声。
这样的信号,霍娇在延州听过。
延州城门安全闭合,也发过这种鸣镝。
今晚要有大事发生。
城门三更关,四更又开,在这座不夜城早已是常态。即便偶尔更改时间,也会提前张榜,皇城司守卫亦会相告,绝不会突然关闭所有城门,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们关在城外。
人群中很快引起恐慌。
金明池畔一片喧哗,人群互相倾轧,孩童的哭泣声伴着无措的询问声。
混乱中不知谁惊呼道:“有人落水了!”
霍娇再无暇去多想,对随行的亲兵道:“快,去救人!”
留在城外的兵卒也在维持秩序,救人的兵卒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霍娇高声道:“郭虞侯?”
郭虞侯抱拳:“霍娘子,在下奉命保护城外百姓和娘子安全。”
霍娇问:“郭虞侯,是谢衡之让你来的吗?他怎么样?”
郭虞侯如实道:“谢大人在何处我不知。”
霍娇顾不得其他,爬上宝津楼,高声道:“大家镇定!无论城内发生什么,都无法进城了,请大家先保护好身边家人的安危。夜露寒凉,不可掉以轻心。”
刘夫人站在宝津楼与岸边相连的拱桥上,也让随行的家丁去帮忙:“请郭虞侯尽量匀出稻草给大家取暖。”
小林在城墙上看了片刻,安心道:“霍娘子已经同郭虞侯接上头,走了。”
他带着亲事官们行至禁中附近,商王次子赵饮冰已在城外等候多时。
赵饮冰道:“听说谢中丞出城了,怎么回事?”
小林抱拳:“多谢郎君挂念。太后娘娘要求谢大人戍边麟州,即刻出发。谢大人为了稳住娘娘,按对方意思出城了。”
赵饮冰担忧道:“安全可还能保证?”
小林自然知道,他所担忧的不仅是谢衡之的个人安危:“同行的都是从延州带回的亲兵。谢大人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他人在与不在,一切尽在掌握。请郎君放心。”
赵饮冰如坐针毡,却又别无他法。
今日一早,谢中丞就让小林来找他,告诉他小官家已死,太后接了一位面容神似的男孩入宫,妄图扶持傀儡,把持朝政。
“谢大人说,如此癫狂作为,必定忌惮商王和杨大人,惶惶不可终日。你我皆为鱼肉,至死方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果真如他所料。
哪怕晚了一刻,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晚风凉的瘆人,小林举着令牌:“在下皇城司井冰务林霄,商王突染暴疾病,薨于商王府!商王世子,次子特来宫中报丧!”
“请开城门——”
守城官兵一个激灵,站在城橹上高声回应:“请世子殿下,二郎君等候!属下立即禀报。”
小林与赵饮冰原地等候约一炷香的时间,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亲事官核验了身份,便放三人进去。赵饮冰看了一眼被拦在城外的王府亲兵,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黑暗中三人策马前行,沿途宫人黄门见到他们,皆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忽然一人高头大马,带着一队亲卫拦住前路。
小林暗道不好:“是侍卫司的人,殿下、郎君,我们尽量周旋,等待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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