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赏赐给他一块儿玉佩。
一块儿他曾以为世所独一的玉佩。
掌心传来刺痛,低头才发觉是玉佩的云纹硌进了肉里。这枚羊脂玉自他束发起就贴在胸口, 此刻却沉得像块冰。雨幕中忽然传来沉顿却稳重的脚步声, 老四浑身一颤。
他一抬头,便撞进一双淡然的眸子中。
是辜筠玉。
像是某处中枢穴忽然被人劈开一般吗,四皇子猛地挣扎着站起, 却因为久跪过一个时辰而踉跄不已。
头上淋漓的大雨忽然更加滂沱,他能感觉到眼前人的靠近,那是一把油纸伞。
“四哥, 请回吧。”
辜筠玉的声调不因为越来越急促的大雨而有半分颤抖,反而像劈开雨幕一般传到他耳边。
四皇子听到这个称呼,几乎目眦欲裂。
"殿下请回吧。"大太监尖细的嗓音也在头顶响起。
老四猛地一拳垂到地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哽咽,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握在手中的玉佩应声而碎,锋利的玉片扎进掌心。
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与劲起飞溅的涟漪融城一片,最后消散。他忽然想起更小的时候,自己窝在父皇怀里数檐角脊兽,数到嘲风就睡着了,如今只有半殿之隔,他与他早无父子之情,只是君王与罪臣。
雨越下越大,老四在侍卫搀扶下起身时,定定地看了在雨幕中模糊一片的辜筠玉一眼。“辜筠玉……没想到我和先太子,和老五斗了这么写年,竟然都给你做了垫脚石……”
眼前的人像被洇湿的宣纸画,潮湿而面目不清。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又止不住地低笑起来。
原来帝王心比玉佩脆弱得多,碎的时候连声响都没有。
他的玉佩不止一个,儿子不止一个,他的舔犊之情可以给任何一个孩子。
从太子,到他,到辜筠玉。
没有什么区别的。
*
洛阳一处客栈雅间中,玄衣男子端坐在窗边,看着楼下一名身量高挑的女子带着一群小女孩子路过脂粉摊子,停驻半刻,似是在挑选着什么。
她身后跟着一个目盲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踉踉跄跄地拿着拐杖向前,停在一处木簪摊旁,伸手摩挲这木簪的花样。
她们在为远隔千里的白持盈置备大婚的贺礼,辜筠玉甚至能想象到姑娘收到她们的贺礼时欢欣的模样,她笑起来从不露齿,先是有红晕漫上耳垂,然后是脸颊,最后和压不住的欢欣一起溢出眉弯。
辜筠玉呷了一口茶,虚垂下眸子,不再看她们。
他瞧见了自己那只拿着茶盏却不断颤抖的手,一股无名的恼意涌上心头。
眼前有折满金掐丝双面绣的鸳鸯屏风,辜筠玉只觉烫眼,抬手便将手中的茶盏扔了出去。
半盏茶水顷刻间全都洒在了那屏风上,洇出一片暗色。
英招吓了一跳,看着自己主子坐在这儿整整一个上午,却什么话都没敢说。
“殿下何故生如此大的气呢?”
一道极轻极弱的声音传来,辜筠玉听见后立时受了冰寒的面色,在来人走过屏风看见自己之前,弯起一副笑脸,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臣给殿下请安。”玉带金饰撞出叮当声响,老安王拄着盘龙抱玉的仗子,颤颤巍巍地要给辜筠玉行礼。
辜筠玉给英招使过一个眼色,英招上前立时扶起了他。
“皇祖叔不必多礼。”
安王笑眯眯地点点头,未等辜筠玉再话便先擅自落座了。
他斜睨过眸子,示意侍从将东西拿上来。
“殿下此番晋州止水,想必是日夜辛劳,老臣这便叫人取了这先帝御赐的安神香来,望为殿下分忧一二。”
那落在屏风边儿上的茶盏此时恰好咕噜噜滚到了安王的脚边,他却好似未察觉一般,一脚踩住了那茶盏,轻轻踢开了,
辜筠玉挑眉不语。
“今儿侄孙方才新到,皇祖叔便立时赶了过来,消息倒很是灵通非常。”
他手指轻点那沉香鎏金木匣,匣侧金箔绕镶,上覆上好的青玉,未开匣便香气微溢。辜筠玉伸手一挑,匣子弹开,里面正安置的一方香料通体被雕刻成盘龙降云之状,龙目上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珠子,好不栩栩如生。
安王仰头哈哈大笑,竟全不似方才出声之轻,反声如洪钟。
“人老了嘛,就爱听些风声啊雨声啊的,你父皇不也是?”他抚了抚自己花白的长须,笑眯眯地看着辜筠玉,真好似一位慈祥的长者一般。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雨来得急,一会儿便打湿了青石板道,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市霎时便空了。
辜筠玉没有再追问,反而从袖中拿出一枚书信来。
他两指并着将那书信推到老安王跟前,话却与动作并无干系。
“从前在洛阳时竟未能见到皇祖叔,想来也是深憾,如今再见了却也不得不匆匆一面而别,天意不留人啊。”
安王将那封信展开,有喜色渐渐挂上眉梢。
“昔日在在洛阳时对皇祖叔多有叨扰,向来是日夜辗转难眠,如有匕刃在侧,不敢不谢。”
老安王面色一顿,脸上笑意渐僵。
辜筠玉却好似没有看到一般,不再多话,反是掸了掸并不存在的尘灰,起身向安王告了辞。
只是在他走后吗,安王端坐在原处,将另一个茶盏同样砸到了那屏风上。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他面色阴沉,一双微眯的眼睛乍然睁大,全然不复方才和蔼慈祥之态。
此日石当家回到金玉堂时,发现石小四对着一张破纸片子大喊大叫。
她本想和平时一般给石小四一拳,却看到了那破纸上的墨迹。
洛阳危,速离。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石当家心上一沉。
*
春夜细雨裹着桃瓣叩击窗棂,白持盈腕间玄铁镣铐随挣扎发出细碎响动。这精巧刑具内壁覆着细腻鹅绒,却仍在她凝脂般肌肤上勒出红痕——就像辜筠玉每次来时的作派,分明做着最偏私的事,偏要裹上层温柔假面。
"咔嗒"轻响在雨声中格外清晰,辜筠玉解了氅衣玉扣。带着松针寒气的锦貂大氅坠地时,白持盈嗅到了新鲜的血腥气。他黑色织金箭袖上沾着未干的雨,袖口银线绣的夔龙纹正巧硌在她锁骨处。
白持盈被他一身寒凉气息冰得有些发颤,抬手就要推拒他:“好冷,你、你放开我!”
来人却恍若未觉,他轻轻吻了吻白持盈的颈侧:“无妨,一会儿便不冷了。”
说罢,他轻轻一捏便捏开了那叫姑娘挣扎不能的铁链机关,伸手将锦被扯上来,一只手不安分地探入。
“盈娘,我好想你啊。”
白持盈阵觉屈辱,可耐不住这人太熟悉她了,不一会儿便手软腰也软,红润的唇泄出不成段的字句。
“他们好烦啊,真想把那群老头儿都杀了。”辜筠玉做到半路忽然停了下来,将头靠在她肩上,嘴里喃喃。
白持盈腿根都在发颤,听罢此言冷笑一声:“你杀的还少吗?不是不顺你心意便全赐死了吗?”
她自然知晓不是这样,可现下她面对辜筠玉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便习惯性地讽刺他。
辜筠玉的动作骤然停顿,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凤眸里翻涌着某种危险的光:“他们让我纳妃,你也愿意?”
“与我何干?你纳十个八个夜御六女我才乐得高兴呢。”
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索,白持盈被他弄得浑身轻颤,呼吸一滞后脱口而出。
湿冷的气息再次游弋在耳畔。
“盈娘,你总是学不乖。”
"不乖就不乖吧。"辜筠玉低笑一声,墨玉扳指刮过她战栗的脊线:“但你别想着走。”
“这辈子都别想。”
她感到脚腕上圈着的手乍然收紧。
“啊嗯!!你……”
白持盈有些后悔,她该少说两句,也少受点儿疯狗的撕咬。
“疯子!你个疯子!你放开我,求求你了辜筠玉,你放了我好不好,你怎么样才能放了我……”
连日的索求让白持盈有些吃不消,她双腿直打颤,想合拢却又被人强行分开,只能被迫承受着这人的雨露。
她蓄起最后一点儿气力,对着那张她曾经捧着细细亲吻过的脸,狠狠甩了一巴掌。
辜筠玉被她打得一愣,无数阴云自眼底翻涌。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只手将姑娘两只手腕全握住,另一只手掐起了姑娘的下巴,迫使她粉润微肿的唇舌张开。
温热的手指嵌入白持盈发间,呼吸先于唇齿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白持盈被迫与他唇齿交缠着,惊怒间几乎忘了换气,水渍声随着凝滞的气息起伏。
终于,在白持盈被吻地双面通红,力道尽卸后,辜筠玉才放开她。
他一双上挑的凤眼盛满了她弄不懂的情绪。
“白持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九州天下只欢喜我一个的吗,是你说你喜欢我的,又为什么要想跟着沈是离开……”
白持盈心中一阵冷笑,本想驳他两句,听到最后一句时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把沈是怎么了?这和他没关系!”
辜筠玉本低头轻轻吮吻着她的锁骨,此下确是抬起了头,眼中好似有万仞寒冰破水而出。
他忽然嗤笑一声。
“盈娘,好关心他啊。”他起身轻轻抚过白持盈的脸侧,揩去他眼角的泪珠阴鸷一笑。“不怎么样,死了。”
白持盈脑中一阵轰鸣,不可置信的恐慌与愤怒几乎是顷刻便灌注了她的四肢。
看着姑娘白却了一张脸,辜筠玉不觉快意,只有心上密密匝匝的钝痛不断袭来。
他附在白持盈耳边,声音还如同从前一般款款温柔,白持盈却被他激地一阵寒颤。
“骗你的。”他手掌摩挲着姑娘光滑的脊背。“我可以放他走。”
“但是盈娘,作为你不乖的惩罚……”辜筠玉将手往深里一探。“你总得拿些什么来换不是么。”
从梦中惊醒,白持盈发现自己竟然又出了一身汗。
这是她上这辈子被关在花萼相辉楼的头些日子,为了让辜筠玉放了沈是,她很是变着法子讨好了他些日子,直到身孕被发现。
她竟然又梦到了前世被囚禁之时的点滴,霎时痛得她脊背麻痹,空呕不止。
天已然擦亮了,白持盈还是掌了两盏灯,一身冷汗涔涔,磨磨蹭蹭地换好了衣服。
离老四“暴毙”府中,又过了有三月,辜筠玉被皇帝派去晋州治理水患并加赈灾,已有两月未归。
据沈是的探子来报,今儿正是他回京的日子。
白持盈本欲躲着他,便没有打算出门,只在公主府内自行整理嫁妆,并上帮萧承意的铺子理理账,竟然也消磨了快有一天的时光。
只是快到宵禁的时候,公主府上却忽然来了位“大佛”,这便是长公主。
萧承意听她来访,想要拜见白持盈,并不怎么愿意想让她见着,便问萧承意是否要称病回绝了。
白持盈点了点头。
如今不与辜筠玉扯上一点儿关系最好了,她好不容易清净了几个月的时间,总不能又自找没趣。
“回拒了吧,我实在是害怕。”
萧承意点点头,又与她道:“我不愿意你见她,其实还有另外之意。”
“如何?”白持盈有些诧异,忙问。
“我这姑姑……唉,你应当也知道一点儿,前几年弄坏了脑子,一直神智不大清晰,也有清醒的时候,可糊涂的时候居多,说些有的没的的,还会打人,听着很瘆人呢!”
不知为何,白持盈脑中忽然闪过前生长公主在房中无止尽的谩骂。
大概便是这个样子?
她着实有些搞不懂辜筠玉与皇帝一家扑朔迷离的关系,但此下也并不想再搞懂了,她前世今生与长公主也不过数面之缘,如今想来也没什么见的必要了。
将人辞了后,镇国公府的人竟然也未多纠缠,只是在公主府前站了许久,又默然离开。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白持盈觉得心中惴惴,却又实在说不出个实在的一二三四来。
她前往沈府的马车,被长公主拦了下来。
两鬓添白的女子站在她并不奢华的马车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白持盈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去扶她。
“殿下,你这是做甚,快快起来,这、这我哪儿能担得起哇。”
女人却恍若未觉,只大睁着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她:“梦……梦……娘娘,皇后娘娘,求求你,求求你让他放过萧家,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磕头好不好,好不好……”
说着,她便不顾婢女阻拦,跪在地上“咚咚咚”开始磕头。
白持盈简直骇得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她赶忙俯下身子,和公主府的几个侍卫一起要将她扶起来,却终究抵不过发了疯的人不要命的蛮力,迟迟没有拉动。
“哇”地一声,她竟然紧紧地抱着白持盈的腿和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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