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随行的侍卫与婢女更加慌乱了,幸而这会子周遭人并不多,又是入宫方向的官道,没什么百姓围观。
白持盈听不清楚她嘴中又接着神经兮兮地嘟囔着什么,只能奋力从她双臂中挣脱,却无济于事。
这长公主竟然已经疯成了这副模样!
她扯着白持盈的裙摆,几近可怜地颤抖着。
“无济于事了……无济于事了……造孽啊!皇上!”
她又说着些大逆不道的话,两旁婢女着急地团团转,只得先和白持盈谢过罪,用一块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
长公主呜呜咽咽半晌,还是不肯放手。
白持盈跟本搞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只想快些脱身。
她还不容易从她钳子一般的紧勒中脱身出来,欲再上马车,却又被长公主拽住了袖子。
白持盈有些厌烦,正要冒着冲撞她的罪名离开时,一道熟悉的、清如寒潭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边。
“母亲大人,我们该回府了。”
辜筠玉骑着照夜停驻于这一场闹剧跟前,披肩大氅还未摘下,显然是未来记得换理行装。
他眉目还依旧,可兴许是因着赈灾活儿苦,浑身说不出来的抑郁疲倦之感。
许久未见他,白持盈有一顺恍惚,后匆匆低下头去。
那日二人公主府长绝后,辜筠玉果真再没来叨扰她。
这样最好了,再过个三年五载,他身边儿有了新人,就会彻底地忘记自己。
其实她思考过许多次,他们之间的情感本就不平,她带着两世的爱与恨去看待辜筠玉,而辜筠玉呢?
也许正如她所言,自己不过是一只心爱的狸奴,不听话了,要逃走了,便抓回来一顿训斥;等他厌烦了,找到了更喜欢的,自己是哭是笑是吵是闹,他便都只做笑料看待。
感受到长公主果真安静下来放开了她,白持盈赶忙低着头向辜筠玉行过一礼,匆匆回到了马车上。
而辜筠玉一言不发,只以一种晦暗难测的目光盯着她,最后转身上马。
公主府与镇国公府的车架错道而行,二人擦身而过,车轮滚过积水的青石,溅起点点雨水。
神使鬼差地,白持盈掀开帘子朝后望了一眼。
恰在这时,辜筠玉于马上回头。
他眉间朱砂在渐暗的天色下愈发艳艳,白持盈觉得善因寺那尊佛像在她眼中忽然活了过来。
她像被烫着了一般,玉白的手指从那车帘上放开,速速坐回原位,脑海中却都是辜筠玉那最后一眼。
心脏简直像被人生生攥住要提出喉头一般,可是白持盈竟然一时想不起她在哪儿见过那样的眼神。
阴鸷、痴冷又志在必得。
与这个人如玉清郎的面容本来毫不相配,却意外地融在了一起。
照夜的长嘶声在她身后回荡,熟悉又陌生地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
*
白持盈回府后,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一闭眼便是辜筠玉那最后远远的一眼,一想便心慌得紧,总觉得有大事发生。
能是什么事儿呢?
前世的事情她已然想起了七七八八,上辈子的这个时节,她还困在陈家庄,而辜筠玉还在当他的好世子,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可上辈子这个时候老四也还没死,正和老五斗得天昏地暗。
白持盈揉揉额角,这次重生带来的不同实在是太多了,她竟然一时无法从这些纷乱的东西中理出一条清晰的线来。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但这个念头乍然被她压了下去。
更不对了。
上辈子辜筠玉造反是因着禁军左右统领都是他的人,在加上在朝中蛰伏数年,群臣竟倒戈了一大半,才真正地兵变夺位成功,如今距离上辈子那样“万事俱备”的时节,还有快三载之长,辜筠玉行事向来缜密……
应当不会吧?
白持盈心中咯噔一下。
坏便坏在她对于辜筠玉回京的前数载皆是一知半解,九成是听旁人说来的,二人没有针锋相对前,每每问到这些事情,辜筠玉都打着马虎糊弄过去了,至于后来再问……他更不愿意说了。
心中紧着这事儿,虽只是个猜测,白持盈却始终忘不了,但她又没法子和旁人说,只得闷在心里,旁敲侧击着萧承意和沈是,待半月大婚后,找个由头先离开京城一会子。
“你想出去游玩一阵子么?可以啊,只是怎提得这样突然。”
沈是帮她理着新剪的窗花,疑惑道。
白持盈忽然顿住了。
她最近简直是昏了头了,又忘了与上一世不同,现下沈家老小还都在长安,怎么可能轻易走得了。
白持盈摇摇头:“没什么,昨夜睡时叫魇住了,便心中恻恻,想来是我又想多了。”
沈是将那窗花放下,与方才整理好的放在一块儿。
“我去找大夫给你找几味安神的药草来,你最近多劳累,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无妨,我也不过是偶然一梦,谁还不做个稀奇古怪的梦了……只是阿是,你答应我,咱们大婚完了,一定要趁着这档口再与陛下请归南下,可否?”
“那是自然。”沈是向前一步,抬手想摸她瘦削的脸,却又觉得于礼不合,便停在了原地。
白持盈还低着头盘算着心中所想,未体察到少年心中的纠结。
最后他只是淡淡一笑,敲了敲身旁的桌子。
“阿盈,那我便先走了……你……”
他唇齿间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化作一句话:“你早些歇息,莫要累着了。”
白持盈眉眼弯弯:“好,你也是。”
在他转身离开的最后一秒,白持盈忽然站起来,极快地说道:“西直门外有处道观,平日里香火旺,有条小路可从城中直通而去,只是只可供一人艰难行走,再多不了旁的了,如若……如若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探探。”
沈是不知听懂了她弦外之音没有,只是也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他走后,白持盈才长长叹过一口气。
那条路是上辈子时,她找人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山路。
只是自己没机会走罢了。
希望她心中的不安宁都是假的罢,白持盈剪掉晃动的烛火,屋内霎时暗了下来,只剩下凉凉的月光席地。
她大红的钗钿礼衣上绣着精细的纹样,在粼粼月光下竟然显得波光跃动,颜色变换不一。
自己与萧承意都不怎么精于女红,故而这样式还是沈是专程去江南道请了绣娘来绣的。
摩挲着手下光滑的触感,白持盈竟然忍不住要落泪下来。
她竟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命运。
那时候年纪尚小,她拿着把有她半张脸大的剪刀,非年非节的,非要缠着沈是给她剪窗花,沈是也不恼,就放下手中刀剑开始给她剪,但他个练家子,怎么能耍得动这精巧东西,一剪,便剪了个稀巴烂。
她笑着骂他手笨,他还不恼,只拿出第二张红纸来,并未看着她,话却是说给她听:她们说成婚都要剪窗花儿的,我得好好学学,现在笑话我没关系,到时候总吓你一跳。
小小的白持盈脸一红,踩了他一脚便飞快地溜了出去。
兜兜转转过一大圈儿,白持盈看着眼前剪得精巧又活灵活现的窗花儿,心上一阵泛酸。
儿时总盼着能早些长大,长大了却发现还是当小孩子好。
睡下时,她想如果今晚能更梦见父亲和母亲便好了。
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向梦境许下愿望。
大婚的日子,该有父亲母亲祝愿才对。
第43章 见漆灰骨末丹水沙,是凄凄古血生铜花 ……
近日来长安城中有大事两件, 一为定远将军府的沈小将军即将娶亲,一时哭煞许多美娇娘的眼睛;二为元后宁氏尸骨已然寻到,不日将葬入皇陵, 而皇帝近日祭告先祖时, 身边儿只带了一个人。
镇国公世子辜筠玉。
一红一白两件事儿在朝廷后宫激起千层浪来。
尤其是后一件儿, 众人看辜世子的眼神儿都变了。
“如若,如若算上时日, 二十年……正好二十年啊!”萧承意忽然拍案而起。“他不会真是我哥吧!”
沈是沉默不语,紧紧攥着白持盈的手。
见气氛太紧张,白持盈拍拍他, 轻声安抚道:“是便是吧,如今瞧着,陛下似乎……”她语尽于此,并未接着说下去。
“那怎么办……”萧承意简直急得团团乱转。“他、他要是真继位了, 那不会还来……”她抬头望了沈是一眼愈来愈难看的脸色, 终于闭了嘴。
“……我觉着应当暂时没事儿,他要发疯早来发疯了,咱们现在先盘算着怎么趁皇上心情好,离开京城,剩下的天高皇帝远都便好说。”
白持盈将手中茶盏放下。
“婚假……还是别辞了, 不然又惹得陛下疑心, 但阿是,日后头一件儿要紧的事儿,便是想着法子上疏请辞, 如今边关平定,陛下也不愿将多守一地,自请回老家是最好的。”
沈是点头。
三日后便是二人大婚之时。
白持盈回房, 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辜筠玉竟然是宁皇后的儿子?这怎么可能,那上辈子他为什么要造反?
电光火石间,白持盈忽然想到了在金玉堂时,那块儿落下来的牌匾。
后来她旁敲侧击地问过石当家,才知那牌匾是她从一老农手中收来的,当时觉得花样气派又质量好才留下了。
那怪不得辜筠玉那日见了牌匾会那样大的反应!
她的心愈跳愈快,简直震得人头晕眼花。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一样的地方?
上辈子辜筠玉绝对不是以这样一个身份登上皇位的,她记得千真万确,不然萧承意最后也不会日日骂他乱臣贼子了。
她简直想现在便带着萧承意和沈是离开长安,可还有沈家一家老小和宫里的德妃娘娘。
白持盈跌坐在榻上,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她忽然想起了那日误遇长公主,辜筠玉留给她的那个眼神。
*
残金渐消,昏时的影子淌下湿濡的一片,斜洒着一搭灰又一搭黑。烛火已经亮起来了,在未曾全然翻过身的长安城里跳跃着,跃成鬼火的眼睛。
白持盈捏紧了婢女的手,心中泛起些紧张。她从手持的团扇斜边儿睨到许多影绰的人影,在未竟的夕阳下是红惨惨的一片。
大梁朝尚红,故而欢喜着通染天幕的夕阳和大红的吉服。
公主府与镇远将军府相距不算远,却也不近,白持盈由掌礼姑姑引着上了婚车,车行在铺满花瓣的软红上,跟着队伍向左又向右,往那座那座肃穆的府邸跟前行进。
只是这主城中喜气喧天的婚队,并不知道宣德门精工锻造的重铁门栓尽皆断裂,无数尘土飞扬,越州、庐州、洛阳三州分兵将长安城包围。
辜筠玉站在花萼相辉楼上,远远地望着那大红的队伍自公主府缓慢前进。
他身后是右禁军统领,汉子显得十分焦急,豆大的汗珠自两鬓滚落。
“殿下,该入大明宫了。”
辜筠玉却仍然望着那迎亲的队伍,只觉得红浪简直要自他眼中烧到心里,烧得他肝胆皆痛。
“不急。”
他将计划提前这么多年,堵上那么多可能出现的变数,甚至是他娘的夙愿,可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玉玺。
辜筠玉想起那日清凉阁宫宴中,他看着白持盈空空坐席和皇帝深沉的目光,尽管知道这是一个死局,却还是出去了。
一个做给老四,做给白持盈,也做给他的局。
皇帝要他当一个听话的好儿子,演父子多年再见仍其乐融融的戏。
皇帝要假惺惺地悼念亡妻。
皇帝要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选择一个。
他偏不。
见他翻身上马便要驰出兴庆宫,右统领登时急了:“殿下!您要做什么去!现下当务之急……”
辜筠玉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只冷冷道:“抢亲。”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照夜不亏神驹,霎时便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了兴庆宫的宫门口。
白持盈本坐在婚车内,手中持着柄团扇,听车外声音霎止,车也渐渐停了下来,远以为是遇到了百姓过街,心想着等等便也是了,不料过了好一会子,都再无动静。
那仪礼姑姑颤颤巍巍地挑开一面帘子,面色苍白地喊了句小姐。
“怎的了?”白持盈不解,见仪礼姑姑又不言不语了,她便彻底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一刹那,白持盈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倒灌,冷冷地封住了呼吸。
辜筠玉骑着照夜在前,身后跟着整肃轩昂的禁军,沉着眸子等她探出头来。
见着白持盈霎白的脸色,他才忽然笑了一声,眼中全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盈娘。”
他几近温柔缱绻地喊她,她却只觉得像是被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舔舐着,如芒刺在背。
“大明宫已破!”
身后有士兵传哨,声音久久地回荡在长安城这条平日里无限繁华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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