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片刻。
几位郡守脸色皆是一变,耐不住性子问:“这是为何?”
谢渡叹了口气:“自诸位任郡守以来,整个豫州,可曾做出什么卓然不群的成绩?是给朝廷纳粮多,还是百姓口碑好?样样都没有,太后如何满意?”
河南郡守庾巍不解道:“可是别的州郡也是如此啊,未曾听闻有大的变动,怎的太后娘娘唯独对豫州不满?”
谢渡摇头,似是有些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别的州郡,如何与豫州相比?”
“豫州乃九州中心,既是京畿护卫,又是天下粮仓,更兼水陆通道,地位极为特殊,朝廷甚是看重,先帝甚至还生过迁都洛阳的心思,虽未成行,却一直盼着豫州能做出些成绩来。却没想到,历任豫州刺史都平庸至此,没能使朝廷满意。”
“是以,太后娘娘才派遣我来此。”
“若无太后娘娘的旨意,我又怎么敢轻易处置一郡太守?
诸位郡守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束手无措。
在他们心里,谢渡的话是极为可信的。
一来,这位刺史大人乃太后亲侄,皇亲国戚,自然深得太后信任重用。
二来,如谢渡这般的世家子弟出仕,大都先入中枢,以谋高位,秉政中枢,断无先为地方长官,苦熬资历与政绩的道理。
三来,豫州之前的二位刺史,回京后确实都未曾担任要职。
因而,谢渡担任豫州刺史一职,定是太后娘娘别有深意。
若是为了豫州下一步谋划,才派出心腹主政,倒是极为可信。
何况就算不可信,他们也不得不信。方才这位刺史大人不喜不怒,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毫不犹豫处置了吴岩青。他们若与他唱反调,难保下一个被清算的不是自己。
这般想着,众人心下不由忐忑不安。
半晌后,终究还是河南郡守庾巍出言:“那刺史大人以为,我们该当如何?”
谢渡敲打的够了,倒也坦荡,微微一笑:“本官已拟了豫州各郡的施策之法,待会儿便给诸位拿去,一一研读后,下月初二起,各自择日来刺史府,与本官共同修改。”
众人道:“谨遵大人之意。”
谈过正事,谢渡笑吟吟道:“昨儿与夫人前去黄河边,碰上个卖鱼的,看着新鲜便亲手拣了几条,方才夫人命人备了午膳,是京城的风味,诸位今儿留下尝尝,若是不好,大家多担待。”
河南郡守松了口气,笑道:“大人府上的厨子自然是极好的,何况有夫人亲自操持,是我等的荣幸。”
陈郡郡守浅笑:“今日有口福了。”
言谈之间,众人已走到了花厅。
花厅里早已摆好了饭。
谢渡偏头,问一侧侍女:“夫人呢?”
侍女屈身行礼:“回大人话,夫人说您与诸位大人谈正事,她不便参与,先回自己院中去了。”
谢渡微微蹙眉,却道:“去请夫人过来。没什么不便的,日后都是一家人,若不见一见面,日后见面不相识,岂不尴尬?”
侍女道:“是。”
河南郡守庾巍缓缓笑了:“看来大人与夫人的感情甚佳?”
谢渡莞尔一笑,坦荡道:“我与夫人新婚,叫诸位见笑了。”
他这样年轻,贪慕夫妻之情亦是正常。
不管是谁,都是从这般年轻时候过来的。
其他人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唯独颍川郡守双手微顿,抬眸看了眼谢渡。
不过一会儿功夫,众人便见一行侍女簇拥着一人遥遥行来。
众星捧月的女子容颜绝丽,双眸澄净如水,梳着温婉的发髻,唯有一根白玉簪挽发,一身月白色衣衫,唯有竹叶暗纹,不见珠绣彩饰。
容色倾城,却简朴温婉,倒不像是谢家这般豪门大族的新妇,甚至,穿着打扮还不如谢刺史本人张扬。
不免有人诧异。
诸位郡守不乏出身世家,与谢氏有来往交游者,对沈樱的底细很是清楚。
不曾相见时,他们个个都觉得这位以庶族出身,一嫁太子,二嫁谢氏的女人,定是妩媚妖冶的妖姬。
可眼前的女子,容貌美艳无匹,倾国倾城,却温柔婉约,既无妩媚之态,更无妖冶之姿。
与设想当中,格外不同。
不等她走进花厅,谢渡已起身迎了出去,遥遥道:“阿樱。”
随后,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极为亲密地站在她身侧。
其他人纷纷跟着起身,拱手行礼:“夫人安。”
沈樱走到门口,环视一圈,弯了弯唇,任由谢渡牵着她的手,温柔道:“诸位大人安,各位初次上门,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见她如此温柔可亲,众人不由松了口气,已盘算着叫自己夫人多往刺史府跑几次,与这位夫人打好关系。
若是日后不慎得罪了刺史大人,也有几分转圜的余地。毕竟,瞧着刺史大人的态度,对这位夫人倒是颇为看重。
谢渡握着沈樱的手,脸上泛起笑意:“阿樱,这几位便是豫州诸郡的太守,这位是豫州军统领许益。”
沈樱笑着冲大家点头,最终唯独看向许益,含笑道:“久闻许将军大名。昔年家父曾在许将军麾下做副将,算起来,您也是我的长辈了。”
许益微愣:“敢问令尊是……”
沈樱道:“家父正是如今的辅国将军。”
许益诧异:“夫人竟是沈将军爱女?”
沈樱微微颔首。坦然生受了“爱女”二字,总归天高人远,谁也说不得真相。
她笑道:“许将军英姿勃发,乃当世英豪,昔年家父曾言,在您麾下时受益匪浅。”
许益颇为激动,粗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谦虚道:“沈将军才华横绝,我不过虚长几岁,比起前途本领,万万不及。”
沈樱笑道:“许将军太谦虚了些,您的本领和功绩,豫州人尽皆知,自是英雄豪杰。”
许益脸上不免生出几分喜色。
沈樱温和寒暄毕,眉目微动,将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颍川郡守,崔嘉禾,当今皇后崔明意一母同胞的兄长。
自沈樱出现,崔嘉禾便立在众人身后,一言不发。
此刻,手指不由轻轻一颤。
果然,沈樱弯唇一笑:“我看这位大人极是面善,不知大人高姓大名,我们可曾见过?”
见倒是见过的。
宋妄与沈樱成婚之前,崔嘉禾回京省亲。
恰逢七夕,他陪胞妹崔明意上街游玩,偶遇太子宋妄。
彼时,宋妄站在擂台前,身旁的女子面带笑意,在摊上玩游戏,眉宇间神采飞扬。
长街上灯火摇曳,洒在她眉眼间,一颦一笑,皆是惊心动魄的美。
满街的男子都看着她。
她紧紧攀着宋妄的手臂,清透的眼底唯有宋妄一人。
他带着崔明意上前行礼,与她有一面之缘。
三年了,她应当早已不记得了。
说他面善,大概是因着崔明意的缘故。
想必,她恨毒了崔明意,更恨毒了崔家。
自从崔家谋划后位,她与整个崔家,便已是势不两立,终身绝无和解的可能。
崔嘉禾深吸一口气,垂首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道:“下官崔嘉禾,见过夫人。”
沈樱恍然大悟,笑吟吟道:“原是崔国舅,果真是当今皇后有几分相似,难怪我觉得面善。”
这话寻常,从她口中说出来,却颇有阴阳怪气之感。
崔嘉禾微微抬眸,与她对视时,已波澜不惊:“下官确与皇后娘娘一母同胞,总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无异于说了句废话。
沉默片刻,似是有什么不甘愿,却又道:“昔年下官幸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沈樱兴致勃勃:“哦?何时?”
崔嘉禾望着她,不卑不亢:“三年前,七夕。”
沈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
庾巍不由愕然看向崔嘉禾,眼底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这人疯了”。
三年前,沈氏女嫁给宋妄。
去岁,夫妇义绝。
这其间诸事,复杂难辨。
但对沈氏女而言,绝非好事。
今日,崔嘉禾竟赤裸裸提起三年前的七夕。
那个日子,用脚趾想也知道,沈氏女定是和宋妄一起度过的。
这话一出,得罪的岂止是沈樱。
更有她如今的夫君谢渡。
毕竟,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心平气和提起妻子与其他男人的故事。
而且他为何要说起昔年的一面之缘?
若是寻常宴会见过,如今提起也就罢了。
偏偏还是那样特殊的日子。
他这样年轻的男子,与旁人的娇妻叙旧,合适吗?
这话说的,着实失礼。
气氛凝滞中,谢渡淡淡笑了声,声音里没有多少暖意,“崔大人好记性。”
崔嘉禾拱手请罪:“一时想起,唐突了。”
谢渡没理会他,牵着沈樱的手,越过他走向主位,淡淡道:“开席吧。”
崔嘉禾闭上了眼。
第66章 归顺她是沈既宣的女儿
席上寂然无声。
用过饭,众人离了刺史府后。
门外,送走了其他同僚。
庾巍一把拉住崔嘉禾,忍不住道:“好端端的,你提起以前的事情做什么,这下子,定是将谢大人夫妇得罪了。”
崔嘉禾心平气和:“崔家早已得罪沈氏千万遍,不差这一桩。今日纵我百般讨好,也绝无和解的可能,何不随心所欲呢?”
庾巍一顿,叹了口气:“罢了。”
这倒也是实情。
崔氏女做了皇后,沈氏怎么可能再与崔氏和解。
庾巍叹息:“只是,刺史大人位高权重,背景不凡,若得罪深了,你日后怕不好做。”
崔嘉禾不知是安慰庾巍,还是安慰自己,道:“同是世家子弟,总有几分情面,想必名满天下的谢郎,不会因儿女私情与我崔家真的结怨。”
可是,这话说服不了任何人。
谢渡自是光风霁月,天下无二。但他既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沈氏,焉知不会被女色迷了心窍,偏要与崔氏为敌呢?
庾巍叹了口气,轻声道:“总之,你多加小心。这位刺史不同旁人,古往今来,甫一出仕便任一州刺史者,唯谢渡一人。”
崔嘉禾拍了拍庾巍的肩膀:“庾兄不必为我担忧,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归,以谢大人的雄心壮志,这豫州刺史做不了几年,定会入中枢秉政,届时困忧自解。”
庾巍没说话,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刺史府。
心下沉沉,终是不安。
诸位郡守回去后,不过二日,便都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消息。
汝南王宋庆不念皇恩,私设屯民,勾结地方,图谋不轨,夺其王爵,押送入京。
汝南郡守吴岩青尸位素餐,勾连诸侯,欺压百姓,欺瞒朝廷,乃十恶不赦之罪,免其郡守职,押送入京。
余下流民,由豫州刺史谢渡统筹安置。
汝南一事,自此了结。
因着汝南王宋庆收容后续上万流民后,并未善待,因而好不容易筹划的好名声一夜落败。
被朝廷处置后,百姓们更是振臂高呼。
谢渡收了圣旨,往汝南郡传了三个命令。
一是将悬瓠城街巷房舍还归旧主,城东屯民村收归官有,更名三里湖村。
二是流民凡有户籍者,安置于城东三里湖村,由县府统管。
三是流民无户籍者,分由豫州各郡分别安置,如颍川、陈郡、河南郡等富裕者,每郡安置两千五百人,其余诸郡各一千人。
汝南之事,就此了结。
百姓无不称颂。
然而一时之间,豫州诸郡官僚皆惶惶不安,对谢渡的能量与本事,更多了忌惮。
仅因谢渡一面之词,便能令天子亲叔被夺去王爵,令一郡长官被夺去官职,这是何等可怖的本事。
人人都生怕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刺史大人,就被他排挤得毫无容身之所,甚至落了罪名,一生筹谋,化为乌有。
一时之间,除却崔嘉禾,诸位郡守都隐隐表达了归顺之意。
六月二十九,皇太后千秋。
宫中往各州府送了赏赐,其中豫州刺史府所得最厚。
谢渡翻着赏赐的单子。
沈樱托腮轻笑:“太后这一手捧杀玩的真好,只怕此时此刻,各世家子弟都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大家同为世家子弟,差别不大,可谢渡却凭着谢太后的裙带关系,生生压了所有人一头。
怎能不令人嫉恨。
谢渡漫不经心道:“随他们吧。”
他随手将礼单放下,并不怎么在意,笑看沈樱:“我准备去豫州军营走一趟,你要同我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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