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樱迟疑片刻:“这合适吗?”
“合适。”谢渡一派安然。
二人方至军营外,统领许益已带着人迎出来,看到沈樱时,略微愣了一下,然而谢渡神态平静,并无解释的意思,便将疑惑压了下去,拱手道:“刺史大人,夫人,请。”
谢渡颔首,负手进门,边走边道:“许将军,本官要的豫州军名册、钱粮册可都备齐了?”
许益道:“均已齐备,放在帐中,请大人移步。”
谢渡简单翻阅了一下账册,抬眸看向许益:“豫州军钱粮明晰,人员清楚,许将军大才。”
许益明白他的意思,垂首道:“这是一军统领的本分。”
谢渡冷笑一声:“只可惜,如今能做到这本分的寥寥无几,许将军坚守至此,着实不易。”
如今天下,早已不复清明安定。各州郡驻军,都已成为长官的钱袋子,如许益这般将豫州军管的犹如铁桶一般者,寥寥无几。
难怪数年过去,昔日的部下沈既宣已位列三品,他仍只是四品统领。
就连豫州军的钱粮数目,粗粗一算,也是不够的。
不肯同流合污,便是如此。
谢渡叹了口气,起身道:“许将军,去看看将士们吧。”
许益道:“大人随我来。”
豫州驻军一万五千人,都在各司其职,各行其事。
看完后,谢渡看向沈樱,问:“阿樱以为如何?”
沈樱神色平静:“豫州军军容整肃,军纪严明,许将军没少费心。”
许益对此很是骄傲:“下官敢说,大齐境内各州,没有能与我豫州军相提并论者。”
沈樱点头:“确实如此。”
她侧目看向校场,温声道:“不过,也并非全无缺点。”
许益看着她:“怎么,夫人也懂练兵吗?”
语气当中,不免带着几分微妙的不屑。
这不屑从何而来,沈樱很是清楚,她是个女子,在世人眼中,军务不是她该沾染的。
沈樱淡淡道:“曾随家父学过一些。”
沈樱的父亲,是沈既宣。
沈既宣是什么人?是靠着军功打破世庶壁垒,位居三品的人,称之为大齐的战神也不为过。
他的女儿,家学渊源,懂得军务有什么奇怪的。
许益没说话,眼看还是不太服气。
沈樱指向校场:“比如说,豫州军骑兵与步兵采用同一种训练方法,许将军觉得合适吗?”
“骑兵靠的是马,步兵靠的是武器,可现在豫州军的训练却均以武器为主,若长此以往,豫州骑兵还有何战力?”
许益一顿,也知道这是个极大的缺陷,挣扎道:“这是因为豫州骑兵只有五百,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沈樱蹙眉,“战场上骑兵必不可少,传信侦察,侧翼包抄,如此等等,都离不开骑兵。有时候,五百骑兵能起到的作用,可不比五千步兵差。”
“再者说,豫州骑兵仅有五百,是远少于建制的,难道许将军不打算增加吗?”
“若仅仅满足于如今的样子,倒是我高看了许将军。”
许益心知她言之有理,心下已是服气,却无奈叹息道:“无马无钱,怎么增加?”
谢渡轻轻咳嗽一声。
许益一顿,连忙道:“下官失言。”
谢渡淡淡道:“如今我做豫州刺史,自然不会短了豫州军的钱粮。”
又看向沈樱:“既然许将军不想听,你也省得辛苦,我们回去吧。”
沈樱颔首。
许益连忙挽留道:“夫人留步。”
他低头,有些谦卑的意思:“夫人娴熟军务,下官佩服,还请夫人指教,下官必洗耳恭听,不敢有所分心。”
沈樱回眸,倒也没有为难他,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我回去将今日所见所感写下,遣人拿给将军。”
许益道:“多谢夫人。”
沈樱转过身,与谢渡并肩离开。
又过三日,沈樱让人往许益府上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随后便没再关注此事。
只是听说,许益大肆整顿军务,豫州军改革良多。
她却没在意,而是着眼于别的事情。
——京城中传来圣旨,司天台测出今岁京都大寒,将有百年难遇之大雪,太后及天子决定携后妃宗室,前往东都洛阳城避寒。敕命豫州刺史、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于洛阳城建造行宫,以待圣驾。
圣旨到达豫州刺史府时,沈樱的脸色格外难看,忍不住怒道:“天大寒,乃是灾祸,不思民生,不念百姓疾苦,只想着避寒,甚至还要花费民脂民膏建造行宫,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室,当真荒谬!”
谢渡思忖片刻:“或许,京都大寒也非实话。”
沈樱眉目一凝:“你是说,太后是故意要来洛阳的。”
谢渡略一颔首:“对,只要他们找个理由到洛阳来,就能逼迫我修建行宫,劳民伤财,如此一来,我在豫州定是做不出任何政绩的。”
“我这个姑母,手段还是如此阴狠。”
沈樱蹙眉。
谢渡伸手抚平她的眉心,安慰道:“不必忧心,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得想个法子,让谢太后打消这个念头。
刺史府议事时,诸郡县长官虽言辞不如沈樱锋利,但大都是这个意思。
陈郡刺史道:“如今豫州在大人的带领下,商贸繁华,欣欣向荣,百业俱兴,过了今年冬天,恐怕如今的好局面,将荡然无存。”
接驾没什么大不了的,修建一座普通的行宫也不算什么。
但如今圣驾是要在洛阳过冬,那这行宫几乎是要按照京都宫殿的模样去修建,所需耗费便不止一丝半点。
若是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耽误了今年秋收,那豫州府如今的局面,必然是维持不住的。
百姓们能顺利活下来都是件难事,何况其他。
谢渡道:“此事牵扯到皇室安危,我们做臣子的不好上表劝诫,但若要我拿出豫州全部人力物力去修建行宫,我也是万万不肯的,诸位可有什么好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谢渡叹口气:“此事着实难办,诸位回去好好想想,谁若能想出办法来,本官必有重赏。”
第67章 七夕是最好最好的人
半晌,崔嘉禾抬眸,似笑非笑道:“以刺史大人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若是劝诫一二,说不得娘娘便打消主意了。”
谢渡淡淡瞥他一眼,没理会他,只问向沉默不语的庾巍:“庾大人乃河南郡守,掌管洛阳城数年,可有什么好法子?”
被视而不见,崔嘉禾一时间颇为尴尬。
然而,其他人也都没有给他解围的意思。
他这个话,说的实在愚蠢,愚蠢到不像他平日的为人。
庾巍心下叹息一声,表面恭恭敬敬道:“谢大人,恕下官无能。”
谢渡揉了揉眉心,“罢了,今日先散了,诸位若有良策,只管报来。”
可是,皇命大于天,没人能阻拦太后与天子的命令。
只要宋妄在位一日,他们母子在这天下,便是至高无上之人。
如今已是七月,圣驾将在十月抵达洛阳。
短短三个月,容不得任何人拖延。
河南郡守、洛阳府尹一日三问,请谢渡尽早拿出章程。
谢渡坐在书房内,瘦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正闭目养神。
沈樱推门进来,轻声道:“你这样发愁,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渡放下手,睁开双眼,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之色:“若是圣驾有恙……”
沈樱淡声制止:“这是下下策。”
她绕到谢渡身后,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舆图,在桌面上铺平。
谢渡望向她,眼底有一丝不解。
纤长的手指落在舆图上,沈樱轻声:“这两日我翻看卷宗,发现城外此处,有一座前朝的行宫。”
谢渡微微挑眉。
沈樱温声道:“洛阳本就是几朝古都,曾修过无数宫室,只是随着战争全都被摧毁了,这一座却不曾。”
“据记载,这是前朝高宗皇帝修筑的行宫,恢宏大气却不奢靡。是而后来百姓起义时,没有打砸烧毁,只是荒废在那里,无人打理。”
若是以旧宫室稍加改造,自然比大兴土木要强得多。
谢渡眼睛已亮了起来。
“只是……”沈樱微顿,提醒道:“这样做,若有人计较,大约会有不敬之嫌。”
毕竟是前朝的宫室。
谢渡不以为意:“京都那座皇城,也是前朝所留,住过数代君王,何况前朝高宗皇帝雄才伟略,也不算辱没他们。”
“而且凭我谢家的地位,也没人能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沈樱颔首:“你心中有数就好。”
谢渡看了看舆图,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干脆利落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沈樱无奈:“已经是黄昏了。”
谢渡含笑,拉住她的手:“你不想看看洛阳的夜景吗?”
谢渡没叫人备车,而是从马厩中牵了匹骏马,亲自骑马带着沈樱过去。
这座行宫位于洛阳城西约摸二十里处,不远不近,荒废多年,无人打理。
到达时,天边已经染上了墨色。
侍从推开行宫的大门,先探头查探一番,才请二位主人进门。
这座行宫与书中记载的大差不差,恢宏古朴,大气庄严,虽无珍珠宝石堆砌,荒废多年,却不失天家体面,更添几分威严。
格局规制,也都符合天子居所。
谢渡沉吟片刻,对身旁侍从道:“派人传令,河南郡守、洛阳府尹明日到刺史府一叙。”
侍从领命而去。
苍茫天地间,只余下二人。
谢渡侧目看向沈樱,低声道:“阿樱,回城吧。”
沈樱点头。
从行宫回到洛阳城内时,天色已尽黑了。
今日的洛阳城与以往有些不同,庄严的城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
沈樱有些疑惑,“这是干什么?”
谢渡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樱一怔,忽地反应过来,今日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
谢渡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含笑问:“阿樱以往年年都过七夕,怎的今年忘了?”
沈樱蓦然惊觉,他这是还惦记崔嘉禾那日所说的话。
七夕,当真是个危险的节日。
不过,沈樱并没有惯着他的意思,转头笑道:“是忘了,为了帮某些人的忙,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结果某人还要兴师问罪。”
她望着谢渡,眉目流转,含着笑意。
谢渡无奈一笑:“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他的嗓音格外清晰,随着夏夜的风钻入耳廓,“阿樱听一听我的心跳,便该知道我是何意。”
随着他的声音,沈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去倾听他的心跳。
——砰砰砰。
比起平常时候,快了几分。
他的嗓音,便又一次钻入耳鼓,“阿樱懂了吗?我不是兴师问罪,我是吃醋,是嫉妒。”
沈樱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一时看呆了去。
谢渡字字清晰,句句认真:“我嫉妒,过去的三年是宋妄陪着你,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都是他在你身边相伴。我嫉妒,你曾是他的妻子,人尽皆知你与他情深不移。”
“阿樱,”他倏地放轻了声音,“我希望,以后每一个日子,你的身边唯有我。我更希望,从今以往,旁人提起你,只会想起我。”
他望着沈樱,慢慢说出最后一句话,“阿樱,我想要将他的痕迹,一一从你的生命中抹去。”
沈樱早已呆住。
谢渡移开目光,轻声道:“或许此时此刻,你并不甚乐意,但阿樱,我盼着有朝一日,能如我所愿。”
沈樱张口。
谢渡抬手,掩住她的唇:“你不必急着回答我,阿樱,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沈樱略微一顿,闭上了嘴。
他不再多言,一手牵着她,一手握着马缰,踏入城内。
将漆黑夜色抛在身后。
洛阳城内已挂起万千华灯,人潮如沸。
璀璨灯火中,沈樱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和地上被拉长的影子。
一步一步,跟着他往前走。
人潮不断从身旁涌过。
谢渡倏然停住脚步,看向路边。
沈樱随着他的眼光望过去。
路边有位年幼的女孩,穿了件粉色的衣裳,头上系着粉色的丝带,臂上挎着一个小小的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绚烂的长春花。
小姑娘用稚嫩的嗓音喊住路过的行人,“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
谢渡停了片刻,将马缰递给沈樱,“我马上就回来。”
他大步走向那小姑娘,弯下腰与对方说了几句话,从腰间荷包中翻出钱递过去,小姑娘递给他一朵花。
谢渡转头,大步走回来,手中拿着一朵开的最为娇艳的鲜花。
他微微一笑,将缰绳接过,花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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