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初蓦然回首, 眸光润着水色,只见赵祈除衣衫乱了些,竟然比安郡王都看着体面点。
她慢慢伸手, 抚摸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眼泪却成串珠般先一步落下。
有侍卫看到赵祈,忍不住惊呼,“善郡王!”
雨水既落,山火渐渐灭了,唯有浓烟仍然不散。
孟初腰间缠着马鞭,先一步上马向他伸出手,赵祈一怔,随后握住她借力而越,抱住了她纤细的腰。
侍卫们分前后守卫,孟初驾马在中间,但和他们都有些距离。
赵祈看她似乎还是没从这场山火中回神,就故意想拿话引些别的,“栖栖曾说自己惧马,今日得见,马术颇佳。”
孟初靠在他怀里,曾经她以为如果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那一定是因为他们并不相爱,但其实无论孟先生还是程树心,都已经给了他们所能给孩子的那部分,就像她的骑术是孟先生教的,马也是他带着她去马场选的。
只是当孟先生越来越学会如何更爱一个孩子,而得到那份更多爱的人,不是孟初。
“后来从马上跌下,摔的有些疼,便害怕了。”
无需再多问,赵祈知道为何她这次敢再驾马,映青湖看不成了,这次秋狩恐怕也只能是匆匆结束,他又想到之前无事在家时说好要带栖栖去庄子上,最后也不了了之。
风将孟初的青丝送到赵祈的唇边,他更搂紧了一点,“若佛修来世为真,我日日供香于弥勒。”
声音细微,她只隐约听到一点,“来世?”
“若真有下辈子,栖栖要等我。”
孟初手中的鞭子打了个空响,马发出一声嘶鸣,随即越跑越快。
“等你做什么,娶我?”这话只是夹在风雨中跟他说笑,孟初想,赵祈便是心里对某件事情再喜欢,嘴上都得压个三分。
可下一瞬只听他道,“是我求娶你。”
今生若修有福报,分半数于天下百姓,剩下半数,则向诸天神佛换来世与栖栖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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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初回了营地进帐子洗脸时,才发现她脸上还沾了不少黑灰。
怡兰看她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掉回肚子里,又见连殿下都平安无事,心里更是把能想到的菩萨佛祖挨个谢了一遍。
元德连忙用袖子把脸上哭的痕迹都擦干净了,殿下回来是天大的好事,这个时候可不能添晦气。
“去传晚膳,真觉着饿了。”骑马两趟,抵得过她平日一个月那点活动了,腰背和大腿都发酸。
怡兰还没来得及去,伺候完赵祈换衣洗漱的元德就凑上来,“奴才去拿膳,今日营地里乱,怡兰不方便。”
孟初和怡兰对视一眼,“……那真是劳烦公公了。”
“奴才这可不敢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等元德出了帐子,怡兰才打了个冷噤,天晓得元德公公平日里那副作态,他能应主子的话,可真是奇事。
大概是没有主子出事,做膳的师傅也有心思玩花样了,除了两个清炒,两个炖菜外,还有一盘子炙烤鹿肉串,一盅桂花鱼汤。
鹿肉串吃的时候还滋滋冒油,外面焦香,肉里还嫩的带汁水,桂花鱼汤口感清香,明明喝不出什么盐味,但没一点腥气。
“这次的师傅是宫里带出来的,烤肉手艺最佳。”赵祈一入口便尝出来了。
孟初忽然想到那时被选为秀女待在储秀宫时,有一道粥味道很好,虽然因为府里掌膳师傅会做的菜品太多,她没想起来,甚至如今连味道都忘了,但还是恋恋不忘。
“宫里的鸡丝鱼片粥好吃,我在宫里就吃过三次,不知府里的膳房会不会做。”
鸡丝鱼片粥?元德在旁边眼皮子一抬,那也不是个什么稀罕东西,储秀宫秀女未有定局时,那都是官家小姐,膳食可是比照着宫里贵人的份例来,连这都只见过三次,侧妃主子在储秀宫时可招了不少人的眼。
赵祈不知其中内情,只以为是御膳房是伺候秀女不用心,“府里的掌膳也是从宫里来的,定然会做。”不会就再请个厨子来。
等晚膳用完,本该要熄灯休憩,元德又贴着帐子低声道:“殿下,太子殿下请您过去一叙。”
那么晚了太子召他?赵祈皱眉,给孟初掖好被角,“你先睡罢。”
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又松开,“雨还未停,夜里寒气重,殿下加衣。”
白天出了山火,赵祈死里逃生,皇上和几个郡王都送了东西来,连鸿亲王都让贴身太监来问了平安,唯有太子未曾有消息,却在夜深时出面,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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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帐子离皇上的不远,帐外有禁军重重驻守,哪怕是卜安领他去,且身为郡王,但赵祈还是能感受到似乎这些禁军仍然暗中投诸目光。
什么时候太子身边防的那么严了?
卜安收伞,拨开一半帐帘,“善郡王请。”
赵祈垂下眼,走进后停在屏风前,“臣弟参加太子殿下。”
帐内一片寂静,屏风后似乎有呼吸声,但却十分平稳,他后脊一寒,手中出了冷汗。
“小六,你来此何事?”
——不是太子的声音。
赵祈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他望不见屏风后是什么情形,只低头不敢隐瞒的把事交代出去,“……卜安公公传太子殿下令,召儿臣到此一见。”
皇上淡淡道:“那你便进来见见太子。”
他握紧手,慢慢起身,太子帐中的药味和东宫一样浓厚,父皇怎么会在这里?他来难道是因为白日那场古怪的山火?太子呢?为何不见其声?此时他来这真的是太子所召吗?思绪混乱间,人已经绕过屏风。
室内烛光昏暗,皇上坐在榻上,炕桌上摆着黑白厮杀的棋局,他看都没看赵祈一眼,抬手指了指床榻,“去吧。”
床榻上的人似乎睡熟了,可赵祈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太子病重,睡中胸腔有沉重声,从来没有如此安宁。
直到脚尖踢到了脚踏,赵祈这才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太子、太子……”
天边闪电刹那照清太子毫无血色的脸,皇上落子声与惊雷同来,他意味不明,“是朕召你来的,小六,猜一猜朕要你做些什么,若猜中了,朕有赏。”
一国储君薨逝未发丧,已然是史书一笔,而此时,身为君主的父亲,甚至在旁以此事为引,召来他另一个儿子玩这猜谜的游戏,赵祈便在这唯有雨声相伴的昏暗中,跪在太子遗体旁,第一次直视父皇。
他想好好看看这位天下人的君父,究竟要做什么。
“父皇是想让儿臣,隐瞒住太子已薨吗?”
皇上此时才从棋盘上移开目光,只侧头看他一眼,卜安从外间端来茶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六啊。”皇上几乎是叹息着说:“朕不该把你送到杜贤妃宫中,她无子,哪里能养好孩子。”
赵祈心中冷意袭上,娘娘无子的缘由,父皇恐怕早忘干净了。
“太子死了的事哪里需要瞒,明日,明日朕便让人风风光光的护他回京,回京路中不可断悲哭之声,并下旨让百姓三月不许有嫁娶之事,朝中官员在太子入陵前不可食荤,宫中挂白,于金銮殿停灵三月。”
这哪里是太子该有的丧仪,便是当今天子山陵崩,也不过如此了。
“这些不就是太子所求的?孽障!”
皇上挥手将棋盘上的黑白两子挥落在地,有棋子散落在赵祈面前,他拿在手里,冰寒彻骨。
这次秋狩,皇上早已料到太子必会趁此时机有所动静,甚至老二那个昏头的没准也在暗中谋划,等卜安来报太子于山林中安排死士,他更是心如明镜,没想到太子却自己登上了戏台,演了一出子救父,臣救君的好戏。
这个一辈子都让皇上不甚满意的太子,最后拼着一死,终于是恶心了他一把。
他想踩着皇上留名,皇上偏偏不遂他的愿。
“小六,太子白日浓烟入肺,夜中召你叙话时发病,不治而亡,朕要你护送太子棺椁回京,为稳朝中,不可宣扬。”
“朕悲痛欲绝,太子入陵前不欲回京,更不愿天下人与朕同悲,不必停灵,送南山葬。”
“卜安,伺候笔墨,朕要下旨封善郡王为亲王,彻查齐原郡张家不法一事,念及庄慎皇后,朕不忍见其族人为奴为役,若薛海翼所参为实,则张家满门,尽皆处死。”
赵祈从未那么清晰的认识到,皇上是天子,不是父亲。
若他尚有一丝为人父的良心,都不会在儿子的遗体旁下令诛杀他的母族。
第66章 她只希望会是赵祈 孟侧妃,可还记得我……
孟初被怡兰急声唤醒时还半梦半醒, 怡兰一向稳重,平日都是隔屏风轻轻喊一声,从没见这般过, 总不能是因为她这一觉睡了太久。
“……今日阴雨吗。”外面瞧着黑蒙蒙的, 一点光都没有,孟初伸手摸了摸身旁,被褥里是凉的,赵祈不知是起太早, 还是昨夜就没回来。
“主子, 太子薨了。”
这句话让孟初彻底清醒, 她立刻下了床榻, “去找素色衣裙, 把帐子前的彩帆都收起来。”
怡兰一边侍候她梳洗,一边把事情交代清楚, “殿下吩咐人回来交代, 主子您收拾完就上车舆,殿下今日便护送太子棺椁回京。”又悄声道:“太子是当着殿下的面薨的, 听说还是因昨日那场山火,虽然当时太子无事,可不过是发作的慢些。”
孟初总觉有哪里不对,“只咱们回去?”
怡兰也是一愣, “……说是皇上悲痛, 其他郡王要伴驾侍疾。”其它的元德公公是一句也没多说。
直到孟初她们收拾好, 天色都还未亮, 禁卫肃穆,太子的棺椁在最前由四马齐驾并驱,赵祈策马在旁, 她匆匆一眼,只看到他沉默的侧脸。
明明动静不小,但营地帐子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任何烛光。
赵祈拿了一把纸钱洒落在棺椁上,地面是昨夜雨水下完泥泞的路,雪白的纸钱落在上面,下一刻就被启程的马蹄踩入泥中。
黄盖白幡,无丧乐相送,唯有禁军甲胄碰撞的冰冷金鸣声,卜安双手捧太子佩剑于棺椁旁,赵祈垂下眼睑。
“卜公公真乃忠仆,是要和本王,一起为太子送行吗?”
卜安捧剑举于头顶,他欲言其它,却被赵祈探手拿起太子佩剑,剑鞘落寒光现,卜安知道,这是不许他走这一趟了。
他退后一步跪伏在地,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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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太子棺椁已行。”
赵祾举起一杯酒,泼洒在地毯上,那从未出生时便压他一头的太子没了,可似乎又有一担石块压在他肩上,恨意仍在,恩怨却消,他绝不会如太子这般下场。
“传令,凡鸿亲王府之人,皆臂系白布。”
来人想说不可,皇上刚暗中遣曹顺不许众人有哀容,殿下如此,恐引圣怒,却在对上赵祾冰冷的眸光后哑然,。
待行至南山下,赵祈才入了车舆,怡兰原本还在一旁候着,待大概三息,没听殿下和主子说话,便知是有要紧事,立刻退下了。
孟初先一步问他,“这是何处?我们不回京吗?”若是回京,绝不会走这条路,再往这个方向往前走,便是他们去乌州的那条路了。
“皇上有旨,不必回京停灵,将太子葬于南山。”
孟初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荒唐,南山葬的是皇室中人不假,可哪怕是她长于深闺也知道,这里葬的是前朝皇室,陇朝建立时为彰显恩德,留南山至今,可太子怎么会被葬此处。
车舆外是禁军,赵祈握紧她的手,“近年来偶有前朝逆党作祟,太子生前曾留遗愿,自请于此。”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孟初反握住他,心里的那些猜想似乎渐渐被证实。
无论太子是死因为何,总离不开皇权二字,既然这些亲王郡王中注定有一个人会登上那个位置,她只希望会是赵祈,脖子上横着的那把刀,不能交到任何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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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在秋狩中薨逝已然是朝野震动,无数折子被众臣奉至瑞丘山,直到皇上身边久不出面的太监曹进亲自传出口谕,皇上不愿见张家族人仍污太子清名,封善郡王为亲王,彻查齐原郡。
有跟着皇上几十年的老臣思索一夜,不许家中有官职者,再上书太子一事。
孟初回府后院子也修缮好了,比之前几乎扩了一倍有余,玉兰还私下悄悄和怡兰道:“这还是按郡王侧妃的宅院来的,如今刚修好主子又成了亲王侧妃,连整个府都要扩建,院子以后岂不是还要动?”
内务府是紧赶慢赶,终于把亲王侧妃宫服送来了,这身比起郡王侧妃的规制,无论是袖口的山水纹绣,还是所用的金银织线,都远远不是后者可以比拟,但怡兰都拿荷包送内务府笑如莲花的嬷嬷走了,也不见主子有何动容。
“主子,今早门房收到张帖子,是乌州同知的夫人送来的,她随其夫回京述职,想求见主子。”
金铃铛被孟初握在手中,满年皱着小眉头看看她,没有哭闹,只是伸出两只藕节般的手,一起抱住。
香兰在一旁凑趣,“按理说小主子这个年纪是不记人的,但主子回来一抱在怀里,便像是认出来似的。”
“他哪里是认得,是天性如此,谁逗都行。”孟初把金铃铛放到炕桌上,拿起那封折子看了看,字如其人,是那长袖善舞的袁夫人。
她还记得当时与众夫人在荷花池旁玩闹,还约了个百花佳肴魁首,但还是只能摇头,“这帖子就罢了,这段日子无论谁请,我都不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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