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问他是什么意思呢?
他当然记得,并且要一辈子记得,但辜筠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娘死得早,不大记得了。”
皇帝眼中似有痛色,垂目长叹。
辜筠玉看着他,只有不说话,才能压住他作呕的欲望。
人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连个体面的故去都没有,现在忽然和他提起,究竟是真的怀念,还是怕吓了阴曹地府后被他娘划破脸皮?
只是皇帝完全没有注意到辜筠玉几乎要藏不住的厌恶之色,望着远山黛色,指着远处一树木葱郁的天然黄土阶台,缓缓道:“你看那儿,日后你可以带着程家的那个姑娘去,以前你娘就喜欢站在那儿的石头上唱歌,嗯……唱那个江南调,江南可采莲……可惜啊,她其实没去过江南。”
辜筠玉依旧不语。
皇帝面色忽然严肃了起来,又问了一遍:“砚珣,你今儿怎的不说话,是不是还怨朕?”
辜筠玉知道有些事儿该点到为止了。
他拿出近日来胜过哄那些胡子花白老头百倍的耐心,装作很讶然的样子,赶忙低头行礼谢罪:“臣该死,臣……臣只是忽然想到,母亲生前,确实会给臣唱一调子……只是那时臣年岁尚小,如今再想,也不大记得那调子了。”
听毕他一席话,皇帝面色又软了下来。
“你不记得……不记得也对,只有朕记得了啊……”
皇帝闭眼,猎猎长风绕卷过玄色长蛟在绣的仪仗,挡住了一尾青翠山色。
回去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不知哪家农户的羊竟然绕开禁军的护卫闯了进来。
“咩……”
那几只不听话的飞羊拦卧在马车的正前方,显得有些滑稽。
禁军左统领的脸色变了,立时便要拔刀要上前砍羊,却被一声惊呼制止了。
那放羊的姑娘滑跪着上前抱住了羊头。
“这位大人且慢!”
她衣着朴素,只一身粗布麻衣,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泥痕,却也难掩倾城之姿。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美目顾盼,巧笑流转。
辜筠玉恰在此时扶着皇帝出来,明显感觉到皇帝的手微微一顿。
这位向来陈着难测的帝王,此时竟然颤抖着两步向前。
那姑娘也深知是冲撞了贵人,也不多说话只连连磕头,求着禁卫统领放过。
皇帝却已紧紧捏着辜筠玉的手极缓极慢地下了马车。
他嘴唇几经张合,最后也还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姑娘。
农女察觉到那不可忽视的目光,缓缓地转过了头,怯生生地向后退了两步。
“楚楚……你回来了是不是……”
那农女被吓了一跳连连又向后退去。
帝王向前两步却又顿住,生怕吓到了人似的。
四周年轻的宫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如果弄宝老太监还在,他会发现皇帝的样子一如二十载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已经有些白发的男人忽然回头,再次紧紧地攥住了辜筠玉的手腕。
“你看,楚楚,我们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你不愿意看我是不是,你看他,看他……”
辜筠玉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并未吭声。
那农女悄悄用手指在地上敲了三下,禁卫左统领退后去,辜筠玉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点了点头。
朔宁二十四年春,帝于京郊山寺逢一农女,倍爱之,封为昭仪,封号为楚。
宫内朝堂一时皆惊,为此女起一别号——小宁妃。
这一夜徐皇后长跪于皇后寝宫的佛帐前,面色呆滞地看着缓慢上升的三柱佛香。
“宁楚之,你来索命了对不对……”
“可是我儿子已经死啦,死了很多年啦……”
她忽然大笑起来,这个素以端庄持重为称的女人,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凄惨大笑。
*
二十年前的冬日夜,立政殿内,烛光摇曳。
高束长发的蒙面人持一柄银饰弯刀,静静立于殿前。
女子一身凤冠常服,不施粉黛也未减半分绝色。
她眉宇间有一股子恰到好处的英气,便是如此时刻,也腰板挺直,不见半点儿落魄。
“白季卿,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
女子一瞬睁开了眼,眸中满是清明的痛楚。
“我阿兄,陪着他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路登上大宝,朱雀门前兵变之时,是我阿兄以十抵百,扭转了一度倾颓的局势,也是我阿兄,五年来,战战兢兢,生怕行错一步便落了差池,他甚至三请辞归了啊。”
“我们是在一个学堂中念过书的,我们一同逃过学、对过论,也一起策过马、挽过弓,我阿兄什么性子你不清楚?”
她忽然有些激动,身子随着烛火摇晃过几瞬,后“唰”地站了起来,拔出手边的长剑便抵在了他脖子上。
蒙面的男子呼吸一窒,却闭了眼,似乎是在等她下手。
却不料女子抖着手持剑站立良久,最后只是将那剑远远一抛,深深看了他一眼,扶着屏风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之齐王府,便是明日之白府,我知晓你在想什么,你想再爬高一点儿,再爬高一点儿,是谁呢?徐妃还是陈妃?那个是你将来下注的对象?”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楚之……”
“闭嘴!萧暄为什么不来见我?啊?他是怕我半夜化做厉鬼找他索命吗?”
男子沉默不语,只有一旁拿着盏酒盅的小太监不住地发抖,托盘盅的酒液洒了一大半。
女子惨然一笑。
夫妻数年,同席而枕,最后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
白季卿嘴唇颤抖了几瞬,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其他话来。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女子猛地拿起那小太监手中的酒盅,一饮而尽。
好痛,肺腑都在灼烧一般的痛苦。
但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一闭眼都是齐王府满地横流的鲜血。
铁锈味自喉头涌起,女子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灵魂。
“白季卿,我诅咒你,如今齐王府的下场,便是日后白府的下场,日后白府的下场,也就是他的下场!”
她有些站不稳,身形摇晃几瞬才堪堪站住。
立政殿的大宫女赶忙要上千搀扶着她,她却一把挥开了。
越来越多的鲜血自口中涌出,女子却站得笔直,没有任何一点儿惧色。
最后的最后,她眼前黑影重过黑影,直到再也提不起力气来。
蒙面的男子沉沉地闭上眼,利落转身,将方才捧着毒药的太监斩杀。
他低目俯身,将女子圆睁的双眼合上,而后一步一顿,刀出剑光凛凛,血沫飞溅,立政殿所有活口都一一倒下了。
包括那个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走出殿外时,梅树上的最后一枝花儿落了。
白季卿将那蒙面的黑布料扯下,露出一张俊朗的、文质彬彬的脸。
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在旁人眼中行止端方的、甚至有些腼腆的男子,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短刀。
包括他的妻子。
脑中乍然回想起皇后说过的话,他转身望向那可能永远寂静下去的宫殿,跪下磕了一头。
他这一生作恶多端,如今恐怕又要添上一项,深负亲友。
白季卿忽然很累,他每一步都迈得极沉。
他忽然想起那年春天,桃花开得正盛的时候,当今的皇上还是个连银碳都用不起的皇子,他筹谋多时,终于在卖书画的第四十六天,“恰巧”碰到了出行野猎的齐王世子和齐王县主。
而自己跟在他身旁,低着头假扮一个不起眼的小乞丐。
明媚的少女一身胡服劲装,流苏随着风摆啊摆的。
白季卿跟在皇上身旁,看见这位向来声色不外露的殿下眼中竟有痴色。
后来少女朗然一笑,指了指皇子手中的画儿:“你这画儿哪儿都好,可惜是室中置兵戈,杀气太重。”
皇子眯了眯眼,反问道:“哦?那该当如何?”
少女想了想,将那羽箭拿墨描黑,后点上两朵艳色桃花。
“春意灼灼,此番光景正好。”
齐王府的小郡主,看上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在一个很好的春天。
数年后,那个皇子终于登上了那个九五至尊的宝座,却不再只喜欢桃花。
光阴倏忽而过,一切都尽毁于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是夜,立政殿火光冲天,有些人难能可贵的少年时光,和这座宫殿一起灰飞烟灭。
他换了行装回到府中,夫人正炖好了梨汤,娇嗔着埋怨他此次下朝又回得太晚,可是陛下有要事相托?
“是……”
看着夫人清秀明丽的面孔,他忽然潸然泪下。
“夫人,以后每年这个时候,咱们都熬一盅梨汤吧。”
“好啊,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个梨汤罢了。”
不过是盅梨汤罢了。
他将手中的瓷碗稳稳捧住,缓缓浇在了齐王府的方向。
也是这一夜,老太监弄宝冒着杀头的罪过,在冲天的火光中,秘密地将喝了假死药的宁皇后转移出宫。
她落脚在京郊的善因寺,本该由小沙弥护送出京,却最后没能成功。
一是京城戒严,二是她已有了两月身孕,可胎像不稳,受不得颠簸。
宁楚之从来没有像那一晚一样嚎啕大哭过。
她盼了五年的孩子,来在了最不该来的时候。
*
白持盈今日心神很是不宁。
一是她又频频做梦,梦中不仅有辜筠玉,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由白骨拼接而成的多孔桥,譬如满池的红莲火,再譬如站在桥头,自称姓孟的曼妙女子。
她说自己身上结了佛缘,本是不归她们管的,这佛缘却奇怪,非是本因结,而未他因生,只得也同送来她们这儿。
后来发生了什么便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在桥上与一人擦肩,一时无数骷髅化作飞粉,自己直直掉入了那红莲业火中。
再是儿时长安的漫天风雪。
她从雪地中捡回一个小乞丐来,小乞丐的左手却是一片血肉模糊,血迹已然结痂。
“像是被车轮轧过的,可怜见儿的。”
母亲捧着那双脏兮兮的手,叫来了大夫给查看。
长胡子的老头一直在一旁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白持盈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哎呀,你别唉声叹气的呀,到底是怎的啦,还能不能好啦。”
“这……这,这孩子的手叫车轮轧得太重,又没得到及时的诊治,怕是好了也废了……”
“你好没用哦!”
小小的白持盈像个兔子一般跳来跳去,气鼓鼓地踩了那大夫一脚。
“哎呦喂!大小姐!”
长胡子老头夸张地惊叫着。
他又很快恢复如常。
“看他的命吧……这些天地生养的孩子,比咱们想象的要扎实多啦……”
只是白持盈没能等到看见那小乞丐的一双手长好,小乞丐便自己个儿不见了。
她很是郁郁了两天,却也便渐渐忘了这事儿。
依旧念她的书,吃她的玉露团子,烤她的小柿子。
这只是她前十二年锦绣描绘的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和心爱的小狸奴儿偷偷跑走了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到很久以后的后来,白持盈也没有将金尊玉贵的辜世子和那个雪天里差点儿死掉的小乞丐放在一块儿想。
当然也不会知道,那辆碾碎辜筠玉指骨的马车,正是四日前她要赶去冰湖垂钓时乘坐的那辆。
车帘厚厚地缝了一层棉花,将一切风雪遮挡在车外。白持盈窝在父亲怀中睡得正熟,对于车外的惨叫声恍然未觉。
春祭过后的某个雨天,辜筠玉站在善因寺中,烟雨朦胧一片,佛钟声响,惊起层云与飞鸟。
远游的老尼姑在寺门外驻足,低头合掌轻道过一句“阿弥陀佛”。
新来的乐娘在入京的马车上高唱着一首音调婉转缥缈的调子。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①”
皇宫里的楚昭仪在皇帝耳边轻轻唱着一首歌,曲调则就不为旁人可知了。
第42章 前前后后山尽眼前,万万千千恨在心头 ……
双眸已然看不清了, 断线串珠似的雨滴打在四皇子的脸上,竟然才泛起阵痛来;他眨了眨酸涩的眼,先是看见御书房, 再是看见高翘的檐角上那只鎏金嘲风兽。他们都在雨雾中模糊了轮廓, 连同记忆中帝王的面容。
那曾经是弯弯的、一对倒挂的笑颜, 而今只剩下肃冷的斜乜。
青玉砖的寒气透过膝下的锦褥渗进骨髓,身后侍卫统领的佩刀在雨中发出细微的铮鸣, 老四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皇握着他的手拉开有他身量来高的大弓时,比臂更长的武具也是这样簌簌地响。
"殿下……"侍卫的声音裹着雨声传来, "陛下说……说让您回去。"
四皇子盯着朱漆门扉上斑驳的水痕,恍惚儿时的自己立在阶前。春阳正好,父皇将奏折推到他面前,龙涎香混着墨香萦绕在鼻尖。
那是皇帝已有不喜太子之兆, 他替代了长兄, 成为皇帝最喜欢的儿子。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黄河水患?"帝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儿时的他尚且童稚,其实答得并不很好,父皇却依旧抚掌大笑:"生子当如吾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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